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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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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遮不住,毕竟西流去。
潇水曰: 
范雎之所以在魏国混不到官,是因为魏国和山东六国一样,只重用王族亲贵。比如魏国目前的相国魏齐就是王室公子出身,这是传统的贵族政治阴魂不散。布衣人才在魏国就像山涧底下的巨松,虽然是块材料,但你站的地方凹,并不得志。哪怕山顶上一颗小草,只要出身高(是贵族),一样压遮着你。
不光魏国,整个山东六国(不是指山东省,而是指崤山函谷关以东的六国诸侯:齐、楚、燕、韩、赵、魏)都是贵族政治。王族亲戚们世代填充垄断了朝廷要职,政治昏乱,比如孟尝君为首的战国四君子。偶然他们也用到布衣人材,但皆不能善始善终,如苏秦、乐毅等人,都被猜忌排挤,不是被挤跑,就是遭诬陷逃遁他乡,或者是胡乱死了。其他廉颇、李牧,以及更早的吴起、孙膑、商鞅,都是如此,不被信用。贵族政治是山东六国的根本特点,这也是其分封制下的必然政治形式,是六国败亡的原因。
但是秦国不同于六国,秦国建国晚,传统的分封制基础不深,又加上商鞅作了法家改革,建立了一种“职业官僚政治”,说白了也就是布衣政治:任用市场化的布衣人材担当朝廷要职,而不是任用贵族。正是基于这样的政治特点,张仪、商鞅、范雎、吕不韦、李斯,这些英才布衣,在六国的时候不得志(都挨揍),跑到秦国去,就有戏了!
就像孔雀东南飞一样,当时的布衣人才都往秦国西边飞。
“职业官僚政治”(或曰布衣政治),是进步的,是秦国最终战胜六国的原因。“贵族政治”,是腐朽的,是六国败亡的根本。
在秦国,虽然“职业官僚政治”是其历史主流,但目前这一时期,宣太后、魏冉一伙贵族当权,则是一小股逆流。范雎去秦国,就是帮助秦昭王扑灭这股逆流。
许多年以后,当范雎站在行刑队长指挥的一排斧钺手的前面,准备领死的时候,寒风漫不经心地卷过哀伤的农贸市场。范雎临死整理着自己跌宕仰伏的一生,一定依然记得初次见到秦昭王的情境。当时他正在甘泉宫里迷了路,秦昭王从他的背后走来,侍者大喊道:
“秦王到——”
范雎嗤笑一声,脱口而出:“秦国安得有王?秦国独有宣太后、魏冉耳。”
秦昭王脸腾地红了,这一年是公元前270年,秦昭王已当政三十七年,实际只是“伴食”了三十七年,而不是“独食”,权力都在老妈宣太后手中了。秦昭王是个孝顺的人,他不敢正视自己心中的那股躁动。但是范雎带给他了更大的不平静。
秦昭王把范雎带到一个私密的屋子里交谈,俩人跪坐着,范雎说:“臣居山东之时(函谷关以东,意思是在魏国时),闻秦国有宣太后,有相国魏冉,不闻其有秦王。如今的秦国,太后用事,魏冉用事,华阳君(宣太后的弟弟)用事,您也用事。但我们知道,百人舆瓢而趋,不如一人持而走疾——一百个人抬着一个瓢奔跑,其实还不如一个人端着瓢走得快(三个和尚抬水没水吃的道理)。如果把秦国比作盛水的瓢,那么这么多人分权管理,国家必然四分五裂。”
秦昭王听了范雎这些话,霍然悚动,长跪而起(好像官小的人见了官大的领导就要把屁股从脚后跟上抬起来。从前“齐人三杰”见到晏子,就是因为没有把屁股抬起来,被晏子“二桃杀三士”给干掉了)。
范雎接着说:“在秦国,从一斗俸禄的小官吏,一直到军尉、内史和大王的左右近臣,有哪个不是魏冉的亲信呢?”确实!据史书记载,即便二人密谈的时候,“左右多窃听者”,秦昭王的身边都是太后的谍报人员。俩人的谈话就像雨隐蔽在夜色里,雨水的事实不久就将影响整个清晨。?
俩人继续在宫中下雨,范雎说:“现在,太后的使臣分散诸侯各地,虎符流布天下(直接下达军事命令)。秦国征发强壮的兵士,诛伐四方的诸侯,旨意多出自太后党。每至战胜攻取,财货全归到魏冉的封地,战败则国家任其穷。秦国四境以内的财物,搜刮净尽都送往太后的私室,或者从各地运往华阳君的封地。他们的私家富重胜于大王。这可真是令人惊讶,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手指可以比胳膊粗,而胳膊可以比大腿粗的。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一定是病得不轻了。”(肯定是得了小儿麻痹)
秦昭王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还好,表面上尺寸还恰当。后来,韩非子也说过:“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一旦比大腿还粗,人就没法走路了。这个寓意就是说,贵族的臣权怎么可以高于王权呢。然而秦国确实处于四贵包围一王的地位。  
范雎接下来列举了国际上一些知名的苦主:“齐庄公、齐湣王,乃至赵武灵王,这些都是著名的苦主。从前齐国的崔杼专权,用箭射击齐庄公的屁股,杀死了齐庄公。李兑专赵国之权,囚赵武灵王于沙丘,百日而饿死。淖齿这家伙抽了齐湣王的筋,是最近的事情。他把齐湣王用筋吊在莒城的庙梁上,宿夕而死,真掺啊。这些著名的窗边族国君的死法,您还不警惕吗。”范雎的意思是,如果您不采取措施防范臣子,您会死得很难看。
秦昭王闻之而大惧,冷汗涔涔,屁股也因为长时间抬起而吃力发抖,实在擎不住了,又颓然地瘫坐在后脚跟上。
范雎又猛烈抨击了魏冉在军政外交上的失误:“臣听说,秦国奋击百万、战车千乘,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攻打诸侯,犹如韩卢而搏击瘸脚的野兔子(韩卢是韩国品种的著名猎狗,跟狼差不多)。可事实上呢,秦国却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秦国十五年来闭关不出,不敢窥兵于山东诸侯,这都是魏冉的失计导致的。”
秦昭王小声恭敬地问:“寡人愿闻其失计。”
“魏冉为了扩充自己在东方的封邑陶地,就越过韩、魏两国而伐齐之刚、寿,过涉千里,劳而无功,是典型的远攻近交!千里迢迢越过他人之国而攻打更远的国家,是战略上的下下策啊。当年,齐湣王的相国田文(孟尝君)干的就是这样的傻事啊!他不远千里,攻打楚国,破楚军杀楚将,但所辟的千里之地,一尺一寸齐国也没有得到。因为齐国不与楚国接壤,无法接收土地,只好都赠送给了韩魏,白白壮大了自己的恶邻。更倒霉的是,齐军长期运动,疲乏不堪,国内困顿,不堪一击,终于诸侯见齐之疲敝,兴兵而伐齐,大破之(乐毅五国合纵攻齐一事)。至今齐国一蹶不振。望大王一定要吸取齐湣王的教训。战略上要实行远交近攻,改以东邻的三晋为主要目标,蚕食东进,步步为营,得一寸一尺都是大王的土地。Little?by?little,就像蚕食桑叶一样,大王称霸天下之日,屈指可待了。”
秦昭王称善,阴晦的心情也一扫而空,而此时抬头,窗外正是雨后的早春天气,一时间大雁飞翔的身影,穿梭在澄明政治的上界。布衣之士范雎凭三寸不烂之舌,献远交近攻之策,离析秦王与太后之党,有见识,被秦昭王当即擢为客卿,参谋兵事。
然而秦昭王一直没有对贵族党下手。他似乎孝顺得可以(或者说是宣太后一党羽翼甚盛,触犯不得),一直拖到了范雎入秦后的第五年,公元前266年,老妈宣太后自然死亡了,秦昭王才正式宣布对太后党开战。
失去了太后这个主心骨,太后贵族党在秦昭王、范雎一派的凌厉攻势下土崩瓦解:魏冉被剥夺相位,限期离开咸阳;其它三贵也被举家逐出函谷关。当然,秦昭王和范雎为了迎来这胜利的一天,也是经历了五年苦心孤诣的策划和势力积蓄。两人经常把黑夜熬干,直到阳光敲破他们的额头,在私谋密划中建立起了生死友谊,在兵事政事中领略了范雎的韬略才华,从此秦昭王对范雎言听计从,最终在范雎入秦五年后,累功把范雎擢为秦国最高行政官——相国,接替魏冉从前的位子。
以布衣出身的范雎,取代魏冉这类的贵族,秦国从此又回到了一贯的任用布衣的路子。
然而遗憾的是,在范雎担任秦国相国十二年以后,由于范雎与秦昭王之间的对法家国策的理解和坚持程度上的分歧,兼以范雎犯下了致命错误,范雎最终还是被老秦昭王砍了脑袋,也就是本节开头在农贸市场里的那一幕,从而完结了一个布衣寒士荣辱沉浮、慨慷凄婉、花开花落的异样人生。
在范雎倒下的地方,咸阳“市”的旧迹,如今大约又长起了异乡的小花。
曾经处心积虑的君权与相权,君王与贵族之间的微妙关系,种种辛苦万状,只今却觉得淡如落叶与花,烟云过眼,散去都不值得收拾了。
范雎为秦相的十二年中(公元前266年起),积极推行“远交近攻”之策,秦军潮起潮落,把阴云卷动着,不断推向天光灿烂的中原天空。
中原的魏国人民挨打有经验,派魏大夫须贾捧着礼物,风情万种地跑去秦国求情了。须贾哪里知道,自己当年所诬告和毒打过的门客范雎,如今已平步青云当了秦国的相国,正拿着他的求见信,像闻见了鼠味的猫那样,捋着胡子笑呢。
范雎此时百感交集,五味穿杂。他抬眼望去,屋外一棵大树正舞动着斑驳的碎影。当年自己在魏国挨打,似乎厕所旁也有一棵这样的大树。树条弄着风的行径,画着梦的象形。白云飞渡已有这么多年,那树下一个人葱笼的仇恨,长得已经像树一样合抱粗了吧。
范雎换了一身破旧的衣裳(当时好衣裳和坏衣裳一目了然。好衣裳是锦衣,用各种颜色的丝线绣制,极其珍贵,都不舍得直接穿在外边,而穿在里边,外边再罩上一层普通的褝衣。表示君子的道德,外在虽然暗淡,内在却有光辉。那所谓褝衣,就是一层薄薄的轻纱的衣服,马王堆汉墓出土的老太太就有这么一件“素纱褝衣”,幅度和现在的大衣一样,却极其轻薄,像烟雾一样,还不足一两重,本身就是一件珍品。它穿在珍贵的锦衣外面,几乎相当于一薄层塑料,可以透见里面更珍贵的锦衣。而坏衣裳是不需要用塑料罩着的)。范雎穿了一件当时民工穿的小棉袄(当时还没有棉花,应该是动物粗毛纺成的),然后范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了。
秋天的咸阳已有寒意,雨水淅淅沥沥地降在赭黄色的通往国宾馆的小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咸阳城浸透在一片雨声里。人家的炊烟和做工的平民,耽于幻想、学习法律而准备为吏的秦国学生,因为偷牛而判劳改,在城墙上消磨力气的“城旦、鬼薪”,农贸市场里摇摇摆摆的管理员,刮磨铁器的赤膊汉子,狡猾的小商人与四处钻空子的外来户,所有卑微的与狂傲的,出世的与入世的,为生存而焦虑或喜悦着的,都绞在咸阳城的雨里,一视同仁地被雨泽被着。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范雎的“小棉袄”。但他知道,此时咸阳的寒雨,已无论如何永远不是五六年前魏国时的热尿了。
须贾对于从前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感觉非常震惊,但见范雎的头发零乱不堪,局部地区还滴答着水,好像被雨浇过的冬天里的荒草。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想叫警察,但范雎已经很落魄了,似乎不需要再住进监狱。而且这里是国外,警察也不是随便叫来的。须贾张了几张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您还OK吧?
范雎说,我还OK!
“你到了秦国?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当时当官全靠用一张嘴巴去说,所以须贾问他“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敢还想去做官。我给人打工呢。”(可能是在餐馆门口当保安。) 
须贾突然间变得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曾经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范雎被留下来,须贾请他吃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耶?”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这倒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彭湃,只是默默收了。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粗帛织的厚实的冬衣,比较平民化,不算太高档,也不用外穿“塑料布”保护吧。
看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天下事皆出于秦相张禄。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的意思)倒是认识张禄(可能接待过领导来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举饮此一杯。”
俩人举起耳杯对饮。
喝完,俩人就坐上马车,范雎说:我经常指挥私家车在酒馆门口parking,手痒痒,能不能让我也上去试试。
于是他坐在驾驶员的居中位置,亲自为须贾赶着马,往秦相府而去。刚才的那片秋雨,漫漫洒洒,一直下到了这傍晚时分,却又不由人作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马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斜阳的色泽给风刮在一马平川的天上,建筑物被涂上耀眼醒目的红边。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
范雎冷冷一笑,说:“You wait me here,我进去通报。”说完,停下马,下车,昂然登门而入。门上的僮仆纷纷避匿。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餐馆的保安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须贾于是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讳姓张,是敝国的相国。”
“敝国的相国?是秦国的相国吗?”
“是!”传达室有点烦他地回答。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如果今天我能活,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逃跑,但是作为外交老将,他立刻明白逃跑将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现在范雎发达了,以他的巨高身份,杀须贾这一介小使,就属于以虎搏兔,胜之不武。求命是有戏的。于是须贾张牙舞爪地去扒自己的衣裳。传达室说:“各方面哨兵请注意,这个家伙想裸奔。”须贾赶忙跪下,解释自己不是裸奔。他光着膀子向传达室说:“臣须贾有罪,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万望通禀。”
传达室人很热情,立刻找了些保安,拎着武器架在须贾脖子上,把他看了起来。经过禀报允许后,大家七手八脚,引着这个膝行的裸男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面色冷凛,盛列帷帐,家臣星星拱月一般,两旁防暴警察甚众,都穿着衣裳,怒气如云,气慨非凡——惟独须贾光着。范雎哪敢正视,冷风吹得他的光身哆哆嗦嗦。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
到汤镬里(就是锅炉)受罚——因为那里暖和。或者让我去当城旦也行,鬼薪也行。(劳动也能带来暖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说说。”
须贾顿首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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