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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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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这里来的”答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说话不用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

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须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不过,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

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实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跟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

“不坏啊!”

“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

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他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且又不肯进她家的门,以致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

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

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的入迷?”“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天被逼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

七姑奶奶大惊失色:“做尼姑?”

“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我猜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不来。照我看——。”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

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宽自慰之余,却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

“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

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一半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

“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

听她谈完张郎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媒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也一个。

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

“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

“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统通归我!”

“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有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

“当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

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原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

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应门。

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

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

“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

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

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

“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

“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

“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

“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

“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

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

“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

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

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

“小音,是我!”

“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

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

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

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

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

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

“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己走了。

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

“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

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我;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

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

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泽、盛泽。”

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

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

“何以见得?”

“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

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

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称体。

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须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

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可是了尘师太?”

“我是了尘。施主尊姓?”

“我姑胡。这位姓萧。”

于是了尘——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动问来意。

“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

了尘脸上一红:“是的。”

“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

“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意思是现在都懂了?”

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

“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

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有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

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骤与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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