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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梦骈言-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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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饭吃了,闭门睡觉。

孙寅回到家里,心中想道:我多这一个指头,实在不雅相。若依刘小姐说,割去他,这痛难熬,若不依他,怎地得佳人到手?踌躇了一回,奋然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也顾不得了!”走到厨下,取了那把切菜刀,竟把那个指头割下。一割下来,非同小可,血如泉涌,痛得钻心,立时晕倒在地。

可怜他家内别无第三人,止还有个家僮,那日又被朋友人家借了去,直待自己醒转来,勉强挣起,火又灭了。暗中摸着香灰按上,扯些破绢包好,和衣倒在床上。手上作痛,再睡不着。看看天明,听得外面叩门,张婆在那里叫唤。孙寅接应一声挨下床来,一步步挣到门边,拔去了栓。

张婆推将进来,把孙寅一看,见他面如蜜蜡般黄,问道:“孙相公,今日有些贵恙么。”孙寅把好手指着那只痛手,有气无力的道:“昨夜回家,依刘小姐把那指头割下,发了几转晕,因此这般光景。”

张婆听了,倒吃一惊,看地上时,鲜红滴滴,摊了一地。一个小小指头,断落在血泊里。便向孙寅道:“是这般时,相公也吃苦了,且请在家将息,老身自替你再到刘家去便了。”

张婆走出门来,便又进城,来至刘家。却喜员外、安人都不撞见,他便一径走到珠姐房中。

珠姐问道:“张妈妈,今日原何又来?”张婆笑道:“特来告诉小姐。昨日老身回去,把断指头的话,向孙秀才说,也不过和他取笑。不道他昨夜竟自把刀割下。老身感他志诚,又来见小姐,要小姐与他个好消息的意思。”

珠姐听说割去指头,笑个不住。笑对张婆道:“你回去再叫他除了这呆气,方允他亲事。”张婆不平道:“小姐你太忍心,他为着那指头,连发了几个晕,你却还说这风凉话。”

珠姐道:“不是我说风凉话,我也怜他志诚。但婚姻大事,是要父母之命的,我女儿家如何自作主张。既然父母不允只事,止好歇了。我昨日不过和你顽耍,谁晓得你痴人面前说起野话来。如今只快去回绝了他说是了。”

张婆见他说得有理,无言可入,又想:“员外、安人是执性的,就是孙寅把十个指头都割下来,也不在心,说来无益。”只得别了珠姐要归。

珠姐道:“你不要怪我,且在此盘桓到晚些去。”张婆依言,在刘家说说笑笑,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出城。

将及到家,只见孙寅把帕子裏了那痛手,家僮孙福扶了,已在门首等候。迎着问道:“事情如何了?妈妈怎到此刻方回?”

张婆不好说误信了刘小姐作耍,仍说野话道:“刘小姐说,要相公再除了这些呆气,方允亲事。”

孙寅是熬着痛,在张婆家门首,不蹲不坐,眼巴巴等了大半天,满心道是事体成功的,听了这话,不由不恼起来,道:“他嫌我穷,不肯就罢了,却骗我受了那般疼痛,又说要除什么呆气,我又何曾呆来!总是他不肯嫁我的推头。我想那珠姐也未必是什么天上有人间没的绝色,我就不到也平常。”气忿忿靠着孙福的肩头,走了回去。

那张婆正防事体不成,要讨这五两头,见他不提起也不再上前去兜搭,由他自去了。

却说孙寅这些朋友,听见说他亲事不成,白白割去了那个指头,没有一个不笑他。

过了十来天,正值清明佳节。苏州风俗,到了这日,合城妇女,一家家都出来踏青。那些少年子弟,也成群结队观看。有赞这个头梳得好,有夸那个脚儿缠得小,人山人海,最是热闹。

其时孙寅手上已经平愈,就也有那班朋友,来纠合他去游玩。先在虎丘前后走了一回,众人又相约到灵岩去。正要出这虎丘寺的山门,只见两乘轿子抬进寺来。

众人中有个许多闻,认得那跟轿的是刘大全家家人,便笑对孙寅道:“兄要一看可人否,小弟认得那随轿的是刘大全家马忠,这两乘轿中,必有珠姐在内。”

孙寅知道是取笑他,却因受了珠姐一场苦,也正想看看是何等样一个仙子,却这般欺负人,便同众人跟着轿子,再回寺里来,到了佛殿上。家人妇搀扶出轿,前面轿内是刘安人,后头的果是珠姐。但见生得非常妖冶,出格风流,有词为证:

脸开满月,月还让他的白。发压浓云,云也避他些黑。不必另求秋水,何劳别访春山。只消向丽容寻觅,柳样腰儿,弓样鞋儿,袅娜得勾人魂魄。更爱小小樱桃,迥异寻常喉舌,那其间现婉莺声,自在流出。

刘安人母女拈了香,拜了佛,即便转身上轿而去。

孙寅的这伙朋友道:“我们如今灵岩去罢。”众人出到山门外,有一个道:“我们的孙呆,原何不见?”众人都道:“果然那里去了?”有的道:“不要他跟着刘家轿子,头里去了。”有的道:“我却未看见他前面走着。”众人道:“不是这样的,他是斯文一脉,走不快的,不知挤在后面那个地方,撇了他先走,要气恼的,大家就这里等一等好。”

众人说说笑笑,等了好一会,却仍不见出来。众人道:“这又奇了。我们同到里面寻寻看。”当下重又入去,直寻到佛殿上。

只见这孙寅,还呆呆的在那里立着。众人都笑道:“可人儿已去得远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孙寅也不回言,只是立着。众人看他时,两只眼睛都是定的。

大家道:“不好了,原何这般光景?”众人齐叫一声:“志唐兄!”他只喉咙头转气,模糊答应。

众人中有老成的道:“不是这般的,我们不要灵岩去了,且送了他回去正经。”众人都应道:“所言极是。”

当下众人扯的扯,扶的扶,拥出山门。幸喜那路不远,早已至家。抚他去床上睡了。那老成些的道:“这景象尴尬,须请个医家来,与他候一候脉看才好。”便叫孙福去后头巷内,请那挂大方脉招牌的莫先生来。

不多时,莫医已到。众人请他看过了脉,莫医道:“六脉俱和,不像有什么病。且过了一晚,明日再看。”众人送了医生出门,叮嘱孙福,好好服侍,各自回去。

次日天明,众人又都到来,看孙寅时,只是昏昏沉沉,也不讨茶,也不问饭。问他十句,回答一句,声音就似在水底一般。如此一连三日。

众朋友内有道:“不要割去那指头,伤了什么注命的经络,如今却发出来。”众人听说,都笑起来。

有那老成的道:“也有你们众人,都如今这般光景了,还要把他取笑。”老成的又对众人道:“据我看来,这病不要是出了魂。”便走到床边,高声问道:“志唐兄,你在那里?”问了五六声,却才模糊应了一句,听不清楚,但听得有一个“刘”字。

众人道:“莫不是魂在刘家?”孙福在旁,插口道:“昨夜相公自言自语,听他不出,好像唤一声‘珠姐’,难道果然刘家去了?”众人道:“这等一定是了,你怎么不早说。”孙福道:“我道我家相公是孔子一般的人,不曾疑心到这田地。”

众朋友内有口快的便道:“你还不晓这孔夫子,却会害相思病哩。”众人听说,又都好笑起来。

当下众人差孙福到刘家去,嘱咐他道:“你只说家主有病,卜过卦。说该到宅上叫喜,未敢造次,特来禀求。不要说别的。”孙富应声“晓得”,自去了。一面众人在家料理,叫乘轿子把孙寅平日穿的衣服,安放在内,只等孙福回来,即便行事不题。

原来孙寅自从那日见了珠姐,十分爱慕,见他拜完了佛,升轿而去,觉自家身子,也便随了轿子乱走,直跟到刘家门首。见珠姐下了轿,便依傍着一同入内。喜得众人不呵喝他,连珠姐也不嗔怪,他便肆行无忌。到了晚上,就和珠姐同宿,心中十分快活。思量要回家一转再去,却没寻处路,不知这都是魂做的事。

那珠姐当日回家,夜来睡去,见个书生和他缠。欲待推拒,却觉手脚都提不起来。只是任其所为。梦中问道:“你是何人?”书生道:“我叫孙志唐。”珠姐醒后,只道是偶然春梦,谁知竟夜夜这般,好生狐疑,又不好对人说。

那日正和母亲闲坐,只见员外走进来道:“好笑一桩奇事。前日张婆说的孙志唐秀才,他从未和我来往,如今患病在家,遣人来说,起卦出来,要到我家叫魂,却是那里说起。”

安人道:“你可许他么?”员外道:“初时不许,后因求不过,也就应承了。你道好笑不好笑。”珠姐在旁听了,心中骇异。

看看天晚,孙家用个女人,同一个道姑,捧了孙寅的衣服,来刘家叫魂。珠姐指点他,连自己房中也都走过。方才令回。这晚珠姐睡去,便不见了那书生,心中暗暗称奇。

过了两日,张婆拿一串粗圆洁白的珠子,到刘家来卖。却值员外、安人,同到人家赴会亲酒,止留珠姐在家,珠姐对张婆道:“好笑前日那孙秀才,生起病来,没来由竟来我家叫魂。妈妈和他近邻,可知他近日何如?”张婆道:“小姐不说,老身也正要告诉。说他自从踏青,见了小姐,这魂就随了小姐来,直到那日招魂回去,方才醒省。醒后小姐房中一应什物器皿,说来和老身在小姐房中见的,一些不错。小姐道是奇不奇。”

珠姐听了,不觉两颊堆红,心中想道:难得此人这般有情,只可惜我爹娘嫌他贫穷,不肯成就这段姻缘。

当下又把些闲话讲讲,与他买了几颗顶粗的珠子,打发张婆自去不题。

却说孙寅自从招魂之后,其病霍然。但从此想起了刘小姐的美貌,越发思念不已。日日进城打听刘小姐几时再出游,思量再见一面。看看由春入夏,并不见他再出来,心中纳闷,不觉奄奄憔瘦,茶饭不思,又害起病来。这病比前番的病不同。前番不过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睡在床上,不见他落了半点儿肉。这番却弄得面黄肌瘦,病得一个人小了半个,从朝至暮,自夜达旦,也不曾合了一合眼。只是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心中想道:前日我这魂儿,紧傍着刘家珠姐,和他同眠同食;缘何今番我的魂,却不灵了,倒不如前番,他们不与我招回也罢了。那孙寅日夜是这般胡思乱想,看看病势一日沉重一日了。

孙福见主人这般光景,道:“相公,可要去请医生来看,吃帖药么?”孙寅叹口气道:“我这病,不是吃药吃得好的,你也不要去请什么医生。我死后,你可把我这些书籍,告卖与钱琢成相公,随那书价银子,把我殡殓。你在我手内吃那穷的苦,也够了,我死后,你寻个好头脑自去,不必在我灵前送茶送饭,我死了总是吃不下的。”

孙福见主人这般说,不觉哀哀的哭起来,道:“相公莫说这话,难道相公这样个人,就是这般歇了,且请宽心,能得沉沉的睡一觉,自然病势就见轻了。”住表主仆二人说这苦话。

却说孙寅家里旧时养个鹦哥,孙寅天天清早起来,教它些唐诗。那鹦哥性灵,一教就会,是孙寅平日最爱的。其时孙寅自己病了,孙福也一日到夜,只在主人床前伺候,那有工夫去看管它,不想竟把来饿死了。那日偶然走到笼边看见,叫声“阿呀!”

孙寅在房内听见,问道:“你为什么?”孙福见是主人所爱,欲待不令他晓得,却因孙寅在那厢问,瞒不过了,只得回说是:“这鹦哥不知为甚死了。”

孙寅又叹口气道:“我豢养了它多年,想是它不忍见我的死,因此先我而去。孙福你可拿它来我看。”孙福提那死鹦哥到床前,孙寅对它叹了一口气,心中却又想着:我若做了这鹦哥,此刻倒可飞到刘家去见那人了。

心里这般想,不觉那魂儿早附在鹦哥身上,竟翩翩的飞将起来,心中大喜。飞出庭心,一径向城中而去。看看来到刘家,望珠姐卧室前,慢慢的歇下去。

珠姐正在房中刺绣,见飞下这鹦哥来,心中欢喜,寻了一个罩子,亲自走去罩它。

那鹦哥叫道:“姐姐不要罩我,我是孙志唐,想慕姐姐而来,赶也赶不去的。”

珠姐听了,倒吃一惊。四顾无人,便双手捧那鹦哥来,放在怀里说道:“秀才多情,非不感激。但今已人禽异类,姻好如何再圆得来。”鹦哥应道:“小生但得近姐姐芳泽,于愿已足,也不想其他。”

说话之间,一众丫鬟走来看见了,都说:“这鹦哥那里飞来的?便服我家小姐,定定的住在小姐身上不动。”当下众人都伸手来捧它,这鹦哥却再也不肯过去,只粘定在身上。就是把食来喂,别人喂它,它都不吃,定要珠姐自喂,它才吃。看见四下无人,便和珠姐讲些爱慕的话儿。有人来,就不说了。珠姐也爱之如宝。

如此一连三日。珠姐正想设人去探听孙家消息,恰好张婆到来,走进珠姐房中。见了那鹦哥,说道:“这鹦哥倒活像是孙秀才家的。”珠姐笑问道:“孙秀才两天可见么?”张婆叹口气,低着声道:“他为小姐,害起病来,已经死了三日,只因心头尚有些暖,未曾入棺。”

珠姐闻言,不觉汪汪的要掉下泪来。又怕张婆见了,不好意思,只得故意把手内帕子跌在地下,低那头到桌儿下去拾帕子,就便拭干眼泪。

等张婆出去了,便对着鹦哥道:“秀才,你若能返魂,仍旧为人,我当誓死相从。”鹦哥道:“却不要又来骗我。”珠姐指天立誓道:“青天在上,孙秀才如此多情,若得返魂,我刘珠姐负他时,便死无葬身之地。”

只见鹦哥侧了头,好像想些什么,那时珠姐正坐在床上,解下三寸长的绣鞋来要换,它便扑将过去,衔了一只望外就飞。珠姐慌忙叫道:“不要衔去。”却已飞得远了。

且说孙寅死有三日,虽是心头未冷,争奈气已断绝。平日那些朋友来看他,都道:“是不济事的了,今晚收拾了罢。”

正说之间,只见那鹦哥衔了一只绣鞋,飞将回来。众人正要去夺它下来,却见那鹦哥到了孙寅床边,“扑”的一声,仍旧倒在地上死了。

孙福道:“好奇怪,这鹦哥本是死的了,相公死的时节,然然活了飞去,不知那里衔这东西来,怎如今又死了。”众人也都说诧异。

却听见孙寅的死尸,在床上喘一口气,说起话来,道:“好吃力。”

众人听了,大吃一惊,孙福道:“莫非相公还魂了?”便叫一声:“相公!”孙寅在床上说道:“拿茶我吃”。

当下众人大喜,道:“果然活了。”孙福便递过茶去,与他吃。连忙把他身上的白布卷起。原来孙寅下棺的衣服,也都穿好,帐子也已拆下。孙福便从新要替他脱衣张帐。

孙寅道:“原你们道是我死的了,如今些且慢,你且把那绣鞋拿来。”

孙福一心快活了主人的还魂,倒一时答应不出。孙寅便道:“是我附魂鹦哥衔来的。”

众人方晓得鹦哥的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都是这呆子的变化。

当下众朋友对孙寅说:“老兄复生,小弟等不胜之喜。如今只宜静养,不可再添心事,弟辈去了,明日再来奉候。”

众人散后,孙福正要把备来送终的物件,收拾收拾起,孙寅却在床上叫道:“你不要干那些闲事,且与我去看张婆,城里可曾回来?叫他快来见我。”

孙福答应出门,心中想道:相公虽已还魂,却如何不清楚,叫我寻张婆便了,什么城里可曾回来。又想道:是了,必然做鹦哥,飞开去见了的。心里这般想,早已到了张家。

张婆果然才从城里回来。孙福便道:“婆婆,我家相公叫你去。”张婆见说,骇然道:“你相公已死,难道还魂了?”孙福道:“正是。”张婆道:“这又奇了。”

跟了孙福就来。来到孙寅床前道:“恭喜相公,又得重生。”孙寅道:“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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