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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文选-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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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玩这么个小花招的。
进到高粱地,小高就和大个子合在了一块儿,两人边跑边喊俞洁,可是没人答应。正跑着,呼的一声两边跳出两个穿便衣端枪的人来,喊道:“缴枪不杀!”
大个子赶紧把枪举过了头。一个人接过去看了看:“栓呢?”
“在这儿!”小高交了出来。
“跟我们来!”
两个便衣一前一后,押着他们往西南上急走。一边走一边问他们:“哪一部分的?”
大个子说:“师管区警备连。”
“你们俩往哪儿跑?”
大个子说:“不知道,我跟着他走的。”
“小孩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跑?”
“他们抓我当向导的,两天没让我回家了。”
两个押解的人笑了起来。其中一个端详一会儿小高说:“你家在哪儿?”
小高说:“你管不着。”
“管不着?不告诉我只怕你找不到!”那人笑道说:“上一回你找不着家,就是跟我问的道。”
这么一说,小高觉得口音是很熟,可看了又看,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那战士说:“有天晚上,三个文工团员找队伍找到我们连驻地,你跟哨兵问路,放哨的不是我嘛!”
小高又看了看,扑上去抱住了那战士,蹦着高儿,连拍带打地说:“你换了便衣,我认不出来了。”
“你也换了便衣,我可就认出来了。”
小高问那战土,怎么到了这里。那战士让小高站住,等另一个人押着大个子走远些,才告诉他:他们在沂河边上坚持战斗一整天,后来敌人发现我们的大部队已远去,那里只不过是一个团,就恼羞成怒地以九十倍的兵力扑了上来。上级命令各营分头突围,突出包围圈后绕道回沂蒙山区。可是这个连是从西南方向钻出来,摆脱开敌人后,已经没有可能向东向北运动了。而且连伤亡带散失,剩下不过三十来人。连长决定沿着大军的足迹向西追赶,还布置了要注意沿途找寻她们三个女兵。
那战士问小高那两个女同志在哪里?小高就把大致情形说了一遍。那战士说:“刚才听到敌机在这边扫射,我们还以为有咱们的部队到了这里,连长派我俩来侦察一下。刚到这儿,庄稼里站着个妇女,朝我们看了一眼,扭头就往北跑了。这敌占区老百姓,见着带枪的扭头跑是常事,我们也没上去盘问,那一定是姓俞的同志了。”
确实那正是俞洁。
小高叫她进了庄稼地先往南后往西。她刚把脸转向南面,就看见两个持枪的人,弯着腰朝这边走来。她连思索一下都没有,扭过身尽最快的速度跑了起来。她也不辨方向,只一心想往离飞机扫射远的地方跑。跑过高粱地,又进小树林,没提防树林里坐着一个人,险些绊倒在那人身上,连忙收住了脚。那人吓得也赶紧爬了起来。俞洁一看,连声叫苦。
“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穿长袍的人贩子说,“赶脚的死了,驴腿断了,我以为真弄个鸡飞蛋打呢,你又送上来了。不用废话,跟我走吧。”
俞洁听了小高的批评,决心不再跟他搞权宜之计,扭身又往左边跑。长袍就掖起衣襟来追。看看快追上了,俞洁急中生智,弯腰抓起两把烂泥,转身站住。长袍追到跟前刚要说什么,俞洁把手中的烂泥朝长袍眼睛上砸去。长袍哎呀一声,抬手去擦泥。揉眼,俞洁拐个弯又往右跑去。
十三
忆严按着二嫚指点的道路,不一会儿就到了铁道边上。这时正有一辆巡道的铁甲车,自北往南开,突突地喘着气,头顶上独眼似的大灯,贼亮贼亮。忆严隐蔽在一墩红柳后边,借那灯光观察地形。铁路两侧,四五百米宽的开阔地;顺着铁路线,半里左右一个碉堡,碉堡上的哨兵不停地在喊口令。第一个碉堡喊:“注意警戒!”第二个碉堡就喊:“监视敌踪!”这么一个挨一个传下去,直到老远的南边,隔一会儿又从南往北喊回来。
巡道车开过去不久,就有一辆又大又高喷着火冒着烟的火车头,拉了好长一溜黑乎乎的车厢开了过来。火车也撒着满天红亮的火星过去了,背后留下了沉寂和黑暗。
忆严说服自己,再等一等,再观察观察,弄清碉堡上敌人的情况再过也不迟。
从西北上,像是海潮奔腾,传来了哗哗的响声。忆严以为起了风,看看头顶红柳枝条,却动也不动。她正纳闷,一股冷气逼近身体,接着落下铜钱大的雨点来。到这时风才迎面猛扑过来,一墩墩红柳,发出哨声,把枝条弯下了又挺起,挺起又弯下地和狂风抗争。转眼间忆严隐蔽的地方已变成了一片水塘。
“扔上个雨衣来,扔上个雨衣来!”随风吹来碉堡上哨兵的喊声,“光顾推牌九,耳朵里塞上驴毛了。”
这正是机会!忆严腾起身,飞快地跑过开阔地,登上路基,跨过了铁轨。风大、雨大,敌人哨兵正往身上套雨衣,谁也没发现她。她跳到路西的开阔地边沿,心想:“顺利过来了。”就在这一刹那,猛地亮起了一个又长又近的闪电,一时间整个大地都像燃起了蓝色的火焰。随着雷声,碉堡上的敌人喊了起来:“什么人?口令?”南边的一个碉堡上敌人闻声也喊:“不说话开枪了!”这时恰是闪电过后最黑暗的一瞬间,忆严不顾一切摸着黑飞跑。接着又来一个闪电,这个闪电没有刚才那个亮,却像一片光柱在忆严所在的地方晃来晃去,不再止熄。扭头一看,原来碉堡顶上亮起了探照灯。一排枪弹扫了过来。在光秃秃白茫茫的开阔地上,忆严觉得自己的目标又突出又高大,正想找个地形隐蔽一下,左膀子似乎被人推了把,她跌在了水洼中。
南边的碉堡也参加射击了,子弹打得水花四溅。二十步开外就是一片谷子地,能到那里就算安全脱身了。她要双手撑地爬起来,可是左胳膊沉重得很,胳膊下边的雨水飘着红丝,这才知道左膀负了伤。她咬紧牙关:“一定要爬起来,要进到那片谷地里去。”
碉堡上的敌人又喊了:“投降吧,还趴在那儿干什么?都看见你了!”
忆严不吭声,右手从皮带上拔下一颗手榴弹,她等着碉堡敌人到身前来。
碉堡上喊:“过来不过来,不过来再给你一梭子。”
碉堡上又打了一梭子冲锋枪,子弹却全射在她右侧100米开外的地方。忆严明白了,敌人并没看到她趴在这里,那些话是诈她的。于是她就往地上趴得更紧些。
碉堡上的敌人骂了一句说:“妈的,死了!”说完就闭了探照灯。忆严高兴得不顾膀子疼痛,用右手撑着地就要爬起来。才一蜷腿,旋即一个念头闪进脑子:“慢着,也许敌人在耍心眼呢!”她又把腿和手都放平了。
四围漆黑一片,除去风声雨声,连虫鸣都听不见。二十步之外,那片意味着安全和胜利的谷地,简直像一块磁石吸弓卜根细小的铁针那么拉住她的心。灯灭了不到半分钟,她觉得已过了很久,有好几次她都觉着再也等不得了,要把机会错过了。也许敌人正摸着黑,悄悄地从后边靠近她,就是死也要跳到那片谷地里去。可是她几次都压制住这令人发躁的冲动。最后,实在耐不住了,她决定数个数,从一到二十,要是敌人再没动静,就坚决爬起来前进。她刚想好这个决定。刷的一下探照灯又亮了,而且、连南带北几个碉堡的灯都亮了。巨大的灯柱像一条条剪刀,在几里地长的开阔地带剪来剪去,停下来又静止地照了一阵,然后才一下子全关掉。忆严抓住时机,跳起来跃进了庄稼地,顺着垅沟弓着身走了很久很久,碉堡上的敌人再也没有开灯。
她感到左胳膊热辣辣地疼,头晕、寒冷,便把裹腿解下来一条,拿牙咬住,用右手紧紧捆到伤口上。拾起一根被风雨折断的高粱,掰去头,当作拐杖,一步一步向前挪。借着断续的闪电光亮,总算找到了向西的大道。她又掏出作为联络信号的定音笛,一边走一边吹。天将明时,放晴了,露出半个月亮。月光和笛声惊醒了林鸟,一个个抖着翅膀都叫了起来,画眉、叫天、腊嘴。鹤鸽全有,可就是没有周忆严盼望着的斑鸠声。
太阳老高了。道路向前伸展着,无穷无尽。多半夜的狂风暴雨,把每道田拢都变成了浑浊的小溪。高粱、玉米,枝残叶碎,像挂了一身破布条。周忆严两眼深深凹了进去,眼眶乌青,嘴唇干裂,眼睛缠满了红丝。两只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知什么时候被烂泥拔掉了。她摇摇晃晃,迈着不匀称的步子,机械地吹着口笛往前走,偶尔停下来用手拉过一片高粱叶,舔舔上边的露水,又吹着笛打起精神走下去。
有几次,她边走边睡着了,又被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步子惊醒。她浑身每个骨节都酸疼。做任何一个动作都要花加倍的力气。可是她既不敢坐下也不敢停步,怕一坐下去自己就没有力量再站起来。她认为小高和俞洁是在她前边的,她们在等她。
右前方离开道路一里多地,有一片密压压的树林。她对小高说过,白天尽可能不要从路上走,尽量利用可隐蔽的地形地物。也许她们会躲在树林里休息吧?要是那样,在路上吹笛可未必听得见,应该走近那个树林一些。
她下了道,横插进湿淋淋的庄稼地里。太阳又热、又亮,所有庄稼叶上的水珠都散发出白色的水气。四周都是一样的绿色,一样的闪光。哪里是道路,哪里是树林啊?它们怎么在围着自己转呢?她觉得有点恶心,伸手抱住身旁一棵树站下来,微微地闭了下眼睛。一种温暖而又滞重的感觉,麻酥酥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什么人的喊叫声惊醒了她,她发现自己抱着路边的一棵树睡熟了。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正一边喊一边朝她走来。可是她不明白他喊的是什么,要张嘴回答他,不知为什么发不出声音。她松开抱着树的那只手,想要作个手势,忽然看见脚下那一片带着雨水珠的绿草地,像从下往上翻的一页书,越来越近地盖到她脸前来了……
很快就又醒过来,自己已经趴在一个战士的背上。战士背着她每走一步,她的伤口都剧痛一下,就是这剧痛把她唤醒了。她叫战士放下她,让她自己走。战士说:“不行,你在发烧。”可是她就没想问一下战士是从哪里来的,她是在什么地方?仿佛一切原来就是这样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一阵她觉得背着她的正是孙震,一边背着她一边腼腼腆腆地看着她,冲她笑。
当她真正清醒过来,是躺在宽大的河岸旁一个柳树下面了。她面前真的蹲着一个连长,一个嘴上还没长出胡须的青年连长和一个小卫生员。她的胳膊已经经过治疗,重新包扎过。小卫生员还给她打了退烧的针剂。
青年连长告诉她,大部队昨天就过河了,他带着一个排作为收容队,也已经到了规定的时间。只是因为一夜暴雨,山洪骤发,他们才没有过去。刚才两个去收集渡河材料的战士发现了她。她简略说了自己的情况,就忙问道:“你们收容到那两个穿便衣的女同志没有?”连长说没有,他一定叫战士们注意观察,叫她不要挂心。他说她目前首要的任务是吃东西和休息,等一下渡河,是要拼体力的。
话刚说完,就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的,树后转出来一个斑白头发的老大娘,手里端着一茶缸热气腾腾的小米粥卧荷包蛋,往她身旁一蹲,就擓了一匙,用嘴吹吹,送到她口边上。
“大娘,我自己能吃!”忆严伸手去抢茶缸,大娘把茶缸闪开了。
“我喂,你就吃吧,我要是外人还能到了这儿。”
卫生员说大娘也是从沂蒙山来的。她自愿随部队移到远离敌人的另一个根据地去。
连长吹响哨子,通信员跑来通知渡河的时间到了。恰好忆严刚刚咽下最后一口鸡蛋。
几十个战士都半截身子泡在水里,用手拉住两个用木棍、扁担扎起来的井字形的木架,木架中间是一口头号的大缸。连长对忆严说:“两个缸,你和大娘一人坐一个,其余的人全手扶着木架。会水的推着它,不会水的漂着它,能够踩着底就走,踩不到底的地方就游。”
几个战士,把大娘背着放进缸里,另几个战士就来背周忆严。周忆严说:“等一等。连长,我现在需要一支冲锋枪,并不要过河。”
“不过河?”连长奇怪地说:“敌人随时会到,你不过河干什么?”
“我还有两个战士没有到!组织上给我的任务是三个人同时归队,我没有权利自己过去把她们扔掉!”
“她们在哪里?”
“不知道。我要去找!”
“你的伤势很重!”
“我必须完成任务。”
“我们已经超过限定的时间了,我得执行命令……”
“你们给我留下支枪就行了,我不要求你们等我。只希望你们过去后,把我的情况报告给上级!”
连长两只手攥起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攥起。猛然喊道:“二班长,王金宝,你们俩上来!”
二班长和战士王金宝两个人从水里爬了上来。
连长说:“你们两个留下,听周分队长指挥。周忆严同志,你只能在河这岸再停两小时,中午12点前,必须渡河西去,不然追击的敌人就到了!”
周忆严答道:“是。”
连长又说:“我到那边马上向上级报告,请求派我回来接应你们。”
连长和周忆严握握手,吹声哨子,跳进水里。木架旁的战士为了减小阻力,都已脱光了衣服,连呼带喊,拥着木架向急流中游去。
十四
周忆严和两个战士分成三路,向铁路方向出发。忆严居中,走大道;班长左翼,王金宝右翼,相隔各200米。联络信号是忆严吹笛,二班长学鸟哨,王金宝作蛙鸣,接近铁路了,仍然没有任何女兵的踪迹。二班长提醒她,马上必须赶回河岸,连长的劝告是必须听从的,12点要渡过河去。
忆严正在为难,南边不远处传来了飞机扫射轰炸声。忆严说:“敌机轰炸,想必有我们的部队,咱们稍微往南再找找不好吗?”
于是向右转,横列变纵列,战士王金宝打头,三个人远远地沿着铁路线向南走。
走了一里多地,传来了蛙呜。忆严和二班长马上加强了注意。一会儿沿着南北小路跑来三个人,两女一男,全是老百姓。三个人却是边走边打、扭成了一团。男的打倒剪发的女人,那个蒙手巾的女人就从后边给男的头上一拳;男的转回来去追蒙手巾的女人,剪发的又从地上爬起来去掐男人的脖子。二班长和王金宝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不该劝架而暴露目标,忆严看了一会儿,大叫道:“快上去!那女的是我们同志,男的是个人贩子。”
二班长和战士立刻冲了出去。长袍一看忽然钻出来了新四军,扔开女人就往铁路那边跑,嘴里喊着:“共军来了!这儿有共军!”王金宝手快,举起枪连打两发,人贩子倒下了。两声枪响,给碉堡上敌人报了警,机枪、步枪立即密麻麻地射击过来。“俞洁,快来!”忆严招呼着,几个人就钻进青纱帐,急往河边撤退。
走出一段路去,听到喊大姐,忆严这才发现和俞洁一起的是二嫚,不是小高。
忆严说:“咦,你们俩怎么到一起了?”
俞洁说:“我也不知道,刚才人贩子把我打在地上,正要捆我,她像从天上掉下来的,突然从后边给那小子一拳,救了我。”
二嫚说他公公昨晚送她出来,绕道城河车站。到了铁路这边,公公嘱咐几句就回去了。二嫚一个人正走到这里,看到一男一女连追带打,先认出人贩子来。心想不管那女的是谁,也要救她一把。等打了人贩子,女的爬起来,才看出竟是俞洁。
碉堡的射击刚停,从左后方又打来了几枪,二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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