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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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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看瓜地与桑田,一片绿色界破大道长。
远看北京十三门,万家官阙在中央,至此万物在足下,仙乎仙乎我心良。
我虽非吴牛,喘气何茫茫?
我虽非冀马,空群小北方。
那韩清独先被杨慎己说了两句,余愤未平,这时听到他诗里有牛马两个字,不觉冷笑一声。杨慎己见他背着两只手,眼睛斜望着,大有藐视之意,心里发臊,脸上红将起来。说道:“我看韩先生微微一笑,有不屑教诲之意,清独兄以为然否?”韩清独装着笑容道:“杨先生这话,可言重了。不过我也有一点意思,这我虽非吴牛四句,杨先生岂不太谦了?”杨慎己自负为老前辈,居然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批评他的诗不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把蓝纺绸长衫的袖子一卷,两手向上举,闭着眼睛,对天念道:“鹏飞万里,燕雀岂能知其志哉?吾闻之:孔子弟子有冉牛,不以名牛为耻也。两晋天子,复姓司马,何辱于其人?太史公尚曰牛马走,庄子亦曰,呼我为马者,应之以为马,呼我为牛者,应之以为牛。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我不敢自侪于牛马乎?”谢绍罴见杨慎己大发雷霆,恐怕他们真闹起意见来。连忙笑道:“两贤岂相厄哉?在杨老先生固然是发挥所学,但是在清独兄,也不过尽他攻错之谊,都算没有坏意。别嚷,还是让我一口气把这诗念完罢。”于是又念道:君不见夫子登泰山,眼底已把天下小,又不见雄心勃勃秦始皇,也曾寻仙蓬莱岛?
我来上山不是偷梨枣,亦非背着葫芦寻药草。
我非今之卫生家,更不是来为空气好。
人人都说不能合时宜,不合时宜我有一肚皮。
情愿走到西山顶,大声疾呼吐我胸中疑。
夕阳下山归去来兮。
谢绍罴一口气念完,杨慎己在一旁颠头摇脑,渐渐把心中不平之气,也会减少。便对大家问道:“我觉得我很用了一番功夫,诸位以为如何?”大家先是见他怒气勃勃,谁还敢说不好的字样,都道:“很好很好。”这里面有一位沈从众先生,稿子还没有做完,正伏在桌子上推敲字句。听到大家说好,他自不便默然,也在那里说道:“好好。”别人见了,以为他自己赞许自己的稿子呢。那孔学尼道:“沈先生的大作,慢慢地推敲,一定有好的句子作出来,我们要先睹为快了!”于是大家都拥到沈从众位上来,将他的稿子拿了去看。沈从众道:“我的诗还没有改好呢,诸位等一等吧。”孔学尼道:“我们看了再斟酌罢,这是七律,又是咏春雨的呢。”便念道:近来日日念黄梅,念得牙酸雾未开。
何处生风无绿柳?谁家有院不青苔?
昨夜惊心闻贼至,今朝搔首斗诗来。
但得郊外春色好,驱车不厌几多回。
孔学尼在这里念,那孟继祖背着两手,也在他后面念。他是舌辩之徒,最欢喜挑眼的。刚才因为杨慎己在那里,怯他三分老牌子,不敢说什么。现在换了一个好好先生孔学尼在这里念,他的嘴就忍不住了,说道:“诗自然不恶,不过来韵一联,却是有些杜撰。”沈从众本来是个近视眼,眼睛上框着铜钱大的小托力克眼镜。这时,那副眼镜,因头低得太久,且又是摇摆不定的,所以一直坠将下来,落到鼻子尖上。他一会儿忙诗,忘了眼镜。这时要看人,才记将起来,用两个指头把眼镜一送,直靠着眼睛。然后昂着脸对孟继祖一望,笑道:“说此话者,岂非孟少爷乎?阁下生长于富贵之家,哪里知道民间故事,须知道这阴雨天,是贼的出产之日。古人不云乎?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昨宵雨夜,寒家虽为物无多,恰好部里发薪之后,怎样不惊贼之将至呢?”孟继祖道:“这虽然言之成理,究竟和春雨二字,不大相干。”沈从众道:“刚才杨慎己先生不已言之乎?七律规矩,三四句写景,五六句就运事,我正是这样做法呀!”孟继祖道:“那末,起句日日念黄梅,是不是用黄梅时节家家雨那个典?”沈从众道:“对的。”孟继祖道:“那就不对了。黄梅是四五月的事,题目却是春雨,那不是文不对题吗?”那杨慎己和沈从众是同事,沈从众附和着他,自己觉得有面子。便道:“先一看,好象不是切题,其实我们要当注意那个念字。念者,未来之事,心中有所怀之也。所以下面连忙接着就说:何处无柳,谁家不苔,不言春雨而春雨自见。这叫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其中的冯有量,是个少年大肉胖子,为了几个芍药花的典,搬不出来,急得头上的汗,象黄豆一般大,只管往下落。他站起来道:“诸位别先讨论,我有个问题,要提出来研究。就是这七绝诗,两首能不能算完卷?”燕西见他手上拿着听差刚打的手巾把子,捏着一团,只望额头上去揩汗,这个样子大概是逼不出来了。便先道:“当然可以。我们原是消遣,何必限多少呢。”于是走上前,就把他的诗稿子接了过来,看了一看。那孟继祖知道冯有量的诗,是跟杨慎己学的,他要实行报复主义,就高声念道:
人人都爱牡丹花,芍药之花也不差。
昨日公园看芍药,枝枝开得大如瓜。
这首诗念完,所有在座的人,都不觉哈哈大笑。冯有量他脸色也不曾变,站在大众堆里说道:“这麻韵里的字很不好押,诸位看如何?给我改正改正罢。”孟继祖极力地忍住笑,说道:“这一首诗,所以能引得皆大欢喜,就在于诗韵响亮。我再念第二首诗给诸位听。”于是又高声念道:油油绿叶去扶持,白白红红万万枝,何物对他能譬得?美人脸上点胭脂。
孟继祖道:“冯先生这一譬,真譬得不坏,芍药花那种又红又白的样子,真是美人脸上点了胭脂一般。”说着,脸向着杨慎己一笑道:“阁下和冯君,是常在一处研究的。我想杨君的七绝,也是这样一类的作风。”这话要是别人说了,杨慎己一定要反唇相讥。现在孟继祖是个总长的儿子,和孟总长多少要讲究联络一点,当然不能得罪他的儿子。只得笑道:“孟世兄总是这样舌锋锐不可挡。”冯有量也走上前,拉着他的手道:“老弟台,你这种不批评的批评,真教人够受的了。你明明说我两句,哪处好哪处不好,那才是以文会友的道理。”这样一说,孟继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燕西道:“继祖兄他就是这样,欢喜开玩笑。其实有量兄这时的意思,就很新鲜。”杨慎己道:“燕西兄这句话,极是公正不过。我们也很愿看看继祖兄的大作如何?”孟继祖也正要卖弄他的才调,说道:“虽然作得不好,我倒很愿意公开出来,大家指正。”于是抽出他的诗稿,交给杨慎己,让他去看。杨慎己就念道:
阴云黯黯忽油然,润遍农家八亩田。
河北两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
踏青节里飞成阵,布谷声中细似烟。
屈指逢庚何日是,石矶西畔理渔船。
杨慎己还没有批评呢,孔学尼先就说道:“这真不愧是亚圣后人。你看他一提笔,就用了孟子上两句典。”说到这里,用两个指头,在空中画着圈圆,口里念道:“河北两堤芳草地,江南二月杏花天。”接上摇着头道:“继祖继祖,你这一颗心,也许是玲珑剔透的东西呢?何以你形容春雨之妙,一至如此!我就常说:七律诗是工整之外,还要十分活泼,令人捉摸不定。象你这天韵,完全是王渔洋家数,真是符合此旨的呀。”杨慎己念了这一首诗,本来也觉得字面上好看一点。但是自己总不输这口气,正要吹毛求疵,扯他一点坏处。第一,用经书的典作诗,这是不合的。第二,杏花春雨江南,本是老句。完全用来,嫌他太便宜了。但是这两点,孔学尼先就说好,真不好驳他。那沈从众,他见孔学尼满口说好,杨慎己也不说坏,认为这诗一定很好,也拍着手道:“好诗好诗,今天这一会,应该是孟兄夺魁的了。”说着,上前就是一揖,笑道:“恭喜恭喜。”孟继祖刚才批评了沈从众一顿,他都是这样佩服,其余的人是更不必谈了,这时自己真是自负得了不得。在场的人,因为他和孔学尼是总长的儿子,燕西是总理的儿子,大家早也就预备好了,这前三名,由他三人去分配。现在既是说孟继祖的好,大家就恭维一阵,鼓起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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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第十一回 独具慧心诗媛疑醉语 别饶兴趣闺秀有欧风
那鼓掌的声浪,由近而远直传到冷家这壁厢来,这时清秋端了一把藤椅子,拿了一本小说,躺在枣子树荫下乘凉。忽然听得这样人声大哗,便问韩妈道:“乳娘,这是哪里闹什么?”韩妈道:“我的姑娘,你真是会忘记事啦,刚才金少爷那边送点心来,不是说那边请客吗”清秋这才想起来了,这是他们开诗社作诗,这样大乐呢。听那声音,就在房后面。这房后面,是个小院子,靠着一道短粉墙,墙头上一列排着瓦合的槟榔眼。心想,偷着看看,这诗社是怎样立的。于是端了一把小梯子,靠着墙,爬了上去,伸着头在槟榔眼里张望。他们聚会的地方,在槐树下面,乃是一片大敞厅。由这里看去,正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里面,燕西同着一班文绉绉的朋友,拥在一块。其中有个木瓜脸有一撇小黄胡子的人,指手划脚,在那里说道:“且慢,我们不要乱定魁首,主人翁的大作,还没有领教呢。”大家都说是呀,我们忙了一阵子,怎样把主人翁的大作忘了?那小黄胡子,走到燕西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燕西兄,你的诗是总理亲自指示的,家学渊源,无论如何,随便写出来,都会比我们做的好。”燕西笑道:“不要取笑了,我作得很匆忙,万赶不上诸位的。”说毕,就在一张桌上,拿了几张信笺,递与他们。清秋自小跟着她父亲念汉文,学作诗和填词,虽然不算升堂入室,但是读起诗文来,很难分别好歹。她早听见说燕西会作诗,心里就想着,他们纨绔子弟,未必作得好东西出来。现在有这个机会,倒要看看他的诗如何?无奈自己不是个男子汉,若是个男子汉,一定要作一个不速之客,挤上前去,看看他的大作。可是正在她这样着想之际,只见那小黄胡子,用手将大腿一拍,说道:“要这样的诗,才算得是律诗,要这样的诗,才算得是咏春雨。我说燕兄家学渊源,真是一点不错。”那小黄胡子夸奖了一阵,那些人都要拥上前来看。小黄胡子说:“诸位这样拥挤,反而是看不见,不如让我来念给诸位听。”便高声念道:新种芭蕉碧四环,垂帘无奈响潺潺。
云封庭树诗窗冷,门掩梨花燕子闲。
乍见湖山开画境,却惊梅柳渡江关。
小楼一作天涯梦,只在青灯明镜间。
这些人里面,要算孔学尼的本领好一点,本来就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现在燕西的诗,作得通体稳适,倒出乎意料以外。心想,他向来不大看书的人,几时学会了作诗,无论如何,我得驳他一驳的,别让他出这十足的风头。便问道:“燕西兄这诗,句句不是春雨,却句句是春,句句是雨,可是这个梅字,刚才大家起了一番异议,说是不合节令呢。”燕西被他一驳,自己也不知道怎样答应好,眼望着宋润卿。宋润卿本来就要说了,现在燕西有意思要他说,他更是忍不住。便道:“孔先生,你误会了燕西兄的意思了。他所说的梅,不是梅子,乃是梅花。从来词章上梅柳两个字在一处,都是指梅花,不是梅子呢。春天梅花开得最早,杨柳也萌芽最早,凡是形容春之乍来,用梅柳二字是最稳当不过了。”那沈从众听了这一遍话,也就把头望前一伸,用那双近视眼逼近着宋润卿。宋润卿看到一个脑袋,伸到面前来,吓了一跳。仔细看时,原来是沈从众含着笑容,前来说话哩。宋润卿便道:“沈先生,你有什么高论?”沈从众道:“宋先生,我很佩服你的高论。我说的那个梅,也是指梅花。所以说近来日日念黄梅,念得牙酸雾未开。暗暗之中,用了一个开字,是指梅花的一个证据。所谓诗眼,就在这里。世上只有说开花,没有说开果子的。那末,我说的黄梅,当然是梅花了。毛诗,〃*有梅,其实七兮。那个梅,才是梅子呢。”
清秋在墙这边槟榔眼里,看见那一股酸劲,实在忍不住笑,爬着梯子慢慢地下来,伏在梯子上笑了一阵。然后抚摸了一会鬓发,走到前面院子里去。冷太太看见,问道:“什么事?你一个人这样笑?”清秋道:“刚才我在墙眼里,看见一班人在隔壁作诗,那种酸溜溜的样子,真是引人好笑。”冷太太道:“你不要瞎说,金先生的学问,很是不错。”清秋正色道:“他的诗倒是不错,我听见人家念来着呢。一个大少爷脾气的人,居然能作出那样的好诗,那倒是出乎人意料以外。”冷太太道:“他们家里有的是钱,在学堂里念了书不算,家里又请先生来教他,那文章是自然会好了。”清秋道:“舅舅也在那里呢,回头舅舅回来,我倒要问一问,那是些什么人?”冷太太道:“你舅舅怎样会加到他们一块去了?其实他要常和这些人来往,那倒比和一些不相干的人在一处纠缠好得多。我想,你舅舅的文章,和金先生一比起来,恐怕要差得远哩。”她母女这样议论,以为宋润卿不如金燕西。其实燕西今天出了个大风头,对于宋润卿是钦佩极了。晚上宋润卿吃得醉醒醒地回来,一路嚷着进屋,说道:“有偏你母女了。我今天可认识了不少的新朋友。里面有孔总长的少爷、孟总长的少爷、杨科长许多人。下一次会是孔先生的东哩。我知道的,他家的房屋非常好,我倒要去参观参观。孔先生为人是很谦让的,坐在一处,你兄我弟,毫无芥蒂的谈话,此外孟先生,也是很好的。不过年纪轻,调皮一点。要论起资格来,今天在座的十几个人,除了三个公子哥儿,他们谁都比我的资格深些。”清秋笑道:“舅舅的官瘾真是不浅,饮酒赋诗,这样清雅的事,也要和人家比一比官阶大小。”宋润卿道:“姑娘,你不是个男子,所以不想作官。但是我又问你一句,将来做舅舅的给你找姑爷的时候,你是愿意要作官人家弟子呢?还是要平常人家弟子呢?”清秋板着脸道:“喝醉了酒,就是在这里乱说,一点也不象作老前辈的样子。”说毕,自己进屋子里去了。宋润卿看见哈哈大笑,一路走歪斜步子,回屋睡觉去了。在他的思想,不过外甥女骂得太厉害了,借此报复一句,实在也没有别的意思。在清秋听了,倒好象她舅舅话出有因似的,让宋润卿走了,就和她母亲说:“妈,舅舅今天酒喝得不少,你看他说话,颠三倒四。”冷太太笑道:“你知道他是醉话,还说什么,就别理他呀!”清秋道:“醉了也不能好好的提起这句话呀。”冷太太道:“你舅舅本来有口无心,何况是醉了,你别理他。”清秋见他母亲老是说别理他,也就不往下追。到了次日,清秋见了宋润卿就说:“舅舅,你昨天喝得不少吧?”宋润卿笑道:“咋晚倒是算乐了个十足的。”清秋对他笑一笑,心想,你说的好话哩。但是这一句话说到口边,又忍回去了。宋润卿不能未卜先知,自然不晓得她是什么意思,看她笑了一笑,也就跟着一笑道:“你别瞧舅舅什么嗜好也没有,就是好这两盅,这也花钱很有限的哩。”清秋道:“昨天舅舅喝得那个样子,也能作诗吗?”宋润卿道:“干什么去的?当然要作诗。”清秋道:“舅舅把这些人的诗,都抄了一份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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