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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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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胡雪岩若无其事地说。“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特意钉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万银子。”

“是,一百二十万。”胡雪岩说:“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这,”左宗棠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

“我有办法。当然,这个办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筹划好了,再跟大人面禀。”

左宗棠不便再追着问。他虽有些将信将疑,地是信多于疑;再想到胡雪岩所作的承诺,无一不曾实现,也就释然、欣然了。

“大人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出关?”

“我想十一月初动身,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走得慢些,总要年底才能到京。”

“到京?”胡雪岩不解地问,“上谕不是关照,直接出关。“这哪里是上头的意思?无非有些人挟天下以令诸侯。他们怕我进京找麻烦,我偏要去讨他们的厌;动身之前,奏请陛见。想来两宫太后决不致于拦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出关的日期,现在还不能预定。最早也得在明年春天。”“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功夫。大人出关以前,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筹足;至于眼前要用,二、三十万银子,我还调度得动。”

“那太好了!雪岩我希望你早早筹划停当,好让我放心。”

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无奈自己心里所打的一个主意,虽有八成把握,到底银子不曾到手。俗语说的“煮熟了鸭子飞掉了”,自是言过其实;但凡事一涉银钱,即有成议,到最后一刻变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能不能入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功败垂成,如何交代?

兴念及此,胡雪岩深深失悔,何以会忘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之戒?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

所苦的是眼前还脱不得身,因为日意格、德克碑与中国官场打交道,大至船厂计划,小至个人生活,都要找他接头。在左宗棠,对洋人疑信参半;而有些话怕一说出来,洋人憨直,当场驳回,未免伤他的身分与威望,因而亦少不得胡雪岩这样一个居间曲曲转达的人。

这就难了!左思右想,一时竟无以为答;坐在那里大大发楞。这是左宗棠从未见过的样子,不免诧异;却又不好问得。主宾二人,默然相答;使得侍立堂下的戈什哈亦惊愕不止,因为平日总见左宗棠与胡雪岩见了面,谈笑风生,滔滔不绝,何以此刻对坐发呆?

于是,有个左宗棠亲信的戈什哈上前问道:“可是留胡大人在这里便饭?”

这下使胡雪岩惊醒了,“不,不,多谢!”他首先辞谢,“我还要到码头去送客。”

“送什么人?”左宗棠问。

“福州税务局布浪。”

“喔,他到上海去。”

“是的。”胡雪岩答说,“是驻上海的法国总领事白来尼找他谈公事。”

“谈什么公事?”左宗棠问道:“莫非与船厂有关?”胡雪岩灵机一动,点点头答说:“也许。”

“那可得当心。”左宗棠说,“洋人花样多。日意格、德克碑办理此事,起先越过他们总领事,直接回国接头;白来尼当然不高兴。而此刻一切合同,又非白来尼画押不可;恐怕他会阻挠。”

“大人深谋远虑,见得很是。我看——,”胡雪岩故意踌躇着,“办不到的事。算了!”

“怎么?”左宗棠问:“什么事办不到?”

“我想最好我也走一趟;钉住布浪。只是这里不容我分身。”

左宗棠摸着花白短髭,沉吟了一会,徐徐说道:“速去速回,亦自不碍。”

听得这话,胡雪岩精神一振,“是!”他立即答说“我遵大人吩咐,速去速回。如果布浪谈的公事与轮船无关,不过三、五天功夫,就可以回福州。”

“好!”左宗棠说,“你就请吧!我还有好些大事,跟你商量;尤其是那一百二十万银子,一天没有着落,我一天心不安。”

胡雪岩这一次不敢再说满话了,只答应尽速赶回。至于在福州,唯一不放心的日意格与德克碑已萌退之意,深恐事生周折,斡旋无人,以致决裂;而左宗棠却劝他不必过虑,同时拍胸担保,必定好言相劝,善为抚慰。如果有什么意见不能相合之处,自会暂且搁下,等胡雪岩回到福州以后再说。得此保证,胡雪岩才算放心;回到寓处,匆匆收拾行装,赶到码头,与布浪同船,直航上海。

到上海第一件事是访古应春密谈。

古应春近年又有新的发展,是英商汇丰银行的买办;照英文译名,俗称“康白度”,在银行中是华籍职员的首脑;名义上只是管理帐目及一切杂务,其实凡与中国人的一切交涉,大至交接官场,小至雇用苦力,无不唯买办是问。而中国人上外国银行有业务接头,更非找买办不可。因此,古应春在汇丰银行权柄很大;他又能干而勤快,极得洋东信任,言听计从,这就是胡雪岩所以首先要找他的缘故。

“我要请几家外国银行的‘档手’吃饭。”他一开口就说:“你倒替我开个单子看!”

“小爷叔,”古应春问道:“是不是为船厂的事?”“不是!我要跟他们借钱。”

平时向外国银行借钱,十万廿万银子,只凭胡雪岩一句话就可以借到。如今特为要请洋人吃饭,可见得数目不小。古应春想了一下,拿出一本同治四年的洋商行名簿,翻到“银行”这一栏问道:“是不是十家都请??

胡雪岩看这十家外国银行:一、阿加剌银行二、利中银行三、利商银行四、汇泉银行五、麦加利银行六、汇隆银行七、有利银行八、法兰西银行九、汇丰银行十、丽如银行

这一着,他倒踌躇了。因为通称外国银行,而国籍不同;尤其英法两国,一向钩心斗角,各自扩张势力,如今为了左宗棠设厂造船,更加不和。如果请在一起,彼此猜忌,不肯开诚布公相见,岂不是白费功夫?

于是他问:“分开来请如何?”

“当然可以。不过,小爷叔,照我看,只请有用的好了。一次弄妥当了,其余的就不必理了。”

“那末,你说,哪些是有用的呢?”

古应春提笔在手,毫不考虑地在五、七、九三家银行上面一钩。这也是胡雪岩意中,因为汇丰银行在古应春是必不会少的;既有汇丰,便有麦加利与有利两家,因为这两家是英国银行,与汇丰的渊源较深。

但是,汇丰银行却并非纯然英国银行。它原名“香港上海银行有限公司”,同治三年创设总行于香港,资本定为港币五百万元,由英国的怡和洋行、仁记洋行;美国的旗昌洋行,以及德国、中东的商人投资。华商亦有股份加入;古应春即是其中之一,而且以此渊源,得以充任上海分行的买办。

香港上海银行的上海分行,较总行迟一年成立,派来的总经理名叫麦林,是英国人;与古应春是旧识,久知他干练可靠,且又是本行的股东,因而延揽他出任买办。古应春接事后第一个建议是“正名”;香港上海银行的名称,照英文原名直译,固无错误,但照中国的习惯,开店不管大小,总要取个吉利的名字;用地名,而且用两个地名作为银行的名称,令人有莫名其妙之感。如果“香港上海银行”之下,再赘以“上海分行”四字,更觉不伦不类,文理不协,难望成为一块“金字招牌”。

麦林从善如流,接纳了古应春的意见,依照中国“讨口采”的习俗,取名香港上海汇丰银行;简称汇丰银行或汇丰,无论南北口音,喊起来都很响亮。而且南北口音,都无甚区别;不比麦加利银行的麦加二字,在上海人口中便与北方人并不一致。

古应春的第二个建议是,股东的国籍不同,彼此立场不同,就会意见分歧,形成相互掣肘,无可展布的不利情况。所以主张以英国为主体,逐渐收买他国股份;同时联络友行,厚集势力,相互支援。亦为麦林所欣然接纳。

汇丰所联络的两家友行,当然是英国银行,亦就是麦加利与有利两行。有利是上海资格最老的外国银行,创设于咸丰四年。它是英国的海外银行之一,总行设在伦敦;在印度孟买及上海都有分行。

麦加利银行是英皇发布敕令,特许在印度、澳洲、上海设立分行的股份有限公司。总行设在伦敦;咸丰七年在上海开设分行,广东人称它为“喳打银行”;喳打的是英文“特许”一词的音译;可是上海人却赚喳打二字拗口,索性以它第一任总经理麦加利为名,叫它麦加利银行。

麦加利银行完全是为了便利英商在印度、澳洲、上海的贸易而设,所以跟胡雪岩在阜康钱庄的同行关系以外,还有“销洋庄”生意上的往来。

“这三家银行当然有用。”胡雪岩踌躇说,“只怕还不够。”“还不够?”古应春这时才发觉,谈了半天,是怎么回事,还没有弄明白;只凭彼此相知既久,默契已深,猜测着谈论,毕竟是件可笑的事,因而扼要问道;“小爷叔,你要借多少银子?”

“至少一百二十万。”

“这是银行从来没有贷放过的一笔大数目。”古应春又问,“是替谁借?当然是左大人?”

“当然!”

“造轮船?”

“不是!西征的军饷。”

即令是通晓中外,见多识广的古应春,也不由得楞住了,“向外国人借了钱来打仗,似乎没有听说过。”他很坦率地说:“小爷叔,这件事恐怕难。”

“我也知道难。不过一定要办成功。”古应春不再劝阻了。胡雪岩从不畏难,徒劝无效;他知道自己唯一所能采取的态度,便是不问成败利钝,尽力帮胡雪岩去克服困难。于是他问:“小爷叔,你总想好了一个章程,如何借,如何还;出多少利息,定多少期限?且先说出来,看看行得通行不通?”

“借一百二十万,利息不妨稍为高些。期限一年,前半年只行息;下半年拔月按本,分六期拔还。”

“到时候拿什么来还?”

“各省的西征协饷。”胡雪岩屈指算道:“福建四万、广东四万、浙江七万;这就是十五万,只差五万了。江海关打它三万的主意,还差两万,无论如何好想法子。”“小爷叔,你打的如意算盘。各省协饷是靠不住的!万一拖欠呢?”

“我阜康钱庄担保。”

“不然!”古应春大摇其头,“犯不着这么做!而且洋人做事,讲究直接了当;如果说到阜康担保的话,洋人一定会说:‘钱借给你阜康钱庄好了。只要你提供担保,我们不管你的用途。’那一来,小爷叔,你不但风险担得太大,而且也太招摇。不妥,不妥!”

想想果然不妥,很能服善的胡雪岩深深点头,“外国银行的规矩,外国人的脾气,你比我精通得多;你看,是怎么个办法?”他说,“只要事情办通,什么条件我都接受。”“洋人办事跟我们有点不同。我们是讲信义通商,只凭一句话就算数;不大去想后果。洋人呢,虽然也讲信义,不过更讲法理;而且有点‘小人之心’,不算好,先算坏,拿借钱来说,第一件想到的事是,对方将来还不还得起?如果还不起又怎么办?这两点,小爷叔,你先要盘算妥当;不然还是不开口的好。”

“我明白了。第一点,一定还得起,因为各省的协饷,规定了数目,自然要奏明朝廷;西征大事,哪一省不解,贻误戎机,罪名不轻。再说,福建、广东、浙江三省,都有左大人的人在那里,一定买账。这三省就有十五万;四股有其三,不必担心。”

“好,这话我可以跟洋人说。担保呢?”

“阜康既然不便担保,那就只有请左大人自己出面了。”“左大人只能出面来借,不能做保人。”

“这就难了!”胡雪岩灵机一动,“请协饷的各省督抚做保,先出印票,到期向各少藩司衙门收兑。这样总可以了吧?”“不见得!不过总是一个说法。”古应春又说,“照我看,各省督抚亦未见得肯。”

“这一层你不必担心,左大人自然做得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花样,他最擅长。”

“好的。只要有把握,就可以谈了。”古应春说:“我想,请吃饭不妨摆在后面;我先拿汇丰的大板约出来跟小爷叔见个面,怎么样?”

“大板”是“大老板”的简称;洋行的华籍职员,都是这样称他们的“洋东”。汇丰的“大板”麦林,胡雪岩也曾会过,人很精明,但如上海人所说的很“上路”,凡事只要在理路上,总可以谈得成功。所以胡雪岩欣然表示同意。不过还有些话要交代明白。

“老古,”他说,“我的情形本来瞒不过你;这年把你兼了汇丰的差使,对我个人的情形有些隔膜了。我如今是个‘空心大老倌’,场面扯得太大,而且有苦难言。福建这面,现银接济跟买军火的垫款,通扯要亏我二三十万;浙江这面,代理藩库的帐,到现在没有结算清楚。有些帐不好报销,也不好争,因为碍着左大人的面子;善后局的垫款,更是只好摆在那里再说。这样扯算下来,又是二三十万,总共有五十万银子的宕帐在那里,你说,怎么吃得消?”

“有这么多宕帐!”古应春吃了一惊,“转眼开春,丝茶两市都要热闹;先得大把银子垫下去。那时候,小爷叔,阜康倘或周转不灵,岂不难看?”

“岂但难看?简直要命!”胡雪岩紧接着又说,“说到难看,年内有件事铺排不好,就要显原形。我是分发福建的道员,本不该管浙北的盐务;不过浙江总算闽浙总督管辖,勉强说得过去。如今我改归陕甘总督差遣了,将来必是长驻上海,办西北军火粮饷的转运;浙北盐务,非交卸不可。要交卸呢,扯了十几万的亏空,怎好不归清?”

“这就是说,年内就要十几万才能过门。”

“还只是这一处;其他还有。一等开了年,阜康总要五十万银子才周转得过来。如果这笔借款成功,分批汇解,我可以先用一用;一到明年夏天,丝茶两市结束,货款源源而来,我就活络了。”

古应春松了口气。“好!”他毅然决然地说,“我一定想法子,拿这笔借款弄成功。”

“有你,一定可以成功。老古,我还有点意思,说给你听,第一,这件事要做得秘密,千万漏不得一点风声,不然,京里的‘都老爷’奏上一本,坏事有余。我告诉你吧,这个做法连左大人自己都还不知道——。”

此言一出,古应春大为诧异,“那末,”他忧虑地说,“到谈成功了,如果左大人说‘不行’,那不是笑话!”“你放心!决不会闹笑话,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会照我的话做。”

“好!再说第二件。”

“第二件,我想托名洋商;其实,有人愿意放款,也不妨搭些份头,多赚几个利息。”

“这要看情形,如今还言之过早。”

“只要你心里有数就是。”胡雪岩说,“左大人的功名,我的事业,都寄托在这笔借款上了。”

为了保持机密,古应春将麦林约在新成立的“德国总会”与胡雪岩见面,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谈到正题。麦林相当深沉,听完究竟,未置可否,先发出一连串的询问。“贵国朝廷对此事的意见如何?”

“平定回乱在中国视为头等大事。”胡雪岩透过古应春的解释答说:“能够由带兵大臣自己筹措到足够的军费,朝廷当然全力支持。”

“据我所知,中国的带兵大臣,各有势力范围。左爵爷的势力范围,似乎只有陕西甘肃两省,那是最贫瘠的地方。”“不然。”胡雪岩不肯承认地盘之说,“朝廷的威信,及于所有行省;只要朝廷同意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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