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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手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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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我跑去厨房里想帮忙,看见厨房里空空如也,只有一锅汤在熬,贝蒂埋头在切马铃薯。
我轻轻的打开冰箱来看,里面有四片肉,数来数去正好一人一片,我也不敢再问了。
等到三点钟,我们喝完了细面似的清汤,贝蒂才捧出了炸马铃薯和那四片肉来。
我们很客气的吃完了那顿饭,还没有起身,米盖已经飞快的收拾了盘子,消失在厨房里。不久,厨房里传来了洗碗的水声。
我回想到米盖过去几年来,在我们家吃完了饭,跟荷西两个把盘子一堆就下桌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的神情,我心里不知怎的产生了一丝怅然。
“米盖结婚以后,安定多了,现在我一定要他存钱,我们要为将来着想。”贝蒂很坚决的在诉说她的计划。她实在是一个忠心的妻子,她说的话都没有错,但是在我听来,总觉得我对米盖有说不出的怜悯和淡淡的不平。
等我们要走了时,米盖才出来送我们,口里很难堪的说了一句:“下次再来吃,贝蒂今天身体不好,弄少了菜。”
我赶快把他的话打断了,约贝蒂第二日去买东西,不要米盖再说下去。
在回家的路上,荷西紧紧的拉住我,轻轻的对我说:“谢谢你,太太!”
“谢我做什么?”
“因为你不但喂饱你的先生,你也没有忘记喂饱他的朋友。”
其实,贝蒂喂不饱我的先生荷西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因为她不是他的太太。我更不在乎我做客有没有吃饱,只是告别时米盖欲言又止的难堪表情,在我心里反复的淡不下去。
世界上每一个人生下来,自小都养成了一句不可能不用的句子,就是“我的”这两个字。人,不但有占有性,更要对外肯定自己拥有的东西。于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弟弟,“我的”朋友……都产生了。这种情形,在一个女人结婚之后,她这个“我的丈夫”是万万不会忘记加上去的。所以,丈夫在婚纸上签上了名,就成了一笔女人的财产。
对于荷西,我非常明白他的个性,他是个有着强烈叛逆性的热血男儿,用来对待他唯一的方法,就是放他去做一个自由的丈夫。
他出门,我给他口袋里塞足钱;他带朋友回家来,我那怕是在沙漠居住时,也尽力做出好菜来招待客人;他夜游不归,回来我只字不提;他万一良心发现了,要洗一次碗,我就马上跪下去替他擦皮鞋。
因为我私心里也要荷西成为“我的”丈夫,所以我完完全全顺着他的心理去做人行事。又因为荷西是一个凡事必然反抗的人,我一放他如野马似的出去奔狂,他反而中了圈套,老做相反的事情。我越给他自由,他越不肯自由,日子久了,他成了“我的好丈夫”,而他内心还以为“叛妻”之计成功。我们各自暗笑,得其所哉,而幸福家庭的根基,就因此打得十分稳健了。
我很想把这种柔道似的“驯夫术”传授给米盖的太太贝蒂,但是吃过她那一顿冰冷的中饭之后,我的热情也给冻了起来。
米盖的结婚,是我代贝蒂苦苦求的婚,现在看见他威风已失,满面惶惑,陪尽小心的样子,我知道这个“教父”已经大江东去,再也不能回头了,我的内心,对他有说不出的抱歉。
日子很快的过去,沙漠那边的战事如火如荼,米盖与荷西的公司仍然没有解散,而职员的去留,公司由个人自己决定。
“你怎么说?你难道要他失业?”贝蒂问我。
“我不说什么,荷西如果辞了工作回来,别处再去找也一样的。”
“我们米盖再危险也得去,我们没有积蓄,只要不打死,再危险也要去上工的。”
我看了她一眼,不说话。没有积蓄难道比生命的丧失还要可怕吗?
等荷西辞了工回来,我们真的成了无业游民。我们每日没有事做,总在海边捉着鱼,过着神仙似悠闲的日子。
只有米盖,在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西班牙同事都辞工的情形下,他还是风尘仆仆的奔波在沙漠和工作之间。而那时候,游击队已经用迫击炮在打沙漠的磷矿工地了。
贝蒂每一次看见我们捉了大鱼,总要讨很多回去。我因为吃鱼已经吃怕了,所以乐得送给别人。
过去我们去超级市场买菜,总会在贝蒂的家门口停一停,接了她一起去买菜。等到荷西失业老是在打鱼时,贝蒂的冰箱装满了鱼,而她也藉口没时间,不再上市场了。
每一次米盖从烽火乱飞的沙漠休假回家来,他总是坐在一盘鱼的前面,而且总是最简单的烤鱼。
“我们米盖,最爱吃我做的鱼。”贝蒂满意的笑着,用手爱抚的摸着她丈夫的头发。米盖靠在她的身边,脸上荡漾着一片模糊而又伤感的幸福。
“我的米盖”成了贝蒂的口头语,她是那么的爱护他,努力存积着他赚回来的每一分钱。她梦想着将来有很多孩子,住在一幢豪华的公寓里;她甚而对她理想中卧室的壁纸颜色,都一次又一次的提出来跟米盖谈个不休。她的话越来越多,越说越觉得有理,而荷西和米盖都成了默然不语的哑子,只有我有一声没一声的应付着她。
她,开始发胖了,身上老是一件半旧的洋装,头发总也舍不得放下发卷,最后看电影去时,她只拿头巾把发卷也包在里面。她已忘了,卷头发是为了放下来时好看,而不是把粉红的卷子像水果似的老长在她头上。
那个星期日的夜间,米盖第二日又得回到沙漠去上工。他的神情沮丧极了,他提出来跟贝蒂说了,他不想再去,但是这不是他自己可以左右的事情。所以他再不愿,也苦笑着一次一次的回到沙漠去。
“这样吧!明天我们清早来送你去机场,可以不必叫计程车了。”荷西对米盖说。
第二日清晨,贝蒂穿了睡袍出来送米盖,米盖抱住她亲了又亲,一再的嘱咐着她:“宝贝,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不要担心我。”
我看贝蒂穿着睡衣,知道她不去机场,于是我也不想跟去了。
米盖依依不舍的上了车,等到车门关上了,贝蒂才惊叫了一声往车子跑去,她上去把米盖拖下车来,手就去掏他的口袋。
“荷西送你去,你的计程车钱可以交出来了。”她把米盖口袋里的两张钞票拿出来,那恰好是一趟计程车的钱。“可是贝蒂,我不能没有一毛钱就这样上飞机。我要在那边七天,你不能一点钱也不给我。”
“你宿舍有吃有住,要用什么钱?”贝蒂开始凶了。“可是,宝贝,……有时候我可能想喝一瓶汽水。”“不要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荷西在一旁听得要暴跳起来,他把米盖拉上车,一句话都不说就加足油门开走了。我靠在木栅门边看着这一幕喜剧,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你看,一个男人,就是要我们来疼,现在我们存了快二十万了,如果我不这么严,还有将来的计划吗?”
我想贝蒂这样的爱着米盖,她的出发点也许是对的,但我打心眼里不同意她。懒得说话,就走回家去了。我总是有点重男轻女,我老是在同情米盖。
岛上的杏花开了,这是我们离开沙漠后的第一个春天,荷西与我约了米盖夫妇一起去踏青。
当我们满山遍野去奔跑的时候,贝蒂就把两只手抱住米盖,娇小的身体整个吊在米盖的身上。
夫妻之间走路的方式各有不同,亲密些亦是双双俪影,我走不动路时也常常会叫荷西背我。但是在原来就已经崎岖的山路上,给这甜蜜的包袱贝蒂那么一来,弄得我们行动困难极了。荷西一气先跑上山,一转弯,就此不见了。
动手升火煮饭时,我四处去拾枯树枝,她还是抱着她的米盖不放。
“荷西去哪里了?你怎么不管他?”
“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肚子饿了会找来的。”“先生不能像你放羊似的给放开了,像对米盖,我就不离开他。”说完她又仰头去亲了一下先生。
等荷西来一起吃完了用树枝烧出来的饭,我蹲在一旁把泥土拨在柴上弄熄了火,贝蒂收拾了盘子。这一转身,荷西跟米盖已经逃之夭夭了。我慢慢的在捡一种野生的草药,贝蒂等着米盖回来,已经焦急不快起来。
我采草药越采越远,等到天下起大雨来,我才飞快的抱了一大把草往车子里冲,那时荷西与米盖也不知从那里冒出来了,手里抱了一大怀的野白花。
荷西看见了我,拿起花就往我脸上压过来,我拿了草药跟他对打得哈哈大笑。再一回头,贝蒂铁青着脸坐在车里面,米盖带给她的花被她丢在脚下,米盖急得都快哭了似的趴在她的侧面,轻轻的在求饶:“宝贝,我不过是跑开了一下,不是冷落你了,你不要生气。”
我们给贝蒂的脸色真的吓住了,也不敢再吵,乖乖的上了车。一路回来,空气紧张得要冻住了。我知道,以贝蒂这样的性格,米盖离开她一分钟,她都会想到爱不爱的事情上去,这种不能肯定丈夫情感的太太,其实在她自己亦是乏味的吧!
浮士德将他的影子卖给了别人。当那天米盖小心翼翼的扶着贝蒂下车时,我细细的看着地上,地上果然只有贝蒂的影子,而米盖的那一边,什么都看不见。
一个做太太的,先拿了丈夫的心,再拿他的薪水,控制他的胃,再将他的脚绑上一条细细的长线放在她视力所及的地方走走;她以爱心做理由,像蜘蛛一样的织好了一张甜蜜的网,她要丈夫在她的网里面唯命是从;她的家也就是她的城堡,而城堡对外面的那座吊桥,却再也不肯放下来了。
现在的米盖还是幸福的活在贝蒂的怀里。我们偶尔会看见他,贝蒂已经大腹便便了,他们常常在散步。米盖看见荷西时,头一低,一句话都没有,只听贝蒂代他说话。
我亲眼见到一个飞扬自由年轻的心,在婚后短短的时间里,变成一个老气横秋,凡事怕错,低声下气,而口袋里羞涩得拿不出一分钱来的好丈夫。
上个月我们开车要回马德里去看公婆,在出发坐船回西班牙之前,我们绕过米盖的家门,我们问米盖:“你们复活节回不回故乡去?”
米盖说:“路费太贵了,贝蒂说不必去了。”
“要不要我们路过你家乡时,去看看你的母亲和妹妹?”“不必去了,我这边信也很少写。”
“要不要送点钱去给你母亲?”我悄悄的问他,眼睛一直望着房门。
“也不用了,她,大概还好。”米盖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苦涩的冷淡。
车开时,贝蒂也出来了,她靠在米盖身边笑咪咪的向我们挥着手。
“那个米盖,唉!天哦!”荷西长叹一声。
“哪个米盖?”
“三毛,你怎么了?”
“米盖没有了,在他娶贝蒂的那一天开始,他已经死了。”“那么那边站的男人是谁?”
“他不叫米盖,他现在叫贝蒂的丈夫。”
警告逃妻
荷西的太太三毛,有一日在她丈夫去打鱼的时候,突然思念着久别了的家人,于是她自作主张的收拾了行李,想回家去拜见父母。同时,预备强迫给她的丈夫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和假期。
等她开始大逃亡时,她的丈夫才如梦初醒似的开车追了出去。
那时三毛去意已坚,拎着小包袱,不肯回头。荷西泪洒机场,而三毛摸摸他的胡子,微微一笑,飘然上了大铁鸟,飞回千山万水外的故乡来。
对付这样的一个妻子,荷西当然羞于登报警告。以他的个性,亦不必再去追究。放她逃之夭夭,对做丈夫的来说亦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但是反过来一想,家中碗盘堆积如山,被单枕头无人洗换,平日三毛唠叨不胜其烦,今日人去楼空,灯火不兴,死寂一片,又觉怅然若失。
左思右想,三毛这个人物,有了固然麻烦甚多,缺了却好似老觉得自己少了一块肋骨,走路坐卧都不是滋味,说不出有多难过。
在三毛进入父母家中不到两日,荷西贴着花花绿绿邮票的信已经轻轻的埋伏在她家信箱里。
“咦,警告逃妻的信那么快就来了!”三毛在家刚拿到信就想撕开;再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妈妈名字,原来警告书还是发给监护人岳母的哪。
“孩儿写信来了,请大人过目。”双手奉上交给妈妈。妈妈笑咪咪的接过信来,说:“好孩子。”
“他这信我如何看法?是横是直?”又问。
“是横,拿来给译。”三毛接过信来大声诵读。“亲爱的岳母大人:
三毛逃回你们身边去了,我事先实在不知道她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我十分舍不得她,追去机场时,她抱住机门不肯下来。我知道你们是爱她的,可是这个小女人无论到了哪里,别人都会被吵得不能安宁,我情愿自己守着她,也不肯岳父母因为她的返家而吃苦。请原谅我,三毛的逃亡,是我没有守好她。今日她在家中,想来正胡闹得一塌糊涂,请包容她一点,等下星期我再写信骗她回到我身边来,也好减轻你们的辛劳。
三毛走时,别的东西都没有带走,她划玻璃用的钻石丢在抽屉里,只带走了她每日服用的药片和几盒针药。妈妈想来知道,三毛这半年来闹得不像话,不但开车跟别人去撞,还一直喜欢住医院开刀;从那时候起,医生就请她天天吃药,三毛吃得麻烦透了,一直吵着要吃一点饭,我不给她吃,也是为了她的健康!
谢天谢地,她走了我细细一查,总算该吃的药都包走了。请母亲明白,她带了药,并不一定会吃,如果她吃了,又会不改她的坏习惯,一口气将三日份的药一次服下去,我真怕她这么乱来,请妈妈看牢她。
近年来三毛得了很重的健忘症,也请妈妈常常告诉她,我叫荷西,是你的半子,是她的丈夫,请每天她洗完澡要睡时,就提醒她三次,这样我才好骗她回来。
谢谢妈妈,千言万句不能表达我对你的抱歉,希望三毛不要给你们太多麻烦。我原以为我还可以忍受她几年,不想她自己逃亡了,请多包涵这个管不住的妻子,请接受我的感激。
你们的儿子荷西上”
三毛一口气译完了信,静静的将信折起来,口里说着:“来骗!来骗!看你骗得回我。”
此时她的母亲却慈爱的看了她一眼,对她说:“不要发健忘症,他是荷西,是你的丈夫,住一阵就回去呢!”“那得看他如何骗回逃妻了。”抿嘴笑笑,顺手抓了一把药片到口里去嚼。
以后荷西警告逃妻的信源源不绝的流入三毛父亲家的信箱里,想将这只脱线的风筝收回非洲去。
“三毛:
对于你此次的大逃亡,我难过极了。知道你要飞三天才能抵达台北,我日日夜夜不能安睡,天天听着广播,怕有飞机失事的消息传来。你以前曾经对我说,我每次单独去沙漠上班时,你等我上了飞机。总要听一天的广播,没有坏消息才能去睡。当时我觉得你莫名其妙,现在换了你在飞机上,我才明白了这种疼痛和牵挂。
我很想叫你回到我身边来,但是你下决心回家一次也很久了,我不能太自私,请你在台湾尽情的说你自己的语言,尽量享受家庭的温暖。我们婚后所缺乏的东西,想来你在台湾可以得到补偿,请小住一阵就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从今天起就等待你。
荷西”
“三毛
你的信最快要九天才能寄到非洲(如果你写了的话)。今天是你走了的第二天,我想你还在瑞士等飞机,我十分想念你。你走了以后我还没有吃过东西,邻居路德送来一块蛋糕,是昨天晚上,我到现在还没有吃,要等你平安抵达的信来了才能下咽。
你回去看到父母兄弟姐姐们,就可以回来了,不要逗留太久,快快回来啊!
荷西”
“三毛:
这是你每天该服的药名和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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