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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顶商人胡雪岩-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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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刚刚看了拜帖才晓得是赫德,喏,”胡雪岩指着那四样礼物说:“正预备送到灵隐,请老太太去过目呢。”于是古应春赏玩了礼物,点点头说:“照洋人来说,这份礼送得很重了。”
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缘故,胡雪岩不免得意,想了一下说:“他不晓得住在哪里?今天晚了,来不及了,明天一大早,我同你先去拜访。这也是我们做主人该尽的道理。”“他住在梅藤更那里。”
梅藤更是个英国教士,也是医生,到杭州传教,在中城大方伯开了一家医院;大方伯这个地方有一座桥,在宋朝叫广济桥,因此这家医院题名就用了双关的“广济”二字。
梅藤更开设广济医院时,胡雪岩捐过一大笔钱,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当即说道:“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里,我派人去通知一声,请他转告赫德,说我们明天一早去看他,请他问一问赫德什么时候方便。”
“不必叫人去。好在晚上去看医生,不算冒昧,我自己去一趟,比较稳当。”
“也好!辛苦,辛苦。”胡雪岩问道:“你吃了饭没有?”“忙得肚子饿都忘记了。实在也不饿。”
“我也不饿,我等你一来一起吃。”
“好!”
“瑞香,你送古才爷下去。”胡雪岩忽又问道:“这礼是啥辰光送来的?”
“未末申初。”瑞香答说:“梅院长派人送来的。”
“那个时候!”胡雪岩蹙着眉说:“照道理要送席。”“席是没有送。”瑞香接口,“送了个一品锅、四样点心,还有一篓水蜜蟠桃。太太叫我包了一个八封的赏封,打发来人,请他告诉梅院长,我们老爷在灵隐,所以不晓得这位洋大人的身分,不过总归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梅院长是象自己人一样的,请他费心代为款侍,明天我们老爷回来了,再当面同他道谢。”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气说下来,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胡雪岩觉得螺蛳太太处置得颇为得体,很满意地说:“亏得我不叫她到灵隐去,不然,没有人料理得来。”
“也亏得强将手下无弱兵。”
瑞香听出来是在夸赞她,古应春嫣然一笑,随即把头别了开去。古应春也笑,笑得眼角露出两条鱼尾纹。等瑞香送了古应春回来,向胡雪岩说道:“面想来不要了。我已经关照小厨房,弄几样精致爽口的菜;请老爷的示,在哪里开饭?”
“就在这里好了。”胡雪岩又说:“我倒不晓得你这么凶!女人厉害,可以;凶,不可以,自己吃亏。”
“太太当家,总要有个人来替她做恶人。莫非倒是太太自己来做恶人,我们在旁边替人家说好话?”
胡雪岩觉得她的话竟无可驳;想了一下说:“就做恶人也犯不着撒蠢;什么小X不小XX,难听不难听?”
瑞香涨红了脸,欲待分辩,却又实在没有理由,以致于僵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胡雪岩便又掉了一句文:“‘人必自悔而后人侮之。’”他说:“如果人家回你一句:我‘小’你‘大’!你一个大青娘,脸上挂得住、挂不住?”
杭州人叫妙龄女郎为“大青娘”,是最多悉善感的时候;瑞香又羞又悔,眼圈红红的,要哭出来了。
“咦,咦,咦!”胡雪岩大为诧异,“你叫人家不准哭,自己倒要哭了,为啥?莫非我的话说得重了。”
一听这话,瑞香顿时收泪,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纺绸绣一枝瑞香花的手绢,擤一擤鼻子答说:“哪个哭了。”“不哭最好,你把牙牌拿来,再到前面看看,坐席坐到啥光景了?”
瑞香答应着,取出一盒牙牌,倒在红木方桌上,然后下了阁子。胡雪岩一个人拿牙牌“通五关”打发辰光连着几副不通,便换了起数问前程。
于是照牙牌神数的歌诀:“全副牙牌一字开,中间看有几多开,连排三次分明记,上下中平内取裁。”头一次得了十六开,第二次更多,竟有廿一开,第三次却只得一副对子,一副分相,共计六开。
胡雪岩是弄熟了的,一算是“上上、上上、中下”。诗句也还约略记得,但“解”与“断”,却须找书来看。找到“兰闺清玩”的“牙牌神数”,翻开来一看,那着诗是“一帆风顺及时扬,稳度鲸川万里航,若到帆随湘转处,下坡骏马早收缰。”
一面念,一面心想:“有点意思。”再往下看,“解曰:谋为勿忧煎,成全在眼前,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蓦然一拍桌子,大声自语:“今天这个数起得神了!”
语声刚终,有人接口:“你在作啥?”抬眼看时,前面螺蛳太太手扶小丫头的肩,正踏进门来,后面跟着瑞香。“客散了?”
“还没有,不过每桌都有人陪。”螺蛳太太说:“我是听说七姐夫来了又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有啥要紧的事,所以我特别来看看—”
“他到梅藤更那里去了,说一句话就回来的。”胡雪岩接着又往下看“解”了以后的“断”。
“断曰:黄节晚香,清节可贵,逝水回波,急流勇退。”最后这四个字,胡雪岩是懂得;而且这也正是内则老母、外则良友在一再劝他的。此刻不自觉地便仔细想了下去。
螺蛳太太也常看他起数,但都不似此刻这么认真,而且是上了心事的模样,当然深感关切。
“瑞香,去调一杯玫瑰薄荷露来,我解解酒。”说着,在胡雪岩对面坐了下来问道:“你起的数,倒讲给我听听。”“今天起的这个数,我愈想愈有道理。”胡雪岩说:“先说我一帆风顺,不过到时候要收篷。啥时候呢?‘帆随湘转处’,灵就灵在这个‘湘’字上,是指左大人;到左大人不当两江总督了,我就要‘下坡骏马早收缰’了。”
“还有呢?”
“还有这两句,也说得极准:‘施为无不利,到处要周旋。’拿银子铺路,自然无往不利路路通了。”
“还有呢?”
“那就是‘急流勇退。’”
螺蛳太太点点头,喝了一大口玫瑰薄荷露说:“我看只有‘急流勇退’四个字说得最好。又是‘下坡’又是‘骏马’,你想收缰都收不住。”
胡雪岩正要回答,只听外面人在报:“古老爷回来了。”“瑞香,”螺蛳太太一面站起来,一面说:“带人来开饭。”
“讲妥当了?”胡雪岩也站了起来,迎上去问。“讲好了。明天上午八点钟去看赫德。然后他料理公事完毕中午到灵隐去拜寿。”
“吃饭呢?”螺蛳太太急忙问说。
“这就要好好商量了。”
“对,对,好好商量。”胡雪岩扬一扬手,“我们这面来谈。”古应春跟到书桌旁边坐定了说:“我不但见了梅藤更,还见了赫德,他说他这一次一则来拜寿;二则还有事要跟小爷叔约谈。”
“什么事?汇丰的款子,应付的本息还早啊!”“是茧子的事。”
“这个,”胡雪岩问:“怡和的大板怎么不来呢?”“已经来了,也住在梅藤更那里。”
“这样说,是有备而来的。我们倒要好好儿想个应付的办法。”“当然。”古应春又说:“小爷叔,你哪天有空?”“要说空,哪一天都不空。”胡雪岩答说:“他老远从北京到这里,当然主随客便,我们只有看他的意思。”“既然小爷叔这么说,明天中午等他到灵隐拜了生日,请他到府上来吃饭,顺便带他逛逛园子。”
“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问:“吃西餐,还是中国菜。”“还是西餐吧。”古应春说:“我这回带来的六个厨子,其中有一个是法皇的御厨,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坍台的。”“来,来!”螺蛳太太喊道:“来坐吧!”
“来了!”胡雪岩走过来说道:“明天中午总税务司赫德要来吃饭,吃西餐;厨子应春带来,席摆在哪里方便,要预备点啥,顶好趁早交代下去。”“有多少人?”“主客一共四位。”古应春答说。“应春,”胡雪岩问:“你是说,怡和的大班也请?”一听这语气,古应春便即反问:“小爷叔的意思呢?”“我看‘阳春面加重,免免’了!”
“我看预备还是要预备在那里,”螺蛳太太插进来说:“说不定赫德倒带了他来呢?”
洋人没有挟带不速之客的习惯。螺蛳太太对这方面的应酬规矩不算内行;不过多预备总不错,或许临时想起还有什么人该请,即不致于捉襟见肘。因此,胡雪岩点点头说:“对,多预备几份好了。”
说着,相将落座,喝的是红葡萄酒;古应春看着斟在水晶杯中、紫光泛彩的酒说:“这酒要冰了,味道才出得来。”“那就拿冰来冰。”
原来胡家也跟大内一样,自己有冰窖。数九寒天,将热水倒在物制的方形木盒中,等表里晶莹,冻结实了,置于掘得极深、下铺草荐的地窖,到来年六月,方始开窖取用。此时胡雪岩交代,当然提前开窖。
这一来不免大费手脚,耽误工夫,古应春颇为不安,但已知胡雪岩的脾气愈来愈任性,劝阴无用,只好听其自然。
趁这工夫,胡雪岩与古应春将次日与赫德会谈可能涉及的各方面,细细研究了一番。其时螺蛳太太已回到前面,等席散送客;镜槛阁中,凿冰冻酒,检点肴馔,都是瑞香主持,只见她来往俏影,翩翩如蝶,不时吸引着古应春的视线移转。
胡雪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刚才胸中所动的一念,应该从速实现。等入了座,他先看一看桌上的菜,问道;“还有啥?”“还有锦乡长寿面、八仙上寿汤。”瑞香答说:“古老爷跟老爷还想吃点啥?我去交代。”
“够了,够了。”古应春说:“两个人吃八样菜,已经多了;再多,反而看饱了吃不下。”
“什么叫八仙上寿汤?”
“就是八珍汤。”瑞香笑道:“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所以我拿它改个名字。”
“好,晓得了。”胡雪岩答说:“我想吃点甜的,你到小厨房去看看,等弄好了带回来。”
这是胡雪岩故意遣开瑞香,因为他要跟古应春说的话,是一时不便让瑞香知道睥。
“老太太说,这回生日样样都好,美中不足的,就是七姐没有来。”
“要美中不足才好。”古应春答说:“曾文正分别号叫‘求阙斋’,特为去求美中不足,那才是持盈保仄之道。醇亲王从儿子做了皇帝以后,置了一样古董,叫做‘欹器’,盛水不能满,一满就翻倒了。”
胡雪岩并未听出他话中的深意,管自己问道:“七姐现在身子怎么样?”
“无非带病延年。西医说:中风调养比吃药重要;调养第一要心兀,她就是心静不下来,我怎么劝也没用。”
“为啥呢?”胡雪岩问:“为啥心静不下来?”“小爷叔,你晓得她的,凡事好强。自从她病倒以后,家里当然不比从前那样子有条理了,她看不惯,自己要指挥,话又说不清楚,丫头老妈子弄来总不如她的意。你想,一个病人一天到晚操心,还要生气,糟糕不糟糕?”说到这里,古应春叹口气,将酒杯放了下来。
提起不愉快的事,害得他败了酒兴,胡雪岩不免歉然,但正因为如此,更要往深处去谈。
“还有呢?”
“还有,就是她总不放心我;常说她对不起,因为她病在床上,没法子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说,你千万不要这样想,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说,有丫头老妈子,我自己会指挥。她说:没有体己的人,到底不一样。又说:‘中年丧妻大不幸,弄个半死不活的老婆在那里,你反而要为我操心,是加倍的大不幸。’常时谈得她也哭,我也哭。”说着,古应春又泫然欲涕了。
“应春,你说得我也想哭了。你们真正是所谓伉俪情深,来世也一定是恩爱夫妻。不过,既然七姐是这样子的情形,我的想法倒又改过了。”
“小爷叔,你有啥想法?”
“我在想,要替你弄个人。这个人当然要你中意,要七姐也中意。人,我已经有了,虽说有把握,你们都会中意,不过,女人家的事情,有时候是很难说的,尤其是讨小纳妾,更加要慎重,所以我想过些日子,叫罗四姐到上海去一趟,当面跟七姐商量,照现在看,我想这件事,可以定局了。”一番话说得古应春心乱如麻,不知是喜是惧?定定神,理出一个头绪,先要知道,胡雪岩心目中,“已经有了”的那个人是谁?
等他一问出来,胡雪岩答道:“还有哪个,自然是瑞香。”
古应春又惊又喜,眼前浮起瑞香的影子,耳边响起瑞香的声音,顿时生出无限的遐想。
“应春,”胡雪岩问说:“你看怎么样,七姐会不会中意她?”“我想,应该会。”
“你呢?”
古应春笑笑不答,只顾自己从冰桶中取酒瓶来斟酒。
“我说得不错吧!这个人你们夫妻俩都会中意。”“话也不能这么说。”古应春将七姑奶奶得病以来说过的话,细细搜索了一遍,有些悲伤地说:“小爷叔,有件事,我不能不提出来。阿七从来没有提过要替我弄一个人的话。”
这使得胡雪岩一楞,心中寻思,七姑奶奶既然因为无法亲自照料丈夫的饮食起居而深感抱歉;同时也觉得没有一个得力的帮手替她治家,那末以她一向看得广、想得深的性情,一定会转过替古应春提过,这中间就大可玩味了。
“应春,”他问:“你自己有没有讨小的打算?”
古应春仔仔细细地回忆着,而且在重新体认自己曾经有过的感想以后,很慎重地答说:“如果说没有,我是说假话。不过,这种念头只要一起,我马我会丢掉,自己告诉自己:不要自讨苦吃。”
“这种心境,你同七姐谈过没有?”
“没有。”
“从来没有谈过?”
“从没有。”
“有没有露过这样的口风呢?”
见他这样“打破沙锅问到底”,古应春倒不敢信口回答了,复又想了一下,方始开口:“没有。”
“好!我懂了。”胡雪岩说:“讨小讨得不好,是自讨若吃;讨得好,另当别论。我料七姐的心事,不是不想替你弄个人,是这个人不容易去觅。又要能干,又要体贴,又要肯听她的话;还要相貌看得过去,所以心里虽有这样的念头,没有觅着中意的人之前,先不开口。七姐做事向来是这样的,我晓得。”
古应春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倒不防探探妻子的口气。旋即转念,此事决不能轻发!倘若妻子根本不愿,一说这话,岂非伤了感情?
“能干、体贴、听话、相貌过得去,这四个条件,顶要紧的是听话。七姐人情、世故熟透,世界上总是听话的老实无用;能干调皮捣蛋,她一个端正人,躺在床上,如果叫人到东,偏要到西,拿她有啥法子?那一来,不是把她活活气死?七姐顾虑来,顾虑去,就是顾虑这个。应春,你说对不对!”“是的。”古应春不能不承认:“小爷叔把职七的为人,看得很透。”
“闲话少说,我们来谈瑞香。四个条件,她占了三个;体贴或许差一点,不过那也是将来你们感情上的事,感情深了,自然会体贴。”
“哪里就谈得到将来了?”古应春笑着喝了口酒说:“这件事要慢慢商量。”
“你说谈不到将来,我说喜事就在眼前。”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贤慧,瑞香当然还谈不到;不过,我同罗四姐两个人一起替你写包票,一定听七姐的话。你信不信。”
古应春何能不信,亦何能不喜,但总顾虑着妻子如果真的有妨意,这件事就弄巧成拙了。
看他脸上忽喜忽忧的神情,胡雪岩当然也能约略猜到他的心事。但夫妻之间的这种情形,到底只有同床共枕的人才能判断。所以他不再固劝,让它冷一冷,看古应春多想一想以后的态度,再作道理。
于是把话题扯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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