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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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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许他道:“吾儿放心!只依着你主张,把庆娘嫁他便了。”兴娘见父母许出,
便喜动颜色,拜谢防御道:“多感父母肯听儿言,儿安心去了。”走到崔生面前,
执了崔生的手,哽哽咽咽哭起来道:“我与你恩爱一年,自此别了。庆娘亲事,
父母已许我了,你好作娇客。与新人欢好时节,不要竟忘了我旧人!”言毕大哭。
崔生见说了来踪去迹,方知一向与他同住的,乃是兴娘之魂。今日听罢叮咛之语,
虽然悲切,明知是小姨身体,又在众人面前,不好十分亲近得。只见兴娘的魂语
分付已罢,大哭数声,庆娘身体蓦然倒了。众人惊惶,前来看时,口中已无气了;
摸他心头,却温温的,急把生姜汤灌下。将有一个时辰,方醒转来,病体已好,
行动如常。问他前事,一毫也不晓得。人丛之中,举眼一看,看见崔生站在里头,
急急遮了脸,望中门奔了进去。崔生如梦初醒,惊疑了半日始定。
防御就拣个黄道吉日,将庆娘与崔生合了婚。花烛之夜,崔生见过庆娘惯的,
且是熟分;庆娘却不十分认得崔生的,老大羞惭。真个是:一个闺中弱质,
与新郎未经半晌交谈;一个旅邸故人,共娇面曾做一年相识。一个只耳畔声音稍
异,面目无差;一个但见眼前光景皆新,心胆尚怯。一个还认蝴蝶梦中寻故友,
一个正在海棠枝上试新红。却说崔生与庆娘定情之夕,只见庆娘含苞未破,元红
尚在,仍是处子之身。崔生悄地问他道:“你令姊借你的身体,陪伴了我一年,
如何你身子还是好好的?”庆娘怫然不悦道:“你自撞见了姊姊鬼魂,做作出来
的,干我甚事?说到我身上来!”崔生道:“若非令姊多情,今日如何能够与你
成亲?此恩不可忘了。”庆娘道:“这个也说得是,万一他不明不白,不来周全
此事,借我的名头,出了我偌多时丑,我如何做得人成?只你心里到底认是我随
你逃走了的,岂不羞死人!今幸得他有灵,完成你我的事,也是他十分情分了。”
次日,崔生感兴娘之情不已,思量荐度他。却是身边无物,只得就将金凤钗
到市上货卖,卖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锭,赍到琼花观中,命道士建蘸三昼夜,
以报恩德。蘸事已毕,崔生梦中见一个女子来到,崔生却不认得。女子道:“妾
乃兴娘也,前日是假妹子之形,故郎君不曾相识。却是妾一点灵性,与郎君相处
一年了。今日郎君与妹子成亲过了。妾所以才把真面目与郎相见。”遂拜谢道:
“蒙郎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庆娘,禀性柔和,郎好看觑
他。妾从此别矣。”崔生不觉惊哭而酲。庆娘枕边见崔生哭醒来,问其缘故,崔
生把兴娘梦中说话,一一对庆娘说。庆娘问道:“你见他如何模样?”崔生把梦
中所见容貌,备细说来。庆娘道:“真是我姊也!”不觉也哭将起来。庆娘再把
一年中相处事情,细细问崔生。崔生逐件和庆娘备说始末根由,果然与兴娘生前
情性,光景无二。两人感叹奇异,亲上加亲,越然过得和睦了。自此兴娘别无影
响。要知只是一个情字为重,不忘崔生,做出许多事体来,心愿既完,便自罢了。
此后,崔生与庆娘年年到他坟上拜扫。后来崔生出仕,讨了前妻封诰,遗命
三人合葬。曾有四句口号,道着这本话文:大姊精灵,小姨身体。到得圆成,无
此无彼。
卷二十三 大姊魂游完宿愿 小姨病起续前缘
诗曰:
生死由来一样情,豆萁燃豆并根生,存亡姊妹能相念,可笑阋墙亲弟兄。
话说唐宪宗元和年间,有个侍御李十一郎,名行修,妻王氏夫人,乃是江西
廉使王仲舒女,贞懿贤淑,行修敬之如宾。王夫人有个幼妹,端妍聪慧,夫人极
爱他,常领他在身边鞠养,连行修也十分爱他,如自家养的一般,一日,行修在
族人处赴婚礼喜筵,就在这家歇宿。晚间忽做一梦,梦见自身再娶夫人,灯下把
新人认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夫人的幼妹。猛然惊觉,心里甚是不快活。巴到天
明,连忙归家。进得门来,只见王夫人清早已起身了,闷坐着将手频频拭泪。行
修问着不答,行修便问家人道:“夫人为何如此?”家人辈齐道:“今早当厨老
奴在厨下自说,五更头做一梦,梦见相公再娶王家小娘子。夫人知道了,恐怕自
身有甚山高水低,所以悲哭了一早起了。”行修听罢,毛骨耸然,惊出一身冷汗,
想道:“如何与我所梦正合?”他两个是恩爱夫妻,心下十分不乐。只得勉强劝
谕夫人道:“此老奴颠颠倒倒,是个愚懵之人,其梦何足凭准!”口里虽如此说,
心下因是两梦不约而同,终久有些疑惑。
只见隔不多日,夫人生出病来,累医不效,两月而亡。行修哭得死而复苏。
书报岳父王公,王公举家悲恸。因不忍断了行修亲谊,回书还答,便有把幼女续
婚之意。行修伤悼正极,不忍说起这事,坚意回绝了岳父,于时有个卫秘书卫随,
最能广识天下奇人,见李行修如此思念夫人,突然对他说道:“侍御怀想亡夫人
如此深重,莫不要见他么?”行修道:“一死永别,如何能勾再见?”秘书道:
“侍御若要见亡夫人,何不去问稠桑王老?”行修道:“王老是何人?”秘书道:
“不必说破,侍御只牢牢记着稠桑王老四字,少不得有相会之处。”行修见说得
作怪,切切记之于心。
过了两三年,王公幼女越长成了,王公思念亡女,要与行修续亲,屡次着人
来说。行修不忍背了亡夫人,只是不从。此后,除授东台御史,奉诏出关,行次
稠桑驿。驿馆中先有敕使住下了,只得讨个官房歇宿,那店名就叫做稠桑店。行
修听得“稠桑”二字,触着便自上心,想道:“莫不甚么王老正在此处?”正要
跟寻间,只听得街上人乱嚷。行修走到店门边一看,只见一伙人团团围住一个老
者,你扯我扯,你问我问,缠得一个头昏眼暗。行修问店主人道:“这些人何故
如此?”主人道:“这个老儿姓王,是个希奇的人,善谈禄命,乡里人敬他如神,
故此见他走过,就缠住他问祸福。”行修想着卫秘书之言,道:“元来果有此人。”
便叫店主人快请他到店相见,店主人见行修是个出差御史,不敢稽延,拨开人丛,
走进去扯住他道:“店中有个李御史李十一郎奉请。”众人见说是官府请,放开
围让他出来,一哄多散了。到店相见,行修见是个老人,不要他行礼,就把想念
亡妻,有卫秘书指引来求他的话,说了一遍,便道:“不知老翁果有奇术,能使
亡魂相见否?”老人道:“十一郎要见亡夫人,就是今夜罢了。”老人前走,叫
行修打发开了左右,引了他一路走入一个土山中。又升一个数丈的高坡,坡侧隐
隐见有个丛林。老人便住在路旁,对行修道:“十一郎可走去林下,高声呼‘妙
子’,必有人应。应了便说道:‘传语九娘子,今夜暂借妙子同看亡妻。’”行
修依言,走去林间呼着,果有人应,又依着前言说了。
少顷,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走出来道:“九娘子差我随十一郎去。”说罢,
便折竹二枝,自跨了一枝,一枝与行修跨,跨上便同马一般快。行勾三四十里,
忽到一处,城阙壮丽,前经一大宫,宫前有门,女子道:“但循西廊,直北从南,
第二宫乃是贤夫人所居。”行修依言,趋至其处,果见十数年前一个死过的丫头
出来拜迎,请行修坐下。夫人就走出来,涕泣相见。行修伸诉离恨,一把抱住不
放,却待要再讲欢会,王夫人不肯道:“今日与君幽显异途,深不愿如此贻妾之
患。若是不忘平日之好,但得纳小妹为婚,续此姻亲,妾心愿毕矣。所要相见,
只此奉托。”言罢,女子已在门外厉声催叫道:“李十一郎速出!”行修不敢停
留,含泪而出。女子依前与他跨了竹枝同行,到了旧处,只见老人头枕一块石头,
眠着正睡。听得脚步响,晓得是行修到了,走起来问道:“可如意么?”行修道:
“幸已相会。”老人道:“须谢九娘子遣人相送。”行修依言,送妙子到林间,
高声称谢。回来问老人道:“此是何等人?”老人道:“此原上有灵应九子母祠
耳。”
老人复引行修到了店中,只见壁上灯盏荧荧,槽中马啖刍如故,仆夫等个个
熟睡。行修疑道做梦,却有老人尚在可证。老人当即辞行修而去。行修叹异了一
番,因念妻言谆恳,才把这段事情备细写与岳丈王公,从此遂续王氏之婚,恰应
前日之梦。正是: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
古来只有娥皇、女英姊妹两个,一同嫁了舜帝,其他姊妹亡故,不忍断亲,
续上小姨,乃是世间常事。从来没有个亡故的姊妹,怀此心愿,在地下撮合完成
好事的。今日小子先说此一段异事,见得人生只有这个情字至死不泯的。只为这
王夫人身子虽死,心中还念着亲夫恩爱,又且妹子是他心上喜欢的,一点情不能
忘,所以阴中如此主张,了其心愿。这个还是做过夫妇多时的,如此有情,未足
为怪。小子如今再说一个不曾做亲过的,只为不忘前盟,阴中完了自己姻缘,又
替妹子连成婚事,怪怪奇奇,真真假假,说来好听。有诗为证:还魂从古有,借
体亦其常。谁摄生人魄?行将宿愿偿。
这本话文,乃是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人,姓吴,曾做防御使之职,人都
叫他做吴防御。住居春风楼侧,生有二女,一个叫名兴娘,一个叫名庆娘,庆娘
小兴娘两岁,多在襁褓之中。邻居有个崔使君,与防御往来甚厚。崔家有子,名
曰兴哥,与兴娘同年所生,崔公即求聘兴娘为子妇,防御欣然相许,崔公以金凤
钗一只为聘礼。定盟之后,崔公合家多到远方为官去了。一去一十五年,竟无消
息回来。
此时兴娘已一十九岁,母亲见他年纪大了,对防御道:“崔家兴哥一去十五
年,不通音耗,今兴娘年已长成,岂可执守前说,错过他青春?”防御道:“一
言已定,千金不移。吾已许吾故人了,岂可因他无耗便欲食言?”那母亲终究是
妇人家见识,见女儿年长无婚,眼中看不过意,日日与防御絮聒,要另寻人家。
兴娘肚里,一心专盼崔生来到,再没有二三的意思,虽是亏得防御有正经,却看
见母亲说起激聒,便暗地恨命自哭。又恐怕父亲被母亲缠不过,一时更变起来,
心中长怀着忧虑,只愿崔家郎早来得一日也好。眼睛几望穿了,那里叫得崔家应?
看看饭食减少,生出病来,沉眠枕席,半载而亡,父母与妹及合家人等,多哭得
发昏章第十一。临入殓时,母亲手持崔家原聘这只金凤钗,抚尸哭道:“此是你
夫家之物,今你已死,我留之何益?见了徒增悲伤,与你戴了去罢!”就替他插
在髻上,盖了棺。三日之后,抬去殡在郊外了。家里设个灵座,朝夕哭奠。
殡过两个月,崔生忽然来到,防御迎进问道:“郎君一向何处?尊父母平安
否?”崔生告诉道:“家父做了宣德府理官,没于任所,家母亦先亡了数年。小
婿在彼守丧,今已服除,完了殡葬之事,不远千里,特到府上来完前约。”防御
听罢,不觉吊下泪来道:“小女兴娘薄命,为思念郎君成病,于两月前饮恨而终,
已殡在郊外了。郎君便早到得半年,或者还不到得死的地步。今日来时,却无及
了。”说罢又哭。崔生虽是不曾认识兴娘,未免感伤起来。防御道:“小女殡事
虽行,灵位还在。郎君可到他席前看一番,也使他阴魂晓得你来了。”噙着泪眼,
一手拽了崔生走进内房来,崔生抬头看时,但见:纸带飘摇,冥童绰约。飘摇纸
带,尽写着梵字金言;绰约冥童,对捧着银盆绣帨。一缕炉烟常袅,双台灯火微
荧。影神图画个绝色的佳人,白木牌写着新亡的长女。崔生看见了灵座,拜将下
去,防御拍着桌子大声道:“兴娘吾儿,你的丈夫来了!你灵魂不远,知道也未?”
说罢,放声大哭。合家见防御说得伤心,一齐号哭起来。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
生天,连崔生也不知陪下了多少眼泪。哭罢,焚了些楮钱,就引崔生在灵位前拜
见了妈妈。妈妈兀自哽哽咽咽的,还了个半礼。防御同崔生出到堂前来,对他道:
“郎君父母既没,道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在吾家住宿。不要论到亲情,只是
故人之子,即同吾子。勿以兴娘没故,自同外人。”即令人替崔生搬将行李来,
收拾门侧一个小书房与他住下了,朝夕看待,十分亲热。
将及半月,正值清明节届。防御念兴娘新亡,合家到他冢上挂钱祭扫。此时
兴娘之妹庆娘已是十七岁,一同妈妈抬了轿,到姊姊坟上去了,只留崔生一个在
家中看守。大凡好人家女眷,出外稀少,到得时节头边,看见春光明媚,巴不得
寻个事由来外边散心耍子。今日虽是到兴娘新坟上,心中怀着凄惨的,却是荒郊
野外,桃红柳绿,正是女眷们游耍去处。盘桓了一日,直到天色昏黑方才到家。
崔生步出门外等候,望见女轿二乘来了,走在门左迎接。前轿先进,后轿至前,
到生身边经过,只听得地下砖上铿的一声,却是轿中掉一件物事出来。崔生待轿
过了,急去拾起来看,乃是金凤钗一只,崔生知是闺中之物,急欲进去纳还,只
见中门已闭,元来防御合家在坟上辛苦了一日,又各带了些酒意,进得门,便把
来关了,收拾睡觉。崔生也晓得这个意思,不好去叫得门,且待明日未迟。
回到书房,把钗子放好在书箱中了,明烛独坐,思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
寄迹人门,虽然相待如子婿一般,终非久计,不知如何是个结果。闷上心来,叹
了几声,上了床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扣门响,崔生问道:“是那个?”不见回
言,崔生道是错听了,方要睡下去,又听得敲的毕毕剥剥。崔生高声又问,又不
见声响了。崔生心疑,坐在床沿,正要穿鞋到门边静听,只听得又敲响了,却只
不见则声。崔生忍耐不住,立起身来,幸得残灯未熄,重掭亮了拿在手里,开出
门来一看。灯却明亮,见得明白,乃是十七八岁一个美貌女子立在门外,看见门
开,即便褰起布帘走将进来。崔生大惊,吓得倒退了两步。那女子笑容可掬,低
声对生道:“郎君不认得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适才进门时,坠钗轿下,
故此乘夜来寻,郎君曾拾得否?”崔生见说是小姨,恭恭敬敬答应道:“适才娘
子乘轿在后,果然落钗在地,小生当时拾得,即欲奉还,见中门已闭,不敢惊动,
留待明日。今娘子亲寻至此,即当持献。”就在书箱取出,放在桌上道:“娘子
请拿了去。”女子出纤手来取钗,插在头上了,笑嘻嘻的对崔生道:“早知是郎
君拾得,妾亦不必乘夜来寻了。如今已是更阑时候,妾身出来了,不可复进。今
夜当借郎君枕席,侍寝一宵。”崔生大惊道:“娘子说那里话!令尊令堂待小生
如骨肉,小生怎敢胡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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