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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文选-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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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话问得画儿韩无言可对。这时外边吵嚷的声音大了。只听那五爷细细的嗓子像唱青衣的叫板似的喊:“怎么着,想赖我的传家之宝啊?还说我的画儿是假的?好,就是假的,我这假的是陈老莲仿的,比真的还贵,没东西就赔银子吧!”

画儿韩站起来说:“不像话,我去看看,子千,我请假了。”

甘子千听到那五爷喊,先是生气,继而尴尬。那五这一着,将得他手足无措。他顾不上规矩礼节,硬跟着画儿韩到了前柜。

当铺的柜台,照例高出顾客头顶一尺多。迎面墙上挂着黑红棍(这是清朝官商的遗俗,表示一半是买卖一半是衙门)。这时连帐房带伙计四五人都围在画儿韩身后朝柜台下看。只听见那五细声细气地说:“有画儿拿画儿,没画儿呢,咱们找个地方说说……”

甘子千走到画儿韩身后,越过柜台往下一望,只见那五身后还站着一个矮黑胖子,灰布裤褂,袖口盖住手,十三太保的纽襻全敞着,露出黑边的白洋布汗蹋儿、红兜肚,一眼就认出了是外五区侦缉队的黑梁。看这阵势,那五已打定注意要勒画儿韩的大脖子了。甘子千向那五使个眼色,知其不可为而为地说道:“我当是谁呢。五爷呀!嗨,都是自己人,您何苦……”

“甘爷,我们谈公事,您可别瞎搀和。我把祖上传下来的一个挑山当了。今儿来赎,他们一会儿说我那画是假的,一会儿叫我展期,您说这能不叫我急吗?”

甘子千正想找句合适的话劝那五罢手,画儿韩往前一挤,把头伸出柜台,冲下说道:“您急呀?我比您还急呢!我算计着一开门你就该来的,怎么到这钟点才来呀。不是要赎当吗?钱呢?”

“敢情你怕我没钱?”那五从底下扔上一个白手帕包的小包来,里边满是五颜六色的联银券。画儿韩叫伙计过数,伙计数了,连同利息正好八百多元。画儿韩把利息数出来放在一旁,把六百元人了柜,伸手从柜台下掏出个蓝布包袱,往下一递:

“不是赎画吗?拿走!”

不要说甘子千,连当铺的同人眼睛都直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那五先是呆在那里把嘴张开合不上,随后伸手去接包袱,两手哆哆嗦嗦怎么也接不住。侦缉队的帮他把包袱接过来塞在他怀里说:“你看看,是原件不是?”

那五打包袱一看,汗珠儿叭叭地落在地下。朝柜台上的甘子千咧咧嘴,既不像笑又不像哭,明是自问,实际是说给甘子千听:“画儿昨天不是烧了吗?”

画儿韩接碴说:“昨天不烧你今天能来赎吗?”

那五自语说:“这么说世上有两幅《寒食图》?”

画儿韩说:“你想要,今晚上我破工夫再给你作一幅!”

甘子千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迹。对那五说:“什么画儿说得这么热闹?叫我也开开眼。”

那五把画递了上来,甘子千不看则已,一看脸臊得像才从澡堂子出来!他首先把视线投在左下角,无意之中留下的那个拇指印,很轻很淡,端端印在那里,跟昨天烧的那画一模一样。他怀疑如把两幅画同时摆在一起,他是否能认出哪一幅出自自己之手。听说能手能把一张画儿揭成两幅,画儿韩莫非有此绝技?

下边侦缉队黑梁不耐烦了,问那五:

“看样儿没我的事了吧?您拿钱吧,我该走了。”

那五掏钱打发了黑梁,缓过了神来,玩世不恭地一笑,向上拱拱手说:“韩爷,我开眼了。二百多块利息换了点见识,不算白花!”

“利息拿回去!”画儿韩把放在一旁的利息往下一送,哈哈笑道:“画儿是你拿来的,如今你又拿了回去,来回跑挺费鞋的,这几个钱你拿去买双鞋穿,告诉你那位坐帐的!”说到这儿,画儿韩扫了一眼目瞪口呆,满脸窘相的甘子千:“就这点本事也上我这儿来打苍蝇吃吗?骗得过画主本人,这才叫作假呢,叫他再学两年吧!”

甘子千无地自容,低着头走出“公茂当”,从此处处躲着画儿韩,再没和他照过面。画儿韩尽管由此名声大噪,可是财东不敢再拿钱冒险,来年正月就把这位副经理辞退了。画儿韩跑了两年合儿,北平临解放时百业萧条,他败落到打小鼓换洋取灯儿的份上了。甘子千造假画的名声传了出去,尽管丢尽了人格,可换来了书画店饭碗,当了专门补画的工匠。因为揭裱字画,难免破损,得有人会造假修破。

北平解放后,甘子千凭他出身清白贫苦,政治学习积极,思想进步,靠近组织,公私合营时已当上了书画业领导小组成员,同业工会的副主席。

公私合营后,文物书画业要整顿班子,有人提出来调画儿韩。政府人员不知道这人是谁,向甘子千了解,甘子千支吾说:“我跟他也不熟,等我去了解一下。”回到家来,他就犯了思忖。当初自己本没有坑骗他之意,却弄得无法解释。事已过去多年,他不来呢,谁也不会再想起谈起,于他于己都无妨碍。他如果来了,这人可也是长着嘴的。他要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说成我甘子千有意所为,我不得脱层皮吗?自己还正在争取入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但也不能对组织说假话,见到政府代表时,他就说:“画儿韩的事了解了。这人做假画出身,当守当铺的副经理,解放前有一阵生活挺富裕。他作寿名演员盛世元都来唱堂会……”政府代表听了,又问他:“有人说他挺有本事,你看咱们用他好不用他好!”甘子千说:“还是领导上决定,我水平低,看问题没把握。”画儿韩终于没被调用。

按文物行某种惯例,从这行被清理出去的人,改行干什么都可以,但绝不许再染指文物生意。自己买卖,替人鉴别都属违例。画儿韩自此就从同行人中消失了。

多少年来,甘子千从没为画儿韩的事感到理亏心虚。慢慢地,连画儿韩这人都不大想到了。

十年动乱中,甘子千受了不少委屈。他认为最委屈,最不合理的是为了“改造他”偏不让他干自己稔熟的行业,而叫他去学修脚!打倒“四人帮”后,恢复名誉也好,退还存款也好,都没有比让他回到文物商店,干他爱干又能干的工作使他感动。他拿出全部精力来工作。可是岁月不饶人,当他当选为人民代表时,大夫会诊的诊断书也送到了他手里。他被宣布得了必须休息,没有希望治好的那种病!

尽管他对人说:“我快七十了,马上去八宝山也不算少亡!三中全会以来的这段晚福也享到了!可心里实在有点懊丧。他想到,自己这一生从人民那里取得的很多,报答人民的极少。他无声地给自己算帐,算算这一辈子对人民对国家作过哪些亏心事。算来算去,算到了画儿韩头上。

文物业的老手死的死,病的病。十年浩劫没出人才,人手荒成了要害症。如今国际市场文物涨价,无论识别古画还是作仿制品,画儿韩都身怀绝技,怎么能不让他发挥才干呢?当初只要自己一句话,说:“这个人有用,”画儿韩就留下了。可是自己没说,就为这个把他挤出去几十年。

共产党几十年的教育,老年人的仔侮心情,对个人得失的淡漠,一同起作用,他找到党委汇报,检查了错误。党委书记表扬了他的忠诚,责成他把画儿韩请回文物界来。

这一动手找,才发现北京城之大,人口之多,分离的时间之长!先听说画儿韩在天桥“犁铧头”茶馆烧过锅炉,到那儿一看,茶馆早黄了。又听说画儿韩和另一个老光棍合租一间房子,在金鱼池附近养金鱼,去那儿一问,房子全拆了。找了半个月,走了八处地方,惟一的收获就是听说画儿韩确实健在,有时还到陶然亭附近去练子午功。甘子千平日想起整过自己的那些人,心里总是忿忿不平。这时才悟到,原来自己也是整过人的,其后果并不比人家整自己轻微,手段也不比别人高尚。

他决心要把自己欠的债还上。不顾大夫警告,一清早就拄着棍来到了陶然亭。这时天还没大亮,雾蒙蒙的湖园里有跑步的,喊嗓的,遛弯儿的,钓鱼的。三三两两,影影绰绰,在他前后左右往来出没,向谁打听好呢?

正在犯愁,迎面走来一位留着五络长髯,身穿中式裤褂,也拄着根手杖的人。这人目不斜视,一边走路一边低声哼着京戏,走近了,听出唱的是《空城计》:“众老军因何故纷纷呐议论……”

这唱腔使甘子千停住了脚。“纷纷议论”四个字吐字行腔不同一般。“纷纷”二字回肠九转,跌宕有致;“议论”二字坦坦荡荡一泻千里。甘子千似乎出于条件反射,连考虑都没考虑,张嘴就喊了一声“好!”

老头儿也停住脚步,半扬着脸,像是捕捉这一声叫好的余音。他望着还没亮透的湖边树林说:“这份叫好声我可有三十多年没听见了,不是听错了吧?”

甘子千应道:“这‘纷纷议论’四个字的甩腔,我也有三十多年没听见了。您敢情就是盛老先生?”

“哎哟,这话怎么说的!”老头几步抢了过来,并不握手,而是抓住甘子千的手腕子上下摇晃:“您就是,您就是那位跟画儿韩一块常听我的戏的……”

“我叫甘子千。”

“听说过,那年在恭王府园子出堂会,我让画儿韩请您来会一会,可惜您走了。从那一别就是三十多年。您一向可好?在哪儿工作呢?”

甘子千说在文物商店当顾问,盛世元说:“我也是顾问!唉,什么顾问?就是政府对咱们这些人器重,哪怕还有一点本事,也让你使出来。社会主义么,就是不埋没人才。干我们这一行的,不养老不养小,我从日本降伏那年就塌中,放在旧社会得要饭。一解放就请我上戏校当教习了。就是‘四人帮’时候受点罪,可受罪的又不是咱一个,连国家主席、将军元帅都受了罪,咱还有什么说的?昨天我碰见世海,他还能登台呢……”

甘子千想等盛老先生话说到一个站口,问问画儿韩的消息。可这位老先生越说越精神,只好硬挤个话缝插进去说:“盛先生,刚才您提到画儿韩,您知道他现在落在哪儿了吗?”

“落在哪?他一直在我家呀!”

甘子千啊了一声,半天盯住盛世元没错眼神。天下哪会有这么便宜的事,一下就歪打正着(他忘了他先已扑空了八次)?又追问一句:“您说的是真格的?”

“嗨,你问问陶然亭这些拳友,谁不知道画儿韩跟我作伴?‘文化大革命’中茶馆黄了,画儿韩没地方混饭吃,急得在这湖边转磨,跟我说:‘四哥,这些年我一步一步地退,古玩行不让干了,我拉三轮:三轮不许拉了,我摆摊卖大碗茶;大碗茶不让卖了,我给茶馆烧锅炉:现在连茶馆都砸了,我还往哪儿退呢?从解放我就是临时工,七十多岁了,谁要我啊?’我劝他说:‘天下哪有过不去的河呢?你搬我家住去。从我老伴去世,儿子调到外地,我就剩下一个人。白天我在戏校挨批判,心里老伯家里叫人撬门抄家,你就给我看家得了。只要我这工资不取消,就有你的饭吃。’从打那时,他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年。”

甘子千急不可耐地说:“既这么着,我跟您去看看他行不行?我有点事找他。”

“不行。”

“怎么?”

“脑血栓,前天进医院了。”

“哎……”甘子千两手摊开,连连叹气。

“您甭着急,眼下没有生命危险,就是不许探视。”

甘子千这才舒了口气,问道:“怎么突然得了脑血栓?”

“累的。去年他检查出脑血管硬化,医生叫他多休息,他反而忙起来了。他说他家祖传几代捣腾字画,对于识别古画很有点诀窍,他想趁着还能活动把它写下来,免得自他这儿失传。”

甘子千说:“早动手就好了。”

盛世元说:“前些年他张嘴就骂,说文物行的领导全是棒槌,不认他这块金镶玉。他宁可带到棺材去也不把本事交给他们。这两年啊,政府一步一步给我落实政策。收入多点了,我们俩的生活也改善点。他觉着党中央政策好,虽是冲我下的雨,也湿了他的田。目前搞四化,他这点本事对国家是有用处的,不该再藏着掖着了。这是为国为民的好事,我能拦着吗?我就给他买纸,买墨,好茶叶,大叶烟,可就忘了叫他注意身体。”

甘子千含着泪说:“您可真够意思。交朋友交到这个份上,可以拍胸脯了。”

“也还是党中央的新政策好,要是我被人家当成四旧扫进垃圾箱,还能顾他吗?”

甘子千心情沉重,默默无言地和盛世元并肩走了一段路,忽然问道:“他还能说话不能呢?”

“能是能,舌头有点发硬,拐弯费劲儿。”

“那就有救!”甘子千喜出望外。他想应当建议派人带录音机来录音;应当在人代会上提一个抢救老人们身上保存的绝技的提案;应当……

盛世元向甘子千告辞,说:“哪天医生一解禁,我就领您去。”

“是是。您看还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是有,怕你帮不上手。画儿韩当了半辈子临时工,没混上公费医疗,我落实政策补了点钱,这回他一住院全垫进去了。可这救急不救穷。这病不是三两天能好的,我的工资两人吃饭有富裕,供一个人住院可差远了。能不能找个地方给他出药钱呢?”

“行!”甘子千斩钉截铁地说:“包在我身上了!”

甘子千回去路上,比来的时候精神爽快了,心情舒展了。他计划把自己的存款移到画儿韩的名下。他几乎怀着感谢的心情想到盛世元最后这个要求。他觉着生活总算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在向这个世界告别时,可以于心无愧了。

话说陶然亭

》》话说陶然亭

邓友梅文选话说陶然亭

“四人帮”把国民经济推到“崩溃边缘”的日子里,虽是百业萧条,却也有几处应运而兴,发达得邪乎的所在。比如说北京的公园。除去上了锁的北海,其余的都透着格外热闹。每天从开门到静园,人一直像稠粥似的。细看一下,游客随着时间更迭,也作有规律的变换。早晨开门到八点来钟,是锻炼身体的老人。喊嗓子练腰腿的演员和候补演员们;八点到午后,主流是背着大黑塑料包的各省外调、采购人员;太阳西斜,就换为成双成对的男女青年,远远看去像二路纵队的分列式游行。

老管参加“陶然亭早班”,是因为医生劝他加强体育锻炼。而他在那间小屋里,也确实憋得百病丛生,半宿半宿睡不着觉。

一开头,他只想找个清静地方练深呼吸,做广播操。练了几天,不行。人类还保留着老祖先的群居特性,离群独立在这里也难以生存。你走进树林刚要作深呼吸,来了几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左边一个喊:“谢谢妈!”右边一个唱:“几天来察敌情收获不小,”后边忽然冲你脑勺大叫一声:“我踩着地雷啦!”换个宽敞地方作广播操吧,又有几个武将围着你拧旋子、翻吊毛,最后把你当球网,打起羽毛球来。白色的球像只银镖似的总在你头上来回飞。

于是他想入伙。

折磨了几天,瞅准一个地方。远对云绘楼,近傍鹦鹉冢,松树林中有一张长椅,三个老头固定在那里锻炼。老年人不惹事生非,就参加这一伙吧。

他鼓起勇气走进树林,弯腰踢腿作广播操,老头们看看他,又各自去活动自己的。从此老管就每天到这儿来。日子多了他就分清了三人的面貌:一个收拾得整洁精神,总戴一副水晶茶镜,他心里管他叫“茶镜”;一个宽服大袖,留一撮胡须,他暗地叫他“胡子”;还有一个满头白发,穿一件洗褪色了的旧军装,他送个外号叫“将军”。

早春季节飘起雪花来。老管打着一把黄油布伞,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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