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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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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她慢慢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去。雪地上,留下她的一行足迹。
空荡荡的游乐场,落满了雪的秋千一动不动。
窗外,雪还在下着。陈白露站在窗前,她穿着黑丝绒的旗袍。屋里没有一丝动静。
一扇门打开了,立刻传出人们打牌的喧笑声。有人在叫:“露露!露露!”
陈白露不回答,依然那样站着。
张乔治从里面走出来,一面向里边的人说。
张乔治:不,不。我就来,你看我来请她。
他的领带散着。背心的扣子敞开着,兴高彩烈地向陈白露走过去。
张乔治:(似灵感附了体,站住)哦,我的小露露。
陈白露看着窗外,不动。张乔治走到她的侧面。
张乔治:你真美,今天你简直太美了!(吟诗一般)美,美极了!你穿得这么忧郁,这么诱惑!
从窗子里可以看到,旅馆的大门口走出一个人,提着一只箱子,那是方达生,他走下台阶,走上马路。有一瞬间,他似乎想停下来,抬起头,但他没有,他沿着街道走去了。
张乔治的声音一直在继续继续着:“露露,并且你真会用香水,闻起来(一声长长的“嗯”)这么清淡,而又这么幽远!我一闻着那香水的香味,Oh,no!你的美丽的身体所发出的那种清香,就叫我想前当初我在巴黎的时候,(飘飘然、神往地)那巴黎的夜晚,夜晚的巴黎!”
方达生的身影渐渐地远了,终于消失在雪雾中。
张乔治:露露,你为什么不笑?露露!
陈白露伫立不动的黑色的背影。
一片黑暗。红色的小蜡烛一支支地燃着,跳动着,映出了陈白露朦胧的脸。
烛光。陈白露的声音:“这光,多美,多亮,……”
潘月亭的脸在她旁边出现了。
潘月亭:吹灭它!快,吹呀I
陈白露:为什么要吹灭它呢?
潘月亭:(笑着)吹灭了,让大家吃啊!
陈白露:(冷笑一下)好!我吹灭它!让大家吃!
她一口气把蛋糕上的蜡烛吹灾。餐厅灯光大亮,乐队奏起响亮欢快的音乐。男男女女们,围着一张张又圆又大的餐桌,个个举起酒杯,喧笑哄闹着向陈白露身边挤过来。
“恭喜你,我的白露,干一杯!’
“永远发亮的明星,我们干杯!”
“美丽的小寿星,喝我这一杯!”“干吧!露露。”
陈白露谁也不推让,一杯杯地喝下去。
潘月亭(为陈白露拦着)白露,你要喝醉了。
顾八奶奶:不行,潘四爷,白露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家里还有一场。(对陈白露)你八姐还要为你做寿哪!
张乔治:我们都去,为了露露!
报社的于总编挤上来,身后跟着一个照像的。
于总编:白露,我的报纸上已经把你选做今年的“爱情皇后”,来,为皇后的二十二岁生日拍一张。
镁光灯“扑”地一闪。一个茶房喊着:“李襄理到!”
李石清神气活现地走进来,他的气派与从前大不相同,马褂换了坎肩,头发也亮光光地梳着。
张乔治:(故意夸张地)喝,李襄理怎么才来?
李石清:(不由得卖弄)抱歉,我刚从丁秘书那儿来,马上还要去交易所。
他瞟了潘月亭一眼,但从潘月亭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李石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陈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小小的心意。
陈白露:李太太没来么?
李石清:家里实在有事,她让我替她向陈小姐道喜。
他说着,打开盘子,里面是一支金子的麻花手镯。
顾八奶奶不由地撇了撇嘴,露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张乔治趴到胡四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胡四突然哈哈干笑了两声。
陈白露:(伸手接过盒子)太破费了,谢谢,替我谢谢李太太。
她转过身,指了指桌子中央的极大的奶油蛋糕。
陈白露:吃,吃吧。(她忽然面向大厅,高声地)吃!都来吃呀!
一片喧闹声。
她拿起一把银亮的刀子,把蛋糕切开。镁光灯闪闪发亮。
西下的夕阳发射着绯红的余辉,在短暂的冬日的黄昏,映照着城市的暗影,映照着一条铅灰色的大河和河面上一座黑色的大桥。
一个象幽灵一样的人影从桥上走过,在人群里穿行。
他走着,一直走着,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也记不得他这是到哪儿去。一双深陷的黑洞般的眼窝里,两只冰冷呆滞的眼睛,叫人不寒而栗。还可以认得出,这是黄省三。
终于,他衰弱地靠在了一根电线杆上。不远处,饭店的霓虹灯在他的脸上一黄一绿地闪着。
饭店门口,穿着大褂的茶房,脸上堆着献媚的笑,毕恭毕敬地站立一旁。陈白露微微地依在潘月亭的肩上,从大门里走出来。
现在,她的脸上泛起红晕,眼睛闪闪发亮,象通常喝多了酒的人那样,莫名其妙地笑着。李石清跟在他们的身后。当茶房不断地弯腰鞠躬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之情。
突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他一扭头,看见黄省三目光灼灼地立在眼前。
黄省三:(朝着李石清)经理,潘经理,您行行好!
李石清:(愣了一下)什么经理,你疯啦!
黄省三:不,我没病,您行行好,告诉他们我没疯!
潘月亭回过头来。
潘月亭:这个人是谁?
李石清:原来是大丰的录事,早被裁了。
潘月亭:他要干什么!真是岂有此理。
黄省三突然双膝跪下,抱住潘月亭的腿。
黄省三:法官,我自己买的鸦片烟,买的红糖掺上,叫孩子们喝的,我亲手把他们毒死的!我没钱再买鸦片了,法官!你们不能放我,我亲手毒死了人,毒死了我的孩子!您杀死我呀,杀死我!
李石清象惊醒一般,扑上去把他拉开。
黄省三:(忽然嘤嘤地象个女人哭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可怜的孩子!(他抬起头,对李石清)潘经理,人不能这么待人啊,不能这么待人啊!……
李石清绝望地推了他一把。黄省三侧在陈白露的脚边,他连忙磕着头。
黄省三:潘太太,求求你,让我死吧,我没疯。没疯呀!
陈白露呆住了,微笑仍然挂在唇边,但,这是一种惊惧而又僵死的笑。她恍惚地打开皮包,把手伸进去,她想象平日那样地施舍一些……可是几乎就在同时,她“叭”地把皮包关上了,冲进等在路边的汽车里。
汽车轰地开起来,黄省三的嘶喊和他扑俯在地的身影,被甩在后面。
汽车里,陈白露倚在角落,头低垂在胸前。潘月亭轻轻托起她的脸。她看着他,没有反应,没有表情。
潘月亭:露露,怎么又难过了?
陈白露闭上眼睛。车窗外响着街上的喧嚣。她听见了潘月亭凑在她耳边说:“我的小露露,你看看。”
陈白露双目紧闭的脸。
潘月亭的声音:“睁开眼吧,乖乖,你看这是什么?”
陈白露睁开眼睛,她看见潘月亭把一只发出幽蓝光彩的“火油”钻戒,套在她的手指上。
潘月亭:这是我今天特别给你挑的生日礼。喜欢么?
陈白露缓缓地抬起自己的手,看着那颗美丽的钻石。
潘月亭:(兴高采烈的声音)行市,我真看对了,沾你的福气,我赚了一票大的。我真的有钱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陈白露垂下手,目光移向车窗外。
潘月亭:别不理我,我的小露露,现在你要什么就有什么。明天,我一定把小东西给你活蹦乱跳地弄回来,好不好?你说呀!
陈白露:(没有回头)好。
顾八奶奶的中不中西不西的老式客厅里,正墙喜桌上高烧着一对又粗又长的红蜡烛。烛光闪闪。已经燃去一小半了。
墙上悬着一个鲜花扎成的大“寿”字。顾八奶奶和陈白露合拍的像片,放得大大的,嵌在一个红本的大镜框里。
疲乏的乐队有一阵没一阵地奏着。
穿过螺钿镶嵌的瓶状木窗,望见一群客人在另外一间客厅里打麻将、掷骰子、打扑克。仆人们穿梭一般端着茶点,来回侍候。
潘月亭醺醺然地靠在大沙发上。顾八奶奶、胡四、刘小姐,以及一些男女们,也都已不再跳舞。只有张乔治,他虽然已经醉了,但仍然摇晃着身子,笑嘻嘻地走到陈白露面前。
张乔治:(拉住陈白露的手,一边用脚踩着地板)露露,来,跳啊!
陈白露喝了太多的酒。此刻,她的眼睛半睁半合,脸上现出那种痴醉的、虚幻的神态。她胡乱地摇了摇头。
陈白露:不,不,我跳不动,我老了。
张乔治:(格格地笑起来)我的小猫咪,你才刚刚生下来呢。(他晃动着,转过身去)各位男士女士们听着!我们的皇后,现在要为我们跳个Tap-dancing,美国最时的“踢踏舞!”我来做她的舞伴!乐队!乐队!
于是,乐队骤然乱糟糟地大响特响。
张乔治握住陈白露的手,把快要倒下去的陈白露拉了起来;他用手紧紧搂着她的腰,硬拽着她跳。
陈白露:放开我!
她看着张乔治,眼里射出厌恶而又愤怒的光。
陈白露:(大喊)你这个洒了巴黎香水的洋狗!”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客人、侍仆们从窗口、壁门缝隙惊望着。
胡四忽然凑上去。
胡四:爱情皇后,我,该够格吧!
陈白露挥起手,象是要打胡四耳光;胡四灵巧地一闪。
陈白露:(指着他)你这个兔子!找你的母猫叫春去吧!
顾八奶奶站起身,又惊又怕地喊着。
顾八奶奶:这是怎么啦?
潘月亭:(对顾八奶奶解释着)她喝醉了,不认识人了。
陈白露的月光从人的脸上滑过,朝向屋顶。
陈白露:(茫然地)哪里有人哪!哪里有人哪!
她低声地嘶喊着,抽泣起来。
顾八奶奶:算了,算了,让你的老爸爸,你的老头陪你回去吧。
潘月亭:(挽住陈白露的胳膊)我陪你回去,回去吧。
陈白露:(试图挣脱着,大声呜咽,最后成了一种歇斯底里)我要回去!回家去,回家!
潘月亭:不哭了,不哭了,走。
陈白露倚着潘月亭的肩膀,恸哭着,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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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旅馆,陈白露房间的客厅里,李石清异常兴奋地来回踱步。潘月亭从卧室走出来。
潘月亭:(冷冷地)你来这儿有事么?
李石清:有事商量。
潘月亭:(坐下,对李石清,不耐烦地)你说吧!
李石清:(凑到潘月亭跟前)月亭。(他不大自然地顿了一下)经理,你知道市面上怎么回事么?
潘月亭:(故意地)不大清楚,你说说看。
李石清:(压低声音)我这是从一个极秘密的渠道打听出来的。谣言说金八故意放空气,好向外甩,完全是大家神经过敏,假的。这一次买进。我们算拿准了,我粗粗一算,说不定有三四十万的赚头。
王福升这时推门走了进来。
王福升:李襄理,您太太打过电话来,说您的少爷病了,催襄理赶快回去。
李石清:(简直不屑于听这些琐事)我知道,知道了。(继续向潘月亭)我跟你说,要是这个看涨的消息越看越真,客户们再忍痛补进,跟着一抢,不出十天,再赚个十万、二十万不成问题。
潘月亭:(叫住正要退出的王福升)福升,你去看看陈小姐有什么事。
王福升:是。
王福升走进卧室。
李石清:(既得意又激动)我告诉您,这个行市要大涨特涨,我提议……
潘月亭:(并不看他,打断)你的太太不是催你回家么?
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明天还是可以买,吃不了亏的!就这么决定吧,这一次成功了。我主张,以后行里再也不冒这样的险,留点信用。不过这一次,我们就破釜沉舟干它一下。
卧室里,王福升正轻轻拉上华丽的窗帘。
陈白露在床上呻吟了一声。
陈白露:(喃喃地)回家,回家了……
王福升注意地听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走到床前。
王福升:(试探地轻声问)小姐,您刚才说什么?
陈白露用手支起身体,四下看了看。
陈白露:(又扑倒在床上)玩够了,该回家了!
王福升:(惊奇)您,有家?
白露:(看着他)……
王福升:您,真有这意思?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赶紧)小姐,您要是真想回家,那您在这儿欠的那些帐,您得——
陈白露:(慢慢转过脸去)对了,我还欠了许多债。(自语地)不过这些年,我难道还没有还清?
客厅里,潘月亭吐出一口烟。
潘月亭:石清,你还是回家看看吧,你的儿子不是病了吗。
李石清:(眨眨眼睛)您何必老提这个?
潘月亭:(用眼梢睃了一下李石清)我看你太高兴了。
李石清:不错,这次事我帮您做得相当漂亮。我的确高兴。
潘月亭:(微微一笑)对不起,我忘了你早已经是襄理了。
李石清:(感到了潘月亭话里有刺儿)经理,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月亭:(不露声色)李襄理,现在我手里这点公债是一笔钱了吧!
李石清:自然。
潘月亭:这一点赚头已经足够还金八的款子了吧?
李石清:(小心奉迎地)当然,还大大地富余。
潘月亭:准备金也有了吧。
李石清:是的,有。
潘月亭:好极了!石清,你想现在我还怕不怕有人跟我捣乱?
李石清:(含糊地)我不大明白经理的话。
潘月亭:也许有人说不定要去说,我把银行房产都抵押出去了,或者说……(他停住,眯起眼睛望着李石清)
卧室。
王福升:(手在口袋里摸索着,一边望着陈白露)小姐,您刚还了八百,又欠了两千,这样花法,一辈子也是还不情的。您看,这些帐单,(从口袋往外拿)这一共是……
陈白露:(纵身坐起)不用拿,不用拿,我不要看。
王福升:(无奈地)可是人家说您明天下午是非还清不可了,我一个劲儿跟他们说好话……
陈白露:谁叫你跟他们说好话!冤有头,债有主,我自己没求过他们,要你去求!
王福升:我说小姐……
陈白露:(愈发烦躁地)我知道。知道了!钱!钱!钱!为什么你老拿钱来逼我,你滚!
王福升垂手立在一边。
客厅。
李石清:(强自镇静着)经理,您一定知道,圣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潘月亭:(冷酷地)我是很忍了一阵子。你也许还不知道,行里的同人背后骂我是个老糊涂,瞎了眼,叫一个不学无术的三等货来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极力压制自己)我希望经理说话无妨客气一点,字眼上可以略微斟酌斟酌再用。
潘月亭:我很斟酌,很留神。
李石清:(勉强一笑)好了,这些名词字眼儿都无关紧要,头等货、三等货,都是这么一说,差别倒是有限。不过,经理,我们都是多年在外做事的人,我想。大事小事,最低该讲点信用。
潘月亭:(一阵大笑)你也要谈信用!信用我不是不讲,可是我想,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明白跟哪一类人才可以讲信用。
李石清:那么,经理对我是不打算讲信用了。
潘月亭:这句话真不象你这么聪明的人说的。
潘月亭将雪茄碾灭,掸掉落在袖子上的一点烟灰。
潘月亭:你的汽车在门口等你,坐汽车回家是很快的。(由身上取出一个封套)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襄理薪水一月是二百七十元。这个月,会计告诉我你预支了二百五十元,我想我们还是客气点好,我照付一个月全薪,这是剩下的二十元,请你点一点,不过你今天的汽车帐,行里是不能再给你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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