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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祖光文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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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难理解。
妻子阻止我作整风发言
拍完了梅兰芳,又拍程砚秋,待程砚秋的《荒山泪》拍完,又结束了全部后期
制作,已经是1956年的秋天。由于我早已和北影厂达成协议:梅兰芳影片的拍摄是
我做电影导演的最后作品,只是由于程砚秋的《荒山泪》是周总理亲自交下的任务,
而且又指定要我导演,不能推辞,只得接受。拍摄结束,北影代厂长钱筱璋说,为
了慰劳我,要我带领一个小小的摄制组去拍一部两本篇幅的风景片,实际上就是任
我选择一个风景胜地当做一次旅游。主要的原因是有一批为数不多的彩色片再不用
完就要过期成为废片;那时彩色片十分珍贵稀罕,决不能白白浪费掉。这样我带着
一共四个人的队伍先去四川,但由于时届深秋,只有一片浓绿,没有彩色了;然后
再去云南,到昆明拍了一部《春城秋色》,从此结束了我的电影导演生涯。
实际上影片的后期制作结束已经是1957年,即使我平时对政治毫无兴趣也感到
了国际国内的风云动荡。在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批判了斯大林,波兰出了问题……
国内有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公私合营,民族资产阶级敲锣打鼓进入社会主义;党中央
提出了在思想和文化领域“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处处使人感觉到春天到
了,文艺界的春天也来到了,整个国家社会生气勃勃,使人感觉到有一股清新之风
吹进生活;报纸刊物上议论风生,精神振奋,文艺界一洗沉郁之风,戏剧界也呈现
一派生机。1957年3月毛主席《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我也应
邀去听了讲。他老人家从容挥洒,妙语如珠,听得大家十分振奋,但是后来发表的
讲话定稿却作了大量的改动。
这年5月间党中央发出号召,要求大家向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要人们消除顾
虑,大胆地敞开发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那时我正
在创作新的话剧本,我为停止了我一向不感兴趣的电影工作而十分振奋,急于写出
新的话剧本,已定名为《吹皱一池春水》。但是家里不断来人,屡屡打断我的写作,
有很多报纸杂志的记者,有很多议论当前形势的朋友,甚至有老前辈担任文化领导
的人物拉着我,要我陪他去民间小剧团去“放火”,更有说明白是奉命来要我发表
意见,写文章给领导提意见的……这样的记者远不是一个两个,而我对文艺的领导
也确是意见不少;然而在我家里却产生了很大的阻力。
阻力来自妻子新凤霞,她听到我的一些意见,十分反感,甚至害怕。她认为,
在旧社会受尽苦难,多亏共产党救了她才翻了身;今天的领导方式尽管有问题,也
比旧社会强多了。我说:“这回是共产党要大家提意见的,为了改进工作,又是毛
主席让提的。”她说:“那也不许你提!”她叉着腰站在门口不许我出去,那是5月
31日,全国文联周扬、阳翰笙两位邀我出席一个小会,而且派人派车来接,汽车在
大门外揿喇叭,接我的人在一旁催我,一向温顺的妻子却一反常态坚持不肯放行。
事情毫无转弯的余地,我狠狠劲一把把妻子推开就走了。听见妻子哭了,我头也没
回,跑出院子,出了大门,上了车。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女人这么粗暴,真够我一
生后悔的。但那时我想的只是:为了党的事业。
从后果来说,妻子的拦阻是对的。那天的与会者只有马思聪、金山等五六个人,
我的发言后来被前辈田汉先生加了一个标题:《党“趁早别领导艺术工作”》,在
报上公开发表,成为反党的铁证。
后来的遭遇可想而知,我受到的大小会批判有几十次,自己也记不得了;检讨
也作了一次又一次,反正是作不好,因为立场转不过来嘛!不计其数的过去老朋友
好朋友都上台批判我,甚至一位后来自己由于道德败坏犯罪劳改的楚辞专家上台发
言,历数吴某如何黄色下流,指为当代的西门庆云云……
“我能等二十八年年!”
接着我被打成了反革命右派分子。
这么多的会,无尽无休的会,我已经被批得头脑麻木了。但是其中的又一个会
使我更加意外。开会之前,几位专案组的同志问我:“你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交
代。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不应该再隐瞒了。”
什么问题呢?我实在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问题。让我回家去想也想不出来。
相持很久之后,才告诉我:“二流堂!”啊!原来又是这个“二流堂”。有什么问
题?告诉了我我也不知道。于是我又成了说谎者,骗子……让我写我也写不出来,
连我也觉得自己实在太糊涂了。最后领导方面召集了一次会,参加者全是当年重庆
陪都时代的朋友,这些当年老友聚于一堂,如今不得不刮目相看,居然都把我批判
得头头是道。最后是一位文化部的副部长发表了一篇洋洋洒洒超过三万言的长文,
题为《从政治上、思想上彻底粉碎“二流堂”“小家族”右派小集团》,历数“二
流堂”的反党实质、思想、表现,为“二流堂”做了高度概括的总结,同时发表在
当时的《文艺报》和《戏剧论丛》上。
吴祖光的罪行这回就又正式加上了这个一直“隐瞒”的反革命组织——“小家
族”,也是后来由革命同志揭发了,吴才被迫承认的。
接着我被打成右派分子,还得注明是反革命右派分子,是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召
开的全厂大会上宣布的。同时被打成右派的还有戴浩。巧不巧,他也是“二流堂”。
还是那位副部长,把我的妻子新凤霞召到文化部,命她与丈夫划清界限。怎么
划清界限呢?副部长叫她看一份当天的《人民日报》,记载一位被划右派的男人的
妻子断然和丈夫离了婚,紧跟着入党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了。“这就是划清界限了。”
副部长说,“你应当向她学习。”但是一向见官就怕的这个民间艺人、贫民窟出身
的新凤霞不知怎的,竟然拒绝了副部长的指示。她说:
“党要改造知识分子,他会改好的。”
“他能改好?”
“能改好。”
“我们要把他送到很远的地方。”
“我可以等他回来。”
“噢!你能等多久?”
“王宝侧等薛平贵等了十八年,我能等二十八年。”
副部长勃然大怒:“你给我出去!”
新凤霞出了副部长的办公室,大声哭起来,跑出很长的楼道,跑下楼,一路哭
着跑出文化部。
随后就是我在家听候处理了。1958年早春的一个凌晨,大雪纷飞,我到父母亲
的住室去和老人告别。我要和一个有五百人的庞大的右派大队去到极北边的北大荒
劳动改造。早在几个月前我开始受批判时就把一切有关的报纸刊物收起来不让父亲
看见,因此病中的父亲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不知我要到什么地方去,
分别时他是对我笑着的。那时我也不知这是与父亲的永别,父亲在第二年去世,我
在春耕的大田里劳动时收到北京的报丧电报已经过了半个月。
我在三年以后,即是1960年底回到北京,好像做了一场噩梦,现在梦还未醒,
可是全国闹灾荒,老百姓苦不堪言,家家为吃的发愁。我发现最苦的是我的妻子,
新凤霞三年中忍辱负重,发奋图强,在巨大压力之下排了许多新戏,尤其是一出
《乾坤带》所独创的新腔,为评剧的唱法和腔调划了一个时代。而这些新作都是在
受到许多冷遇和不平等的对待中创造出来的。尽管由于周总理的亲自过问,很短期
间就给她摘掉右派帽子,但在剧院里,从领导起就一直在压制她,给她种种的歧视,
同行演员除少数人同情她与她合作外,对她随时压制排挤经常不断。惟一给她安慰
和鼓励的是广大热情的观众,每次演出结束,观众欢呼为她鼓掌时,她却被安排去
刷痰盂、清扫厕所了。甚至在去外地演出时,剧院在后台张贴大标语:“大右派吴
祖光的老婆新凤霞不要翘尾巴!”除了羞辱新凤霞外,为的是外地的记者或观众朋
友不要接近她。
“四人帮”横行时,江青看了新凤霞一次演出,戏不终场便离座而去,叫着:
“新凤霞不会演戏!”于是剧院领导便遵旨停止了她的演戏,使她约在三十八岁时
就这样被迫离开了舞台,然后就开始了长时期的体力劳动,在地下十几米深处挖了
七年防空洞。1975年患高血压,虽然医生开出证明,但领导不准休息。终于在背着
行李准备到平谷山区去劳动时中风病倒,送医院又被误诊,将“血栓”断为“溢血”,
左肢瘫痪至今已经十六年。
“文化大革命”几乎把国家引向崩溃,而“文革”刚刚开始,“二流堂”就又
成为一些“革命造反派”的一个焦点,无数的大字报、小报、标语纷纷把矛盾指向
“二流堂”,吴祖光再次成为“现行反革命”,我的住宅附近的著名的协和医院院
墙上用几乎两米见方的大字写着“彻底砸烂反革命裴多菲俱乐部二流堂”的大标语。
我家大门上也用白灰写上“吴祖光二流堂”的大字。新凤霞的中国评剧院的造反派
给她加上一个头衔:“二流堂堂嫂新凤霞”……反右派运动中,黄苗子、丁聪也被
打成右派。盛家伦在反右前逝世,假若他活着,他也跑不了。
在这段昏天黑地的日子里,居然有人告诉我一件令人深为感叹的事情。前面提
到的那位为“二流堂”写文章作总结的副部长,在这场十年浩劫中竟也成为被审查
的对象。有一天他被提出去接受审问,提出的问题是叫他说明“二流堂”的形成、
发展、性质、影响等一系列的问题,他竟张口结舌,一点也回答不出。这样便激怒
了“造反派”,指出他曾经写过三万言专论,详述和分析“二流堂”的一切,如今
怎能推个干净?但他仍不能回答,于是挨了一顿毒打。审问进行了大半天,被拖回
关押的住处时,狼狈委顿不堪的副部长瘫倒在地委屈得放声大哭……可怜的副部长
一定会后悔当年对“二流堂”过分的关心,而那篇专论显然是叫秘书或其他哪位专
家学者写的,只是署了副部长的大名罢了。副部长已经去世,我已没有机会去慰问
他了。
“文革”十年,我在“五七干校”消磨生命大概达七年之久。1972年12月7日至
13日有两名身穿人民解放军军服、自称为“中央专案组”的人来到我受锻炼的河北
省静海县独流河南畔的团泊洼劳改农场,我们文化部的干校,向我查问“二流堂”
问题,要我写交代材料,目的明确,要我说明“二流堂”是政治问题。这种凭空捏
造的问题我怎能回答得出来?于是当然说不清楚,于是就一天一天软磨硬泡下去。
不过两位解放军倒是比较文明的,不像学生“造反派”那样动辄打骂。不过问来问
去,使我感觉到来人是有目的的,也是有对象的,显然他们想把“二流堂”的后台
说成是周恩来总理。看样子是江青“四人帮”派来的……当然这是我的臆测。他们
这种毫无根据的胡猜乱想纠缠了我整整七天之久。倒好,我歇了七天工。他们两位
的审问结束之后,我就写了这篇文章开头的那首七言律诗。
再说一件教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在“中央专案组”两名解放军
到团泊洼审问我之后,又到北京市问新凤霞,要她交待重庆“二流堂”的材料。凤
霞说:“重庆那段没有我。我是解放后才在北京见到吴祖光的。”但来人不依不饶,
说:“不管你怎么说,文件上说你是二流堂堂嫂,你不交代不行!”居然就有这样
水平的专案组,真是活见鬼!
我的右派帽子是1961年末在中国戏曲学校实验京剧团的全团大会上宣布摘掉的,
因为当时这个剧团要去上海演出,文化部认为我和上海的新闻界、文艺界和京剧界
关系都熟,需要我帮助这些青年演员打开局面,所以赶在出发前夕为我摘帽,并且
在《人民日报》上发布消息。
新凤霞是在1957年被剧院戴上右派帽子,但不过几个月后摘了帽子,而“摘帽
右派”实际仍是右派,长年受到精神上、人格上、身体上的严重迫害,终于受害致
残。到70年代据查她的档案里根本没有戴帽的材料,完全是少数几个剧院领导的蓄
意迫害,尽管这些人都还健在,但这笔账没法算了。
关于“二流堂”,如今自然已有结论:
1979年6月19日中共文化部党组文件文党字第99号,文化部复查委员会办公室发
布撤销《关于“二流堂”组织活动情况的报告》的通知:“……近年来我们对所谓
‘二流堂’及‘小家族’问题进行了反复调查研究,证明所谓‘二流堂’(包括
‘小家族’)的一些同志,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过去曾被怀疑有政治历史问题的
一些同志,也都查明没有问题。而没有一个是跟林彪、‘四人帮’跑的。
“因此1955年原文化部党组所作的《关于‘二流堂’组织活动情况的报告》,
把它定为‘反革命政治嫌疑小集团’是完全错误的。为了拨乱反正,落实党的政策,
实现安定团结,党组决定将1955年以‘文化部党组’名义发出的《关于‘二流堂’
组织活动情况的报告》予以撤销。凡受到与‘二流堂’、‘小家族’等问题牵连的
同志,都要按照党的政策,实事求是地予以纠正。销毁有关材料(本人写的退还本
人)并在一定范围内向群众宣布。家属子女受牵连的,应将本人复查后的结论,通
知家属所在单位。本件有附件:《所谓‘二流堂’的简况》(调查报告)”
“二流堂”前因后果大致如上述,经过了三十多年,有些往事记不清就不写了,
也犯不上苦思冥索。
再回到我们这个倒霉的“二流堂”。在我最后一次长达七日的接受审查时,那
两位“中央专案组”的同志在审到最后,对我的交代表示极为不满之后,无可奈何
地宣布审问即告结束了,并且非常感慨地对我说:“为了审查你的这个‘二流堂’,
国家派出的外调人员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而且反反复复不知经过多少周折……
你看你为国家造成多大的浪费?你惭愧不惭愧?”
我怎么不惭愧呢?“文革”期间,不说我进了干校之后,在这之前我就被外调
“二流堂”的一个接一个的革命组织弄得昏了头。记得一次在那个帅府园四合院的
家里,一群上海来的中学生把我从我的住室里揪出来,连骂带推,要我“低头认罪”,
弄得强行搬入我家南屋居住的一家工人老刘师傅都看不下去,挺身而出,保护我,
把那群学生喝退了。这些青年学生来自上海某中学,我的小弟祖昌是这家中学的校
长,看来他也被学生专了政,知道校长有个大右派哥哥,于是引起这帮学生极大兴
趣,反正全国大串联,吃、喝、旅行都不花钱,于是北京一游,来找吴祖光开心。
这些只是“文革”时期的事,“文革”十年前的反右我就领教了专案组和好事
者的审问,交代没完没了……真是替咱们的国家心疼,浪费了多少钱,多少人力物
力?
就说为我先先后后发的那五个国家正式文件,又要浪费国家多少人力、物力,
文件的拟稿人、审核者、最后签字批准发出者要花费多少精力?风风火火,兴师动
众,最后是一场空对空的胡闹,什么问题也不存在。
“小家族”里的汪明,剧作家,备受折磨,死于安徽劳改地。博闻强记,天资
颖异的戏剧家田庄,熬不过年年苦难,英年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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