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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集常识与通识-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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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的例子是佛教。印度佛教弃绝攻击,不久就消亡了,继之以公元前一世纪末克什米尔贵霜王朝将大乘佛教用为政治统治术,才又发扬光大,再传回印度。
我小时候常在庙里见到护法金刚怒目圆睁,各持致命法器。一个戒杀的信仰,何必呢?原来还是攻击来攻击去比较真实,少林僧有道理。
中国武术里的武德,以不攻击为要,好像兵家的最高原则是“不战”,练是为防身,不是为攻击。师父观察到徒弟有杀心,是不传绝招的。金庸的武侠小说则是攻击得花样百出,撩拨读者的攻击热情,不过武侠小说是娱乐,我这么说也是严重了。
我自己写过一个中篇的武侠小说,其中总是要打而最终没有打起来。退稿的编辑小声儿作金刚吼:“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武侠不打,砸的可是咱们的饭碗哪!”
一九九八年一月洛杉矶
足球与世界大战
足球与世界大战
炎热的夏天就要来了。这话有毛病。夏天当然是炎热的,所以“夏天就要来了”足矣,不必啰嗦炎热。
不过人是感情动物,常常顾不上语法逻辑,变得语无伦次。记得我小时候有个邻居,骂起她的儿子,真是恨铁不成钢,出口就是“王八羔子”,“小杂种”。她这个儿子是我的同学,有一次忍不住问他,“你要是王八羔子,你爸你妈就是王八了?”结果是我被“王八羔子”追得满街跑。“必也正名乎”是要付出代价的。
今年,一九九八年,又到了四年一次的世界杯足球赛,照例会有二十多亿人进入疯狂,这个夏天会非常非常炎热。所以,炎热的夏天就要来了。
世界杯足球赛煽动起来的攻击性热情,几乎是四年一次的世界大战,奥林匹克运动会无疑是逊了一筹。一九三O年之所以要办这么个世界杯足球赛,就是因为觉得奥林匹克运动会中的足球赛,实在不足以满足足球运动的疯狂。
我们不妨随便看看我们在过去将近七十年里的疯狂。
一九二八年,国际足球总会主席雷米在阿姆斯特丹开会的时候,建议办四年一次的国际足球大赛,提案通过。
法国工匠做出一个重一公斤半,也就是我们的三斤重的镀金奖杯,样子是胜利女神直立展翅,命名为RIMET世界杯,也就是“雷米”世界杯。
一九三O年,首届世界杯国际足球赛开始,乌拉圭捧走了金杯。之后,意大利保持了奖杯八年,巴西保持了八年。所谓八年,就是连续夺得两届冠军。
一九七O年,巴西再次夺得冠军。依照规则,巴西永久拥有这个三斤重的金杯。一九七四年开始,世界杯改称FIFA世界杯,FIFA是国际足球总会的缩写。这个奖杯,是由意大利米兰的工匠制造。
这个杯,属于FIFA的永久财产,意大利和当年的西德虽然各得了三届冠军,却不能永久拥有,只能保存复制品。
这样一来,巴西岂不是占了便宜?没有。巴西永久拥有的那个“雷米”奖杯,被人偷走了,大家也就摆平了。
一九六六年全世界最轰动的大事不是中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而是那个世界杯“雷米”失窃。后来英格兰的一只狗在一个菜园子里找到它,狗的主人柯伯特于是得到一大笔奖金。柯伯特决定奖励狗吃一个星期的鱼子酱,一个狗食公司马上跟进,免费供给一年的狗食。我的经验是,狗吃过高级食品后,普通食品就很难下咽了。
不过“雷米”金杯在一九八三年再次失窃,一般认为它已被熔毁。巴西足总永久拥有的那一座,是复制品。
也是和食品有关,一九七四年足球世界杯前,扎伊尔队到埃及踢热身赛,带去调理好的猴儿肉,结果埃及厨子与他们大吵,大骂他们残忍。经过协调,决定由扎伊尔队自己煮,而且只能在自己的房间里吃。
美国有三大球,棒球,篮球,美式橄榄球,但是没有足球。美国人觉得长时间不进球的运动有点莫名其妙,起码没有效率,因此美国从小学到大学,都没有足球课。一个美国孩子,从小学就熟悉三大球的玩法,想想我们对乒乓球的熟悉程度吧。三大球的术语,尽人皆知。赛林格的著名小说的题目被中译成《麦田守望者》,其实它是棒球里外野捕手的意思,也就是我们常看到的那些跑到最远处接球的人。
一九五O年,美国队在世界杯足球赛中以一比O击败英格兰队。可能吗?要知道足球这个游戏是英国人发明的,美国人发明的篮球,因此英国报纸将记者发回去的比数改成英格兰以十比一胜美国队,次日见报,举世哗然。不过。美国人也认为赢得侥幸的,美国队盖耶特金飞身接应队友巴尔的长射,顺势将球顶入,场上的另一个队友柯夫认为“盖耶特金肯定不知道球是怎么进的”。
一九七四年荷兰邮政局局长认为荷兰队铁定赢,于是开机印了荷兰队成为冠军的邮票,结果是只能悄悄销毁。当然这件事还是传出来了,否则我也不会写在这里。
一九八六年世界杯足球赛时,意大利一个修道院特准修士们熬夜看电视转播。按规定,修道院晚上十点半必须就寝。如此一来,修士们就可以在十六世纪的小房间里畅饮啤酒,大呼小叫。不过,上帝永远是看现场的。
并非足球强国的人才对足球疯狂。孟加拉一位三十岁的妇女是喀麦隆球迷,一九九O年八强大战时喀麦隆输给英格兰,她竟自杀了,遗书上写道,“喀麦隆离开了世界杯,就是我该离开世界的时候了。”
孟加拉如同我国,从未踢出过亚洲分区,不过一九九四年为了看转播,孟加拉的大学生发动游行,要求当局推迟期末考试。
足球甚至有关人格。苏格兰一家医院的厨子坎普对苏格兰在一九七八年世界杯赛中的表现甚为不满,登报声明从此不做苏格兰人,要做英格兰人。为此,坎普请了老师补习正统英语,改掉自己的苏格兰腔。
一九七八年,阿根廷主办世界杯赛,游击队刺杀了主事的退休将军,不过游击队马上宣布停火,支持筹办世界杯。
巴西球王贝利说过,“在巴西,只要赢了世界杯,政府怎么胡来都行,人民一点不在乎。”
赚人发疯的钱,是一笔大买卖。一九九四年,二十亿人通过电视转播看世界杯比赛,电视公司得到的广告收益是上百亿美元。
哪个国家主办世界杯足球赛,哪个国家就赚钱。一九六二年,智利大地震,但坚持不让出世界杯的主办权。一九七八年,阿根廷通货膨胀严重,因为主办世界杯而解除了危机。
可惜,今年的世界杯主办国与亚洲无缘,否则亚洲的金融危机也许会转化,而不会像专家们预言的那样需要三年。
不过,据美国一家研究机构做的调查,一届世界杯下来,全世界会损失四千亿美元。一九八二年,当时的西德对当年在西班牙举办的世界杯赛作了研究,发现德国工人旷工在家看电视转播,损失了六亿工时,等于政府损失了四十多亿美元。
足球近似规则化的暴力,攻击性非常强,当然比拳击还差了一截。
一九三O年首届世界杯足球赛,阿根廷队对墨西哥队时,阿根廷吃了五次十二码罚球;对智利时又大打出手,裁判只好召警察入场;决赛时对乌拉圭,大批阿根廷球迷持械入场,我估计阿根廷队若输了的话,大批棍棒是打本国队员的。
一九三四年意大利队与西班牙踢成平局,大批队员受伤。隔日再战时,两队只好换上新的队员。
一九五四年巴西对匈牙利,踢球加踢人,从场上一路混战到休息室。
贝利在一九六二年一开赛就被弄伤,一九六六年被恶整之后宣布不再涉足世界杯足球赛。
球迷暴动还用我说吗?
除了暴力,巫术也不缺席。一九八二年秘鲁对喀麦隆,秘鲁的巫师沙马尼哥说他感应到喀麦隆的巫师对秘鲁队施法术,于是召集了十二名巫师,各持大刀、棍棒和桦木条,在首都利马郊外集合。沙马尼哥念咒,其他巫师则挥舞法器,之后沙马尼哥宣布已经制伏了喀麦隆巫师召来的恶灵。秘鲁队与喀麦隆队比赛的结果是,O:O,两队后来都没能打入复赛。
喀麦隆的巫师检讨之后,在一九九O年再度作法,他们要足球队员穿特定颜色的衣服,请球迷将老鼠和鸡放进球场。做这些事情时都要小心,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一名津巴布韦的选手遵巫师嘱,赛前公然在球场撤尿,结果被罚终身禁赛。
阿根廷的一位家庭主妇说,“比赛开始前,我绕着椅子按顺时针方向转两圈,再按逆时针转两圈,阿根廷就会赢。”
阿根廷的总统梅南也一样。他一九九O说,“我总是在这儿(总统府)看转播,每次都穿同样的衣服,打同一条领带。”他认为这样会给阿根廷队带来运气。我觉得看球赛还带领带实在是严肃了,不过总统先生可能认为足球是严肃的事情。
意大利前总统帕廷尼常请意大利国家队到总统府吃饭。一九八二年的那次世界杯赛前,已经八十五岁的他,还特别嘱咐意大利国家队的主力队员罗西说“记住射门!还有,躲开铲球!”铲球躲不躲得开,专业球员不一定能处理好,但专业球员如果记不得射门,也就别踢了。意大利队夺了冠军回来,罗西将自己的球衣赠给老总统,报答他的赤子之心。
邓小平则是每天深夜准时收看转播,而且还要录下反复看重要段落,是专业球迷。顺便说一下的是,我看报道说中国国家足球队到韩国比赛,回国后教练的感言是原来韩国队每天吃牛肉,所以体力强。体力是由高质量的饮食保证的,这是常识,国家队不会连常识都不知道吧?所以我怀疑报道有误。记得初中时参加游泳训练,教练说“家里供不起每天二两牛肉的,以后就不要来了”,我以后就没有再去了,只到玉渊潭去游浑水。
世界杯足球赛期间,性似乎是关闭的,所以才有“足球寡妇”的说法。一九九四年世界杯期间,一对瑞典夫妇去朋友家看现场转播,之后,太太没兴趣,先睡了。到瑞典射人一球的时候,先生摇醒太太,太太不想听,于是夫妇吵将起来,结果是太太大怒,抄起剪刀就是一下,然后忿忿睡去。客厅里主人还在电视机前狂喜,谁都不知道有一个人倒在血泊中死去。
爱尔兰是个穷地方,但是到了世界杯期间,砸锅卖铁也要飞到主办国去看球赛,或者在酒吧里看转播一醉方休。球赛终于全部赛完,足球寡妇们递给足球先生的是离婚书。
泰国卫生部副部长一九九四年说,“泰国妇女希望世界杯永远不结束。”因为时差的关系,泰国男球迷看现场转播是在夜里,声色场所当然是不去了。
我觉得足球赛中最惨的是裁判。
裁判足球赛,很多判断是主观的,哲学上称“自由心证”,俗话说就是“随你怎么吹了”。
一九七四年世界杯赛,扎伊尔对南斯拉夫,扎伊尔队的二号踢了裁判的屁股,裁判转回头来却将扎伊尔队的十三号罚出场。这是二十亿人都眼睁睁地看到的自由心证。
在攻击性这样强烈的运动中做裁判,裁判员挣的是性命钱。一九八九年哥伦比亚的一位巡边员,刚下计程车,就被几个人持乌兹冲锋枪扫射身亡。
阿尔及利亚的一位裁判掏红牌罚一个队员出场时,反而是自己被当场殴打致死。
裁判也需检点自己,不要火上浇油。第一届世界杯时,离赛时结束还有六分钟,巴西裁判就吹哨鸣金止战。忙什么呢?
一九六二年智利对意大利,被裁判罚出场的队员竟能赖在场上十分钟不出去。智利的球员放了一拳在对手脸上,裁判视若无睹。这位裁判大概是早已雇好保镖了。
最危险的是一九七八年,阿根廷队必须踢进四球,而且要赢三个球以上才能出线,于是买通秘鲁队和裁判。结果这一场对阿根廷队大放水,两个越位进球,裁判硬是“有看没有见”,巴西队赢得好端端的竟落了个出局。
有人说,国际争端,不如以足球赛的方式解决。我以前也不知好歹地附议过,可是细想想,原来危险很大。足球不能解决国际争端,它只能煽起不可遏制的攻击冲动,只能使国际争端中仅有的理性丧失。让足球只是一种游戏就好了,就好像让文学只是文学就好了,不要给它加码。任何事都是这样,按常识去做,常常在于智慧和决心吧。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中国足协国家队管理部主任在全国足球工作会议上说,“与其窝窝囊囊地输,不如悲悲壮壮地死。”
一九七四年世界杯赛前,扎伊尔总统对即将出发的扎伊尔球队说,“不赢球,就是死。”结果胆颤心惊的扎伊尔队连一场都没有赢过。总统先生何苦来?
中国如果想赢得世界杯冠军,还是要老老实实从常识做起,第一就是饮食要改变,老老实实吃牛肉,猪肉再香,也不能吃了。老老实实吃奶皮子,乳酪,“起司”,难吃也要吃,这样才能满场飞。
我喜欢看英国人、德国人的足球,他们跑起来像弹弓射出去的弹丸,脚下不花巧,老老实实地传,老老实实地飞奔,这才是体育运动。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好像还没有看过有关足球的小说。想了想,想不太通,算了,不想了,还是准备看转播吧。
一九九八年三月美国洛杉矶
跟着感觉走?
跟着感觉走?
大概十年前了吧,流行过一首歌叫《跟着感觉走》。不过,好像跟着感觉走了一阵子,又不跟着了,可能还是跟着钱走来得实在吧。这倒让我想起历来的读书人,好像只谈感觉的问题,而不太谈吃饭的问题。谈,例如古人,也只是说“穷困潦倒”,穷困到什么地步?不知道。怎样一种潦倒?也不清楚。正史读到“荒年”、“大饥”,则知道一般百姓到了“人相食”的地步,这很明确,真是个活不下去的地步。
鲁迅写过一个孔乙己,底层读书人,怎样一种潦倒,算是让我们读来活生生的如同见到。还有《浮生六记》的夫妇俩,也很具体,当然历代不少笔记中也有小片段,遗憾在只是片段。
我在贵阳的时候,见到过一本很有趣的书,讲若上京赶考,则自贵阳出发时雇驴走多少钱,雇马走多少钱。第一天走到什么地方要停下来住店,多少钱,一路上的吃喝用度,都有所需银两细目。直到北京卢沟桥,当晚可住什么店,多少钱,第二天何时起身入城,在京城里可住哪些店或会馆在哪里,各多少钱,清清楚楚,体贴爽利。最有意思的是,说过娘子关时可住的一个店中有一位张寡妇,仅此一句,别无啰嗦。
我手上有一本四十年前陈存仁先生在香港写的《银元时代的生活》,常常闲来无事前后翻翻。陈存仁先生原是上海的一个医生,后来到香港还是行医,行医之余,写一些银元时代的生活的连载短文,慢慢集成一本书。书中对清末到抗战爆发这一段生活,记载甚详,包括一屉小笼包多少钱,什么地方的一席宴多少钱,什么菜。他编过一部有名的药典,抄写工多少钱,印刷多少钱。他因行医的关系,与民国元老吴稚晖有交往,也被章太炎收为关门弟子。这些交往,陈先生写来细节饱满,人情流动,天生无文艺腔。有个事情如果不是陈先生全过程的叙述,我们会以为怎么可能发生?原来民国初建时的一大摊革命事务里,有一项是立法废除中医中药,陈先生张罗着到南京请愿,才将中医中药保留下来。
我也是不长进,过于庸俗吧,很感兴趣这些细节。三十年前我去乡下插队,首先碰到的就是一日三餐的问题。初时还算有知青专款拨下去,可度得一时,后来问题就大了,不由得想到念书时灌到脑子里的古代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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