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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恩-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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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南道:“是我呀,怎么着?你找我家去吧。”柳三爷两眼注视着她,由她脸上,注视到她的手臂上,由她的手臂上,又注视着她的大腿,不觉连连摇着头道:“奇怪!真是奇怪!”小南向他瞪了眼道:“什么奇怪?在你墙上画了几个圈圈,给你擦掉去也就得了。”柳三爷眉飞色舞的,只管笑起来,他似乎得着一个意外的发现,依然连说奇怪奇怪!在他这奇怪声中,给小南开了一条生命之路,她将来会知道世界上什么是悲哀与烦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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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觑面增疑酸寒玷善相果腹成病危困见交情
小南子正在等洪士毅的时候,不料来了这样一个柳三爷,他别的表示没有,倒一连说了几声奇怪,把她也愣住了,退后一步,对着他道:“什么事奇怪?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吗?”柳三爷道:“你身上并没有带着什么东西?只是你这人像变西洋戏法儿似的,有点会变,不是我仔细看你,不是听你说出话来,我都不认得你了。”小南子点点头道:“对了,我昨天洗过了脸,脸上没有煤灰了,这就算是奇怪吗?”柳三爷且不答复她的话,只管向她周身上下打量,打量了许久,就微笑道:“这个样子,你是不打算捡煤核儿的了?”小南虽然觉得这个人说话有些啰嗦,然而看人家漂漂亮亮的,斯斯文文的,不好意思向人家板着面孔,只得淡淡地答道:“为什么不捡煤核?难道我们发了财吗?”柳三爷道:“并不是说你发了财,你既是怕脏,也许就不愿意捡煤核了。我是随便猜着的,你别生气。”说时,嘻嘻地向她笑了,又道:“假使你不捡煤核,好好儿的一个姑娘,哪能够就没有事做?”
小南不知他的命意何在?正待向下追问他一句的时候,她母亲余氏走出来了。她看见小南和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先生在说话,她却不认识这是街坊柳三爷,以为这就是天天向小南施舍铜子的洪先生,便笑着迎上前,和他深深地点了一个头道:“你刚来,你好哇?我们家里去坐坐吧。”柳三爷听了她的话,也是莫名其妙,只有小南懂了她的用意,乃是接错了财神了,便笑道:“喝!你弄错了,这是咱们街坊柳先生。”说着,用嘴向黑粉墙上一努,便道:“这就是他家里。”余氏有了这样一个错处,很有点难为情,就笑道:“真该打,家门口街坊,会不认识。我不像我们姑娘,本胡同前后左右,我是不大去的,所以街坊,我都短见。”柳三爷估量着,她也是认错了人,便笑道:“没关系,借了这个机会,大家认识认识,也是好的。”
他如此说着,再看看余氏的身上,一件蓝布夹袄,和身体并不相贴,犹如在上半截罩了个大软罩子一般。衣襟上不但是斑斑点点,弄了许多脏,而且打着补丁的所在,大半又脱了线缝,身上拖一片,挂一片,实在不成个样子。头上的头发,乱得像焦草一样,上面还洒了许多灰尘,也不知道她脑后梳髻没有?只觉那一团焦草,在头上蓬起来一寸多高,两边脸上,都披下两络头发,披到嘴边,鼻子眼里,两行青水鼻涕,沾着嘴角上的口水,流成一片。额角前面的覆发,将眼睛遮住了大半边,那副形相,实在是难看。一个艺术家,往往是很注重美感的,她那个样子,实在是令人站在了美感的反面,因之向她点了个头,就径自走开了。
余氏望了柳三爷,直等看不见他的后影了,才向小南道:“你瞧这个人有点邪门,先是和你很客气的样子,可是一看到了我,他就搭下了脸子来,倒好像和我生气似的。”小南道:“他为什么和你生气?不过是有钱的人,瞧不起没钱的人罢了。”余氏道:“你也不是有钱的人,为什么他和你就那么客气呢?”小南子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什么法子答复。只得微笑着道:“那我哪儿知道哇?”说毕,掉转身去,在地上捡了一块白石灰片,又去黑粉墙上涂着字了。余氏站在这里,也不知道再说什么话好?本当告诉她让她不要使出小孩的样子来,然而现在正要利用着她,可又不能得罪她,只管靠了门站着,呆望着自己的姑娘。
小南在黑墙上继续地画着,偶然一回头,看到柳三爷又把两只手插在西服裤子袋里,一步一停地又走了过来。小南以为他是捉自己画墙来了,吓得连忙向旁边一闪,笑道:“你别那个样子,回头我在家里找一把大苕帚给你在墙上擦一擦,也就完了。”柳三爷笑道:“你爱怎样画就怎样画,我也不捉你了。不过你只能画今天一回,明天我把墙全部粉刷干净了,你可不能再画。”小南道:“要是像这样好说话,我就不画,咱们做个好街坊。”她是一句无心的话,不料柳三爷听了这话,倒引为是个绝好的机会,就笑着向她道:“可不是?咱们应该做个好街坊,我家里有弹的,有唱的,你若不怕生,可以到我们那儿去玩玩。”余氏在一边,看到自己姑娘,和这样一个漂亮人在一处说话,这当然可认为是一件很荣幸的事,便眉飞色舞地迎上前去,大有和人家搭话之意。柳三爷一看,这不是自己所能堪的事,身子一缩,又转过背去走了。余氏将嘴一撇道:“你这小子不开眼,你和我姑娘说话,不和我说话,你不知道我是她的娘吗?没有我哪里会有她呢?”小南道:“人家是有面子的人,你怎么开口就说人家小子?”余氏笑道:“他反正不是姑娘,说他小子,有什么要紧?”小南道:“要是照你这样子说话,想众人帮忙,那真是和尚看嫁妆,盼哪辈子。”
她正如此说着,有个行路的人,由一条横胡同里穿出来,听了这话,似乎吃了一惊的样子,身子忙向后一缩。小南眼快,已经看清楚了那人是洪士毅,立刻跑着迎上前去窜到那条胡同里,向前招着手叫道:“洪先生,洪先生,我们家就在这里,你往哪儿走哇?”士毅在胡同拐角处,先听到余氏骂人,还不以为意,后来看到小南拦着余氏,不许骂人,料定余氏就是她的母亲。第二个感想继续地来,以为这不要就是骂我吧?因之他不但不敢向前走过去,而且很想退回原路,由别个地方向慈善会去。这时小南跑过来相叫,只得站住了脚,点着头道:“府上就住在这里吗?”小南道:“拐过弯去,就是我家,我父亲母亲全知道了,要请你到我家去谈谈。”士毅道:“和你站在一处的那个人……”小南点头道:“对了,那就是我妈。”士毅心里揣想着,她的父母,当然和她差不多,也是衣衫褴褛,身上很脏的,却料不到余氏除了那个脏字而外,脸上还挂有一脸的凶相,这样一个妇人,却是不惹她也罢,便笑道:“我空着两只手,怎好到你家去呢?”小南道:“那要什么紧?你又不是一个妇道?你若是个妇道,就应该手上带了纸包的东西到人家去。”如此说着,士毅不免有点踌躇,怕是不答应她的话,未免又失了个机会。
那余氏见姑娘迎上前去,早知有故,也跟了上来,听见小南大声叫着洪先生,当然这个人,就是施钱给小南的慈善大家了,这也就免不得抢上前来。可是当将洪士毅仔细看清楚之后,她就大大的失望。心里想着,那样赋性慷慨的人,一定是个长衫马褂,绸衣服穿得水泼不上的人。现在看士毅穿件灰衣大褂,也只好有三四成新,头上戴的草帽子,除了焦黄之外,而且还搽抹了许多黑灰。人看去年纪倒不大,虽是瘦一点,却也是个有精神的样子。但是余氏的心目中,只是有个活财神爷光临,于今所接到的,并非活财神,乃是个毫无生气的穷小子,原来一肚子计划,打算借这个帮手发财,现在看起来,那竟是梦想。因之在看到士毅之后,突然地站立定了,不免向着他发呆。士毅见她两绺头发披到嘴角来,不时用手摸了那散头,将乌眼珠子望了人,只管团团转着,不知道她是生气?也不知道她是发呆?小南看到双方都有惊奇的样子,这事未免有点僵,就介绍着道:“洪先生,你过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我母亲,她还要请你到我们家坐坐去啦。”士毅听了这话,就拱拱手道:“老伯母,你何必那样客气呢?”余氏听到他叫了一声老伯母,这是生平所不轻易听到的一种声音,不由得心里一阵欢喜,露着牙笑了起来,才开口道:“我们丫头回来说,你老给她钱,这实在多谢得很,我们穷得简直没法儿说出那种样子来,得你这些好处,我们怎样报答你呢?”士毅虽是不大愿意她那副样子,然而已经有了小南介绍在先,当然不便在她当面轻慢了她的母亲,只好拱拱手道:“你说穷,我也不是有钱的人,帮一点小忙,那很算不了一回什么事,你何必挂齿?”他口里如此说着,这时回忆余氏相见时候之一愣,那不用说,她正是看到自己衣服破旧,不像个有钱施舍的人,于今有说有笑,这是两句恭维话,恭维得来的,很是不自然,便又作了两个揖道:“这个时候,我还有点公事,不能抽开身来。下午我办完了公,一定来拜访老伯和伯母。而且这个时候,空了两只手,实在也不便去。”余氏先听说他不去,心里觉得这人也是个不识抬举的。后来他谈到下午再来,这时空手不便,分明是回头他要带东西来,乐得受他一笔见面礼,何必这时强留他?就向他笑道:“你真有公事,我们也不敢打搅,你就请便,可是你不许撒谎,下午一定得来,别让我们老盼望着。”士毅点着头道:“我决不能撒谎,还要向老伯请教呢。”说着,供了拱手,竟自掉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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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氏站着望他走远了,才向小南摇着头道:“这话要不是你说的,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他倒有钱施舍。”小南道:“一个人做好事不做好事,不在乎有钱没有钱,你不信,往后你看他是不是一个慷慨的人?”余氏也不和她辩驳,三脚两步就跑了回去,在院子里就伸着两手,大开大合的,鼓了巴掌道:“这是哪里说起?这么样一个人,会肯做好事,有做好事的钱,自己不会买一件漂亮些的衣服穿吗?”常居士坐在铺上道:“你总是胡说,让人家街坊听到,说是我们不开眼。”余氏道:“什么不开眼?这年头儿,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没钱有衣服,还可以虎人一阵,有钱没衣服,那人就透着小气。”常居士昂了头,将那双不见光亮的眼珠翻了一阵,骂道:“凭你这几句话,就是要饭的命,一个人有了钱,就该胡吃胡穿的吗?有钱不花,拿出来做好事,那才是菩萨心肠呢。”余氏听了这话,由院子里向屋子里,打得屋门扑通乱响。常居士一听,知道来势不善,不敢再撩拨她了,便向她连连摇着手道:“别闹别闹,犯不上为了别人的豆子,炒炸了自己的锅,你说有钱该穿衣服,就算你有理得了。”余氏道:“这不结了?瞧你这块贱骨头。”常居士心里这倒有些后悔。早知道那个姓洪的,不是怎样一个有钱的人,就不该让他到家里来,回头人家来了,当面讪笑人家一阵,那多难为情?可是他如此想着,事实有大不然的,到了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大门扑扑的两声响,接着有人问道:“劳驾,这里是姓常的家吗?”只这一句,却听到余氏先答应了一声:“找谁?”她就迎出去了。
这个来敲门的,正是洪士毅来了,他两手都哆哩哆嗦地提了好些个纸包,余氏一见,没口子地答应道:“是这儿,是这儿,洪先生你请进来坐吧,我们这儿,可是脏得很啦。你来了就来了吧,干吗还带上这些个东西呀?这真是不敢当了。”洪士毅笑道:“我也不敢带那些浮华东西,都是用得上的。”他如此说着,已经走进屋子,不觉得身子转了两转,觉得手上这些纸包,不知道应该放在什么地方的好?余氏再也不能客气,两手接了包的东西,就向里面屋子里送。其间有个大蒲包,破了一个窟窿,现出里面是碗口大一个的吊炉烧饼。这些个发面的烧饼,就可以快快活活地吃两天,这也要算是宗意外之财了。常居士虽是双目不明,但是其余的官感,是很灵敏的,他已经知道有人到了屋子里,而且一阵纸包蒲包搓挪之声,仿佛是有东西送来,已经拿进里面屋子去了。便拱拱手道:“多谢多谢,兄弟是个残疾,恕我不恭。”士毅站在破炉烂桌子当中,转着身子,却不知道向哪里去安顿好?只是呆站着。还是小南看到人家为难的情形,由院子里搬了个破方凳进来,搁在他身边。常居士听了那一下响,又拱拱手道:“请坐请坐!我们这里,实在挤窄得很,真是对不住。小南,你去买盒烟卷来,带了茶壶去,到小茶馆里,带一壶水回来。”士毅连忙止住道:“不用,不用,我以后不免常常来讨教,若是这样客气,以后我就不敢来了。”余氏将东西拿到里面屋子去以后,急急忙忙,就把那些包裹打开,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一看之后,乃是熟的烧饼,生的面粉,此外还有烧肉酱菜之类,心里这就想着,我们家今天要过年了。她听到外面屋子有沏茶买烟卷之声,便觉多事。后来士毅推说,这就觉得很对,跑了出来道:“咱们家什么东西都是脏的,人家那敢进口?咱们就别虚让了。”常居士摸索着,两腿伸下地来,便有让坐之意。余氏靠了里边屋子的门站住,向里屋子看看,然后又向人放出勉强的笑容来。
小南一会儿跑到院子外,一会儿又跑到院子里,你只看他全家三口人,都闹成了那手足无所措的样子,不但是他家不安,就是作客的人,看到了这种样子,也是安贴不起来,自己突然地到一个生朋友家来,本来也就穷于辞令,人家家里,再要闹得鸡犬不宁,自己也就实在无话可说。因站起来向常居士拱拱手道:“老先生,今天我暂时告退,过两天我再来请教。我听令爱说,老先生的佛学很好,我是极相信这种学问的,难得有了这样老前辈,我是非常之愿意领教的。”常居士听了,笑得满脸都打起皱纹来,拱手道:“老贤弟,我家境是这样不好,双目又失明了,若不是一点佛学安慰了我,我这人还活得了吗?这种心事,简直找不着人来谈,老贤弟若是不嫌弃肯来研究研究,那比送我什么东西也受用。请你哪一天上午来,我家里人都出去了,可以细心地研究研究。要不然,这胡同口上的德盛茶馆,无聊得很的时候我也去坐坐的,哪天我沏壶清茶恭候。”士毅自想身世,很是可怜,再看这老头子,更是可怜,便答应了他,星期日准来奉看,于是向余氏深深地鞠着躬,出门而去。
小南将他送到大门外,笑道:“你瞧我父亲是个好人吧?”士毅道:“刚才我有两句话,想和你父亲说,可是初见面,我又不便说。”小南红了脸道:“你可别瞎说。”士毅道:“你猜我说什么话?是你想不到的事情,也是我想不到的事情。刚才我在会里听到个消息,他们办的慈善工厂,要收一班女生,这里分着打毛绳,做衣服,扎绢花,许多细工。只要是有会里人介绍进去,可以不要铺保,你若愿意进去学的话,每天可以吃他两餐饭,而且还可穿会里制服。早去晚归,算是会里养活你了。你愿干不愿干呢?”小南道:“有工钱没工钱呢?”士毅想了一想道:“初去的人,大概是没有工钱的。不过你要添补鞋袜的话,钱依然是我的,你看好不好?”小南道:“若是你能把我妈也找了去,就剩我爹一个,那就好养活,一定可以去。”士毅道:“我一定设法子去进行,我看你家也太可怜了,不能不想法子的。”小南笑道:“你有那样好的心眼,那还说什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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