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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文选-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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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人掉队,像是命运和她们恶作剧。

总部的文工团,参加一个纵队的庆功大会,到各师轮流演《血泪仇》。前天才搭好台子,突然通知演出撤销了,要宣传队当晚跟随该师一同转移。在借的服装中,有一件褂子是从十里外一个村带来的。分队长周忆严就命令高柿儿和俞洁去送还,以为这时刚开午饭,相隔只十里地。决不会影响晚上行动。俞洁、高柿儿才走了半个时辰,又来了道紧急命令,叫部队立即出发,目的地是四十里外的燕子崖。周忆严把行军路线和通知,交给房东军属大爷就随队出发了。俞洁和高柿儿送衣服回来,一见通知马上追赶。天黑到了燕子崖,只见周忆严一个人在村外等候。队伍在这里打了个尖,又继续前进了。团长告诉周忆严前进方向是滕县城东一带,要她带领俞洁、高柿儿随后赶到。临出发前,师首长在队前作了攻打滕县的战斗动员。既然要攻坚,当然一两天内不会离开滕县周围,滕县距燕子崖不过九十里地,加加劲一天就能赶到。所以团长还说,一方面要加紧追赶,另一方面也要适当照顾体力。都是女同志,俞洁新参军不久,小高还是个孩子,只要能安全到达就算完成任务,时间倒并不一定非卡在一天之内不可。

在燕子崖老乡家吃完饭刚交初更时分,俞清二人已走了六十余里,忆严不好动员她们再接着走,决定宿营一夜。第二天一早下起雨来。上午精力足,路也还没湿透,速度还可以。到中午左右已走了三十余里,到了沂蒙山南麓。这时就听见了滕县方向间雷似的炮声。三个人又是兴奋,又是着急,随便从干粮袋里抓点煎饼渣吃,就着山泉舀了缸子水喝,又继续赶路。

进入鲁南平原,路上的石头少了,脚下困难可多了。先是不断地滑倒,随着就鞋上的泥越粘越重,走几步就粘上一大团,足有四五斤重,不甩掉迈不动腿,总甩就累得浑身酸疼。小河也多,蹚过一道又一道,刚穿上鞋又要脱。忆严和小高是有过锻炼的,索性把鞋洗净别在皮带上,赤着脚前进;俞洁试了试,不行,每走一步都被硌得一咧嘴,便用纱布条把鞋紧紧地绑在脚上。反正已经湿透了,过河也就不再脱呀穿的找麻烦。三个人连跌带滚走了足有两三个钟头,回头一望,都泄了气,她们喝水的山泉旁有棵小槐树,这时还枝枝权权看得很清楚。

又走了一个时辰,看看天黑了,雨还不停,再望身后的山还是那么近。忆严想天黑之后更不好走,都筋疲力尽了,不如早些休息,明天一鼓作气赶上去。这一带是敌占区,贸然进村不安全,就投到路边这座破庙里来。

大殿地上燃着的木柴还没烧尽,不用说前边的部队在这烧饭来着。她们跪在地上吹了几口,借着火苗的光亮看看四面,见神案两边还扔着些烂谷草、断林秸。周忆严就催着那两人续上柴禾烤衣服,自己点了个草把,把整个大殿又巡视一遍。从神案上找到用日本钢盔盛着的煮南瓜,窗台上捡起个用碗片作的小油灯。她把油灯点着,钢盔放在火上又煮了一阵。三人靠着火堆用手抓着吃。个个吃得咂嘴舔唇,都说从没吃过这么好的南瓜宴。吃完饭,身上也暖过来了,忆严派定放哨的班次,就叫她俩先睡。俞洁起身去睡觉,刚迈了一步,就叫了声“哎呀”,像被钉子钉在了原地,咧着嘴吸起凉气来。

忆严问:“你怎么啦?”

“我脚不知叫什么扎破了,痛得钻心。”

忆严赶紧扶她坐下,小高端过灯来照着给她脱鞋。等把鞋脱下来一看,哪里是什么扎的!脚被雨水泡软了,她过河不脱鞋,灌进去的砂子把脚掌磨掉一层皮,露着粉红色的嫩肉,经过刚才这一休息,肿胀得像熟透的桃子。俞洁头一次看见自己的脚变成这样,吓得嘴唇哆嗦起来。

忆严说:“别害怕,干一干就会好的。”

她拿出自己的茶缸子,走到外边雨地里,找积水深的地方舀来半菜缸水。用自己的毛巾沾着,给她轻轻擦洗干净。扶她睡下去,又催着小高也躺下,自己便到门洞外放哨去了。

屋里的两个人小声吵起嘴来。

“你哭什么?人家战斗部队讲究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你这连轻伤都算不上!”

“谁哭了,别冤枉人好吧!”

“你肩膀直翮扇,干草都响了,还不承认!”

“我怕明天赶不上队伍,心里着急。”

“俺俩抬也把你抬了去,你急的哪门子?”

“我怕咱仨都赶不上!”

“现在急了,早可不听人劝呢!谁的服装不是在哪儿演从哪儿借?偏你这件就非带着走!”

“我不是为了演出质量吗!”

“是看内容哩还是看衣裳哩?这又不是你那上海的剧团,专靠行头装门面。”

俞洁内心里厌恶透了她在上海小剧团的生活,可又反对别人用鄙视的口气谈论那个团体。她认为说那样话的人看不起她的艺术资历,否认她在艺术上的才能。可是跟小高有什么理好讲呢?这个当交通员出身的小姑娘,连内心世界也男孩子化了,而且是那种满身野性的山村男孩。她背过身去不再跟这小野孩争辩。

小高听听没有反响,也就没了吵嘴的兴致,翻个身打起呼来,俞洁一会儿也睡去,而且睡得很死,小高半夜起来去换岗她一点也不知道。

小高换岗时把她和俞洁争论的事汇报了,忆严批评了她几句,说俞洁在这种情况下能跟着走下来就很不错,对一个大城市来的新同志,能像战斗部队的战士那样要求吗?我们要尽量关心她照顾她,不是急着批评。她命令小高,在追赶部队的这一段时间,必须主动跟俞洁团结好,不要再老三老四地瞎放炮。

忆严觉着刚打个盹,天就亮了。她睁开眼,看见俞洁正冲着一双烂脚发愁,那脚肿得发亮了。忆严打开自己的背包,那里有一套团里演戏用的便衣,是她替服装组背的。还有一件旧衬衣,是她自己的,她把衬衣撕开,小心地把俞洁的脚包起来。俞洁想拦阻已经来不及了,就说:“可惜了。包得再仔细,在烂泥地里一走不也白费了?”忆严没吭声,暗自发愁,不知怎样让俞洁走完下一段路。冒险到村里找牲口去吗?几里之内看不见有村庄;背着她吗?几十里路程何时能赶到?从昨天半夜起炮声又停了,谁知道情况又有什么变化?

小高抓了这匹驴,虽说应当批评,却把三个人心中的愁云全吹散了。



雨停了,大片大片云块你争我赶地向西飞驰,太阳不时地露出脸来,把田野照得金光闪亮。庄稼叶子上挂满沉重的水珠,田里道上横淌竖流的都是水,那声音听起来很欢快。

骑上驴,赶队伍有了把握,也免除了步行之苦,俞洁从心里到脸上都开朗了。小高见俞洁脸上没了愁云,想到很快就要归队,也觉着浑身轻快。这时周忆严为了弥补可能造成的坏影响,又进一步对二刘作宣传工作。二刘看出这三个女兵只不过是要骑他的驴,并无恶意,换了国民党军队,打着骂着不也得送吗?何况人家善说善讲的呢。心里也舒展开了。

小高拉着缰绳问俞洁:“你看咱俩像干啥的?”

“干啥的?”

“走娘家。俺那儿小媳妇走娘家都骑驴,她男人给她拉着缰绳。”

“要死,叫你哄了!你把缰绳给我自己拉着好不好?”

“干什么?”

“那多有趣,像骑在马上的将军似的。”

“驴一调皮,怕不把你这个将军摔成泥胎!”

“这驴的样子满老实,给我自己拉一会儿。”

小高把缰绳给了俞洁,驴当真老老实实一步一摇头地往前走。

天上一阵轰响,来了几架飞机。忆严喊了声:“注意!”可是飞机并没降低高度,在西边盘旋一圈又揭向东飞去了。

俞洁见小高找来牲口,自己却辛辛苦苦背着背包在泥地里奔走,既感激又歉疚。平日那些嫌隙,显得没意思了。一半认真,一半也是表示友好地问:

“听说当交通员,每天出生人死,你是怎样习惯的?”

“我们家是交通站,打记事就看我爹、我嫂子跑交通,看惯了。”

“那生活一定很有趣吧?”

“赶不上文工团热闹,干什么都大家在一块儿,当交通执行任务一个人的时候多。”

“你几岁开始干的?”

“九岁!”

“我的天,你不害怕?”

“净急着完成任务,腾不出工夫来害怕。”

“满危险啊!”

“赶上扫荡,当老百姓一样危险。”

俞洁想问高柿儿参加工作的经过,想起曾经为此惹起过不愉快,把话又咽下去了。

天朗气清,被雨水冲洗过的庄稼绿油油、光闪闪。哗哗的流水声,嗒嗒的驴蹄声,云雀叫,蝈蝈鸣,一片和平景象。俞洁随着毛驴的脚步,有节奏地摇晃着,不由地哼起一支早已忘记了的歌儿来:

柳叶青又青,

妹在马上哥步行,

……

唱了两句,觉得在革命环境中唱这种歌曲不甚妥当,改成了只哼曲调。

几十米开外,是个交叉路口,一个披着被单的妇女,也骑着一条驴,匆匆地由东向西走了过来。后边紧跟着一个穿长衫的和一个短打扮的男人,也走了过来。可那条驴走出几十步后一回头,发现这边有它一个同类。四个蹄子一撑,扭起脖子啊呀啊地打起招呼来。那条驴还没叫完,俞洁胯下这一条也把脖子一伸,高声回答。

二刘这时落在驴后几十步远,急喊:“快拽紧了缰绳!”俞洁还没听明白,那驴一个蹽高,蹿到了路边庄稼地里,四个蹄子趴开,箭也似地朝横道上那条驴奔去了。俞洁吓得脸煞白,尖着嗓子叫:“拦住它呀,拦住它!”那边跟驴的两个男人听到喊声,朝这边一望,短打扮的男人急忙来拦阻俞洁骑的驴,穿长衫的却转身往南跑去。

对面那条驴发现两个监视它的人各奔东西,就连叫带跳在原地绕开了圈子。一圈没绕完,它背上那个妇女就跌倒在路旁水沟里了,那驴也迎着它的同类跑来。短打扮的人还没抓住俞洁的驴,听到背后驴蹄踏地的响声,知道是自己的驴来抄了后路,扔下俞洁的驴又去抓自己的驴。那驴岂容他随便抓?转身尥了一蹶子,又朝西跑。这边俞洁的驴看到那驴的手段,得到启发,也仿照同样的姿势尥了一蹶子,把俞洁掀到棉花地里,胜利地鸣叫着追随它的同伴而去。二刘也不顾俞洁在泥中挣扎,紧追着驴屁股向西跑。两条驴和两个赶驴的人喊着、骂着,转眼拐到青纱帐后边去看不见了。

小高过来扶起俞洁,忆严就去照看摔在水沟里的妇女。那个女人蒙着被单,既不叫喊,也不呻吟,只是两脚蹬着要往起爬,却又爬不起来,忆严赶紧过去搀扶。那女人回过脸来,忆严吓了一跳。怪不得这人一声不哼,原来嘴上塞着块脏手帕!满脸连泥带水,看不出模样来。忆严赶紧把她嘴里的手帕掏出来。那女人急促地问:“你们是新四军吗?”忆严说:“是。”女人说:“我是烈属,你们救救我,快抓那两个人贩子!”忆严忙问:“哪一个是?”女人说:“两个都是,噢,你先解开我的手。”忆严掀起被单来,才看见这女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忆严一面冲小高她们喊:“快去抓那两个男人!”一面急忙给女人解绳扣。

小高听到忆严喊,赶紧往西追;俞洁跟着跑了几步,脚疼蹲在地下。忆严把绳扣解开,就和那女人掉头往南追。穿长衫的人原先躲在一座大坟后边看动静,听到亿严喊抓人,又听见脚步声,这才拔腿逃跑。忆严和那女人看见穿长衫的背影,就一口气的追了下去。忆严边追边喊:“站住,不站住我开枪了。”那人脚下更加快了。忆严掏出手枪朝那人打了一枪,没有打着,再打,卡壳了。两个女人哪里追得上个壮汉?终于那人钻进一片高粱地不见了踪影。两个追的人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忆严和那女人回到路边,小高也回来了。她追了半天连个鬼影子也没看见。两个脚夫都骑着驴跑了,倒是把俞洁的军用被叠成一叠,放在了地头上。

那女人蹲到沟沿上洗了个脸,这才看出是个健美的小媳妇。头上扎着白头绳,黝黑的脸上泛着红晕;头发、眉毛又黑又高,腰板挺直,胸前高高地凸起。虽是满脸气恨,嘴角却向上翘着,仿佛在笑。

三个人都询问她的来历。

她叫二嫚,原是枣庄街上人。三岁上爹爹死在矿坑里,随娘改嫁到东边一个小村。后爹以赶脚为名,作黑路买卖。在二嫚六岁时,他把二嫚卖给了津浦路边姓宋的当童养媳。宋家只一个孩子,比二嫚小两岁,老夫妻是厚道人,把二嫚当自己的女儿看待。小夫妻从小像姐弟一般相处,上头之后也感情很好。

宋家地亩不多。离铁路线近,农闲时候二嫚的男人常去车站找点零活补助家用。一来二去,结识了铁道游击队的人,作了秘密队员。

铁道队神山鬼没,打鬼子杀汉奸,在铁路沿线威名很盛。宋老伯是有血性的人,当年在铁路上做过工。知道了儿子的秘密,并不阻拦,反倒常劝二嫚不要扯儿子后腿。日本投降后,铁道队进了山,合并到主力部队去了。人们这才知道二嫚的男人当了八路。保甲长们就接二连三的来宋家敲诈勒索。

去年冬天,大部队从山里开出来,男人回来一次,膀大腰圆,完全是个老兵的派头了。在家住了一夜,给她讲了半夜的革命道理。她趴在他胸口上听着,一声不吭,心里想:“这是俺那个人吗?他咋懂这么些事哩!”他劝她安心等他,把照顾老人。支撑家务的担子担起来,她推了他一把:

“这两年你不回来,俺都让老人冻着饿着啦?”

他走后的几天,连日价炮响,枣庄打破了,济宁攻开了,国民党的快速纵队消灭了。一个消息接一个消息传来。她心里说:“这都有俺那人一份功劳呢。”整天笑嘻嘻的,家里地里忙个不停。保长甲长见了她就像猫避鼠似的,老远就赔笑脸,打鞠躬,她把头扬得高高的,不拿正眼瞧他们。

突然,一夜之间部队全往北撤了。她想队伍来时从这儿过,回去也该打这儿走。就倚在门边槐树下,跷着脚往路上看。等了大半天,来了几位首长和同志,他们眼睛低垂着,托着男人的遗物和烈属证……

婆婆倒在炕上了,公公像呆了似的成天一言不发。她煎汤熬药,忙饭打食,倒把悲痛挤到一边去了。只是到了夜里,她把首长送回来的一件小布衫紧搂在怀里,用鼻子搜寻那散失了的汗味儿,让眼泪一次又一次渗湿那空着半截的枕头。

婆婆去世后,公公对她说:“你还年轻,守着没意思,走一步吧。”她说:“他说了,叫我支撑这个家,照顾你老。”

半月前她下地回来,家门口拴着条驴,多少年都没亲戚走动,哪儿来的客呀?

她一进院子,闻到一股酒味,又多了层疑惑。这时老公公就迎了出来,说:“嫚呀,你爹来看你了。”

“爹?我哪又来个爹?”

“你爹呢,咋哪儿来的?”

这时一个瘦老头子,一身赶脚的短打扮,从堂屋走了出来,喷着满口酒气说:“唉,这些年家境不好,总想来看你,总来不了,最近才听说你男人没了。你娘不放心,急得病在炕上,管什么也叫我接你回去住几天。”

“回家?自小我的家就在这儿,往哪儿回?我不认得你是谁!”

“唉,孩子,我一万个对不起你,你娘总是亲娘啊!我知道这里一家人对你好,可这个家还不是我替你百里挑一挑来的?”

二嫚扭身走进自己屋,老公公隔着窗户劝她去看看病在炕上的娘,也趁便散散心。她动摇了,十几年来,不止一回想起那个受苦的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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