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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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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睡着了,我没法儿说什么。你既来了,干脆,我就对你说罢。”二和又在怀里把烟卷盒子掏出来,先送了一根烟递到田大嫂面前去,她伸着巴掌,向外一摊,笑道:“你别尽让我抽烟,我说的话,你到底是给我一句回话。”二和笑道:“这件事,我透着……”说时,向田大嫂一笑,取了一根烟卷,只管在烟盒子上顿着。田大嫂笑道:“透着晚一点儿吧?你现在家里有个候补的了。”二和道:“大嫂老是绕了弯子说话。”田大嫂道:“本来吗,现在提亲,是透着晚一点,可是不为了晚一点儿,我还不赶着来提呢。”说着,把声调低了一低,而且把身子微微的向前伸着,笑道:“咱们姐儿俩,以往总还算是不错,我是对你说一句实心眼儿的话,依着我们那口子的意思,很想把他的大妹子许配给你。他想托人出来说,又怕碰你的钉子,所以我就对他说,等我先来对老太太讨讨口气。”二和笑道:“真有这话吗?怎么田大哥在我面前,一点儿消息也没有露过?”田大嫂笑道:“你这人真聪明,他要是能露出一点消息来还用得着我现在来说吗?”二和说了一个哦字,也就没有说别的什么。

丁老太可就在屋子里插言了,问道:“二和,你回来啦?同谁说话?这么大嗓子,像打架似的。”田大嫂抢着道:“老太太,是我啦。恭喜您得了一位干姑娘,我还没有到这儿来瞧过她呢。”丁老太道:“她现时晚上在师傅家里学戏了,不过白天在我这里待一会儿。”田大嫂道:“老太,你干吗让她去学戏?你府上也差一个人,留着您作儿媳妇不好吗?”丁老太笑道:“大嫂子,又开玩笑。咱们救人家,就把人救到底,若是留着自己做儿媳妇,那我们成了拐带人口的了。再说人家也很年轻,我们这大小子,有点儿不相配。”田大嫂子道:“您是一片佛心,将来您有好处,一定可得着一位好儿媳妇。”说着话,只管向二和目翔艮睛,二和笑着,只将手来指她。丁老太道:“你们田大哥没回来吗?”田大嫂子笑道说:“我们老夫老妻的,他回来了,我还陪着他啦?再说他在柜上,就常不回来。不回来也好,我同我家大姑娘谈谈笑笑的,自在很多啦。”丁老太道:“在外面挣钱的人,身子总是不能自由的,也难怪他。”大嫂道:“难怪他,我……”一言未了,只听到外面大院子里,有一个很粗嗓子的人叫起来道:“喂,十一点,该回来啦,人在哪儿?没事尽神聊,聊得街坊也不能睡。”田大嫂起身道:“丁老太,明儿见,我们那冤家回来了。你瞧,他一进院子,就是这样大嚷,倒说我吵了街坊呢。”她口里说着,人已是向外面走去了。二和跟着后面要送她,她却回转身来,摇了两摇手,二和也就只得算了。在这天晚上,倒不免添了许多心事,想着田大嫂虽是开玩笑,有些话,也是对的。母亲说救了人,自己又留着,那成了拐带人口,那更是不错。



 第八回 一鸣惊人观场皆大悦 十年待字倚榻独清谈

原来王傻子听唐大个儿说有这样的好事,心里快活极了,什么话也不说,对了大家,正正端端的磕下头去。他那头的姿势,还是特别的有趣,两手叉着地,十指伸开像鸡脚爪一般,两只鞋底板朝上,头向前栽,两只脚底板向上一翘,像机器一般的非常合拍。

唐得发等他磕到两个头的时候,就把他由地面上拖了起来,笑道:“你的傻劲儿又起来了。”王傻子站起来还是弯了腰,将两手摸了自己的膝盖,因道:“你想我这人会傻吗?是我怕你们说话不当话,现在磕下头去,瞧你们怎样办。谁要不答应我的话,白领了我一个头,我活折死你们。”唐得发笑道:“要是你这个法子可以走得通。我也满市磕头去。”王傻子听了这话,一手抓住唐得发的粗胳臂,瞪了眼道:“老唐,那可不行!你骗我磕了头,不给我帮忙,那我就同你拼命。别说你是这么大个儿,就是一丈二尺长的人,我也同你打一架。”他说了这话,两手一同抓住了唐得发的手臂,乱晃了起来。唐得发笑道:“像你这样的实心眼儿待人,天神也会感动,我一定凑合着就是了。”王傻子回转头来向二和望着,凝视了一会子,问道:“你瞧,怎么样?”二和笑道:“唐大哥不会欺咱们的。真要不成,我比你还要卖劲,挨家儿的,磕三头去,你瞧好不好?”王傻子道:“唐大哥,你听见没有?可别让丁二和到你家去磕头。”在座的茶客,看到他两人这样努力,就都站起来,向他二人解释着,说是无论如何不能失信。王丁二人看看各人的颜色,料着不会有什么问题,二人就很欢喜的回家去。

他们第一件事,自然是向杨五爷家月容去报信。第二件事,是把各人所要摊的会钱完全收了起来,共是二十块钱,加上自己同二和的份子,就是二十四块钱,这一枝会虽是丁王二人共请的,但是二和料着共是十二个人,捧两天场,这些钱,依然是不够。不能让王傻子再出钱,所以他就把钱接了过去,一个人来包办。第三件事是去买两天对号入座的戏票子。

时光容易,一混就到了星期一。这日下午四点钟,王傻子就到四合轩去,把曾经入会的人,都催请了一遍,说是人家唱前几出戏的,务必请早。在这种茶馆子里的人花块儿八毛去正正经经听戏,那可是少有的事。月容现在登台的戏馆子,也算二路戏馆子,一年也不轻易地去一回。现在有到戏院子里去寻乐的机会,多听一出戏,多乐一阵子,为什么不早到?所以受了王傻子邀请的各人,全是不曾开锣,就陆续的到了。丁二和是比他们更早的到,买了十盒大哈德门香烟,每个座位前,都放下一包,另是六包瓜子、花生同糖果,在两个座位前放下一份。白坐在最靠近人行路的一个座位上,有客到了,就起来相让。倒把戏馆子里的茶房,先注意了起来。这几位朋友,真是诚心来听戏的,全池座里还是空荡荡的,先有这么十二个人拥挤着坐在一堆,这很显着有点刺眼不过。他们自己,以为花钱来听戏,迟早是不至于引人注意的,很自在的坐着。

等到开锣唱过了两出戏,池座里约摸很零落的,上了两三成人,这就看到上场门的门帘子一掀,杨五爷口里衔着一杆短短的旱烟袋,在那里伸出半截子身子来,对于戏台下全看了一遍场,然后进去。二和立刻笑容满面的向同座的人道:“她快要上场了,我们先来个门帘彩罢。”大家随了他这话,也全是笑容簇涌上脸,瞪了两眼,对台上望着。王傻子却不同,只管在池座四周看了去,不住的皱着眉头子,因道:“这些听戏的人,不知道全干吗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有来。你瞧只有我们这一班人坐得密一点。”二和道:“那当然,前三出戏是没有什么人听的,还不到上座的时候啦。”王傻子道:“是这么着!那我们得和杨五爷商量,把大妹的戏码子向后挪一挪,要不然,她的戏好,没有人瞧见,也是白费劲。”他的议论,不曾发表完毕,坐在他身边的人,早是连连的扯了他几下衣襟。当他回转脸来向台上看去,那《六月雪》里的禁婆已经上场了,那杨五爷在门帘里的影子,又透露了出来,及至禁婆叫着窦娥出来,她应声唱着倒板,大家知道是月容上场了,连喊好带鼓掌一齐同发。这时,那门帘子掀开了,月容穿了青衫子,白裙子,手上带了银光灿烂的锁链,走了出来。她本是瓜子脸儿,这样的脸,搽了红红的脂胭贴了漆黑的发片越显得像画里的人一样,于是看见的人,又哄隆的一声鼓起掌来。在池座里上客还是很寥落的时候,这样的一群人鼓掌喊好,那声音也非常之洪大,在唱前三出戏的人,有了这样的上场彩,这是很少见的事,所以早来听戏的人,都因而注意起来。加之月容的嗓子很甜,她十分的细心着,唱了起来也十分的入耳。其间一段二黄是杨五爷加意教的,有两句唱得非常好听,因之在王傻子一群人喊好的时候,旁的座上,居然有人相应和了。

在他们前一排的座位上,有两个年轻的人,一个穿灰哔叽西服,一个穿蓝湖绉衬绒夹袍子,全斜靠了椅子背向上台望着。他两人自然是上等看客,每叫一句好,就互相看看,又议论几句,微微的点了两点头,表示着他们对于月容所唱的,也是很欣赏。二和在他们身后看得正清楚,心里很是高兴,因对坐在身边的人低声笑道:“她准红得起来。前面那两个人,分明是老听戏的,你瞧他们都这样听得够味,她唱得还会含糊吗?”那人也点点头答道:“真好,有希望。”二和看看前面那两个人身子向后仰得更厉害了,嘴角里更衔住了一枝烟卷,上面青烟直冒,那是显着他们听得入神了,偶然听到那很得意的句子,他们也鼓着两下巴掌。直把这一出戏唱完,月容退场了,王傻子这班人对了下场门鼓掌叫好,那两人也就都随着叫起好。

不多一会子杨五爷缓缓地走到池座里来,这里还有几个空座位,他满脸笑容地就坐下了,对了各人全都点了个头。王傻子道:“五爷,这个徒弟,算你收着了。你才教她多少日子,她上得台来,就是这样好的台风。”杨五爷本来离着他远一点的地方坐着,一听说,眉毛先动了,这就坐到靠近的椅子上,伸了头对王傻子低声笑道:“这孩子真可人心。初次上台,就是这样一点也不惊慌的,我还是少见。后台的人,异口同声,都说她不错呢。”二和笑道:“后台都有这话吗?那可不易,她卸了装没有?”杨五爷道:“下了装了,我也不让她回家,在后台多待一会子,先认识认识人,看看后台的情形,明天来,胆子就壮多了。你们也别走,把戏听完了,比较比较,咱们一块儿回家。”王傻子道:“那自然,我们花了这么些个钱,不易的事,不能随便就走的。”



 第九回 闲话动芳心情俦暗许 蹑踪偷艳影秀士惊逢

王月容虽然很聪明,究竟是个小姑娘,丁老太突然的将她的手握住,她倒是有点发呆,不知要怎样来答话才好。丁老太耳里没有听到她说话,就伸手摸摸她的头发道:“姑娘,你是没有知道我的身世。”说着,放了手,叹上一口气。月容接过了她的茶杯,又扶着她下床,笑道:“一个人躺在床上,就爱想心事的,您别躺着了,到外面屋子里坐着透透空气罢。”丁老太道:“我这双目不明的人,只要没有人同我说话,我就会想心事的,哪用在炕上躺着!往日二和出去作买卖去了,我就常摸索着到外面院子里去找大家谈谈,要不然,把我一个人扔到家里,我要不想心事,哪里还有别的事做。自从你到我家里来了,我不用下床,就有人同我谈话,我就心宽得多了。”

说着这话,两人全走到外面屋子里来,月容将她扶到桌边椅上坐着,又斟了一杯热茶送到她面前,笑道:“老太,你再喝两口茶,我扫地去。”丁老太手上捧了一茶杯,耳听到里面屋子里扫地声,叠被声,归拾桌上物件声,便仰了脸向着里面道:“一大早的,你就这样同我作事,我真是不过意。孩子,别说你答应照看我十年,你就是照看我三年两载的,我死也闭眼了。”月容已是收拾着到了外面屋子里来,因道:“老太,您别思前想后的了。二哥那样诚实的人,总有一天会发财的。假如我有那样一天唱红了,我一定也要供养您的,您老发愁干什么?”丁老太微摆着头道:“姑娘,你不知道我。我发什么愁?我没有饭吃的时候,随时全可以自了。我现在想的心事,就是不服这口气。你别瞧这破屋子里就是我娘儿俩,我家里人可多着啦。你瞧,你二哥又没个哥哥在跟前,怎么我叫他二和呢?”月容将一只绿瓦盆放在桌子上,两手伸在盆里头和面,笑道:“我心里就搁着这样一句话,还没有问出来呢?”丁老太道:“我还有一个大儿子,不过不是我生的。你猜二和有几兄弟,他有男女七弟兄呢,这些人以前全比二和好,可是现在听说有不如二和的了。”说着,手向正面墙上一指道:“你瞧相片上,那个穿军装的老爷子,他有八个太太,实不相瞒,我是个四房。除了我这个老实人没搜着钱,谁人手上不是一二十万。可是这些钱把人就害苦了,男的吃喝嫖赌,女的嫖赌吃喝,把钱花光不算,还作了不少的恶事。”月容笑道:“您也形容过分一点,女人那里会嫖?”丁老太将脸上的皱纹起着,发出了一片苦笑,微点了头道:“这就是我说的无恶不作。不过我自己也不好,假使把当时积蓄的钱,留着慢慢的用,虽不能像他们那样阔,过一辈子清茶淡饭的日子,那是可以的。不想我也是一时糊涂,把银行里的存款,当自来水一样用。唉,我自己花光,我自己吃苦,那不算什么,只是苦了你二哥,把他念书的钱,也都花了。”

月容听了,将两手只管揉搓着湿面粉,并没有说别的。丁老太只听到那桌子全体摇动之声,可以知道月容搓面用的手劲,是如何的沉着。大家是沉默了很久的功夫,月容忽然道:“老太,您别伤心,将来我有一天能挣大钱的时候,我准替二哥拿出一点本钱,给他做别的容易挣大钱的生意。到那个时候,您老太自然可以舒舒适适的过日子了。”丁老太道:“到那个时候,只怕你对二和看不上眼。”月容道:“老太,我是那种人吗?再说,我和二哥就不错。”她猛可的说出了这句话,很觉得是收不回来,而且整句的话都已说完,也无从改口,只好加紧的去和面。好在丁老太是双目不明的人,纵然红了脸,她也不会看到,这倒减少了两分难为情。可是丁老太虽不看见她,心里好像也很明白,只管笑着。这样一来,两个人都透看不好开口了,把这一段谈话,就告一结束。

月容今天是替他娘儿俩烙饼吃,菜是炒韭菜绿豆芽儿。这两样,都是要吃热的,她看着院子里的太阳影子,知道二和是快要回来了,这就立刻在屋檐下做起来。果然,不多大一会子,二和大开着步子,走进院子里来了。站在院子中心,就把鼻子尖耸了两耸,笑道:“好香好香,中上吃什么?”月容道:“韭菜炒绿豆芽儿,就烙饼吃,你瞧好不好?”二和道:“烙饼我很爱吃,最好是摊两个鸡蛋。”月容打开桌子抽屉,两手拿了四个鸡蛋,高高的举着,笑道:“这是什么?”二和笑道:“你真想的到,谢谢,谢谢。”月容笑道:“可不是要谢谢吗?这鸡蛋还是我掏钱买的呢。”二和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到我这里来作饭,已经是让你受了累,还要你掏钱,那就更没有道理了。”月容道:“咱们还讲个什么道理吗?”

丁老太在屋子里道:“二和,你还不知道呢,她的心眼,可好着呢。她说了,她……”月容在屋檐下跳着脚,叫起来道:“老太,你可别乱说,你要说,我就急了。”说着还不算,一口气的跑到屋子里来,站在老太太面前,还伸手摇撼着她的身体。丁老太笑道:“我不说就是了,你急什么?”月容把身子连连的扭了两扭,笑道:“哼哼,你不能说的,你要说了,我不摊鸡蛋给你吃。”二和也跟着进来了,笑道:“妈,你得说,你不说,我也急了。”丁老太笑道:“你也急了,你急了活该。”月容向二和看看,笑着点了两点头。二和道:“妈,她不让你说,你别全说,告诉我一点点,行不行?”月容又摇撼着老太太的手胳臂,笑道:“别说,别说。”丁老太道:“你们再要闹,我也急了,就不怕我急吗?她也没说别的什么,就是说要做了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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