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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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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居于肉票亲属与土匪之间的说合人。
②徒手的土匪叫“甩手子”,地位最低。
陶菊生第二次惊醒时,一咕噜①从地铺上坐了起来。顾不得揉眼睛,他在张明才的身上用力地打了两拳,大声叫着:
“快起来听!……在灌哩!在灌哩!”
①一翻身。
张明才迅速地坐了起来,但他是那么瞌睡,很久很久地睁不开眼皮,身子瘫软地前后摇晃。菊生又照他的腿上重重地打一拳,使他猛吃一惊,把眼睛睁开来。他用困倦而朦胧的眼睛向周围看着,嘴里发出来不高兴的嗯嗯声,同时口水从下巴尖拖下来一条长丝。菊生又蹬他一脚,急着小声叫:
“你听呀,在灌哩!在灌哩!”
蹚将们正在向刘胡庄做拂晓攻击,土炮声,快枪声,响成一片。在稠密的枪炮声中,灌手们分成好几股,向寨墙下边冲进,其余的蹚将们呐喊助威,满旷野喊遍了杀声:
“灌呐!灌呐!快点灌呐!……”
“灌呐!已经灌进去啦!灌进去啦!……”
“用盒子抡呐①!杀呀!杀呀!别让鳖儿们逃走一个呀!”
①用手枪作扇面形射击,如同用棍子横打半圆,所以叫做“抡”。
二驾和营长虽然被这厮杀声所激动,但为要显示他们是老资格,表面上都装做平心静气的样子,好像他们的部下在刘胡庄周围的厮杀不过是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罢了。营长慢慢地睁开眼皮,一边点纸烟一边淡淡地问:
“可已经灌进去了?”
二驾回答说:“不会这么快吧。撕开围子他们会跑来报告。”
“我说,老七,”营长拿起来二驾刚放下的烟针子,烧着烟泡说,“水沫想的太大,三心二意的,拿不定主见。旅长这次派我来,很希望你们马上改编。你替我劝劝水沫,别说同旅长还有一层旧关系,单看在朋友面上,也不要太不给旅长撑台。”
“哪里话,营长!”二驾从床上坐起来,说:“我们是旅长一手培植起来的。为人不能忘本呐。水沫二哥的意思不是不肯改编;他的意思是:眼下枪支还少,不如多玩些日子,枪多了也好给旅长多效力。”
“你说这固然也是理,可是旅长眼下正需要人。吴大帅要他赶快扩充成一师,大家朋友只好将就一点,不要想得太大,也不要这山望那山高。说句体己话:水快清了①,纵然旅长叫你们玩下去,你们也玩不多久啦。”
①“水清”指地方平静。
“不是这山望那山高。营长放心,我们决不会让别人收编。”
“我是爱护你们,怕你们看不清楚,脚蹬两家船,到头来自己吃亏。”
“不会的,不会的,营长放心!”
陶菊生和他的小朋友已经把鞋子穿好,蹲在火边,兴奋地等待着战斗的结果。后来,他们感觉到肚子饿了。幸而地上的篮子里还余剩着一些蒸馍,便放在火上烤焦,吃了起来。二驾看看他们,稍微感到了一点诧异,问:
“起来恁早做啥子?”
菊生天真地回答说:“我们等会儿要跟你一道进围子去看看。”
张明才也跟着向二驾要求:“你带我们进去好不好?”
二驾笑着说:“急什么?妈的看你们高兴的!”
灌手们连攻几次,都被寨上的土炮和砖石打退,攻击暂时停了下来。在这停顿的当儿,守寨人和蹚将们排命地对骂,而且打阵地发出来高昂的喔吼声互相示威。鸡子开始叫第三遍的时候,天色微微的有点亮了。李水沫已经骑着马绕寨外走了一圈,重新把灌手们布置一下,随后他举起盒子枪连放三响,立即又展开了激烈的攻击。
经过了一夜战斗,蹚将们判断出寨里边没有快枪,格外胆大起来。他们一部分用步枪瞄准寨垛,打得守寨人不敢抬头,好掩护灌手进攻。灌手们有的背着梯子,有的抱着门板,有的两个人顶一张方桌,一枪不发,拼命地向寨根冲去。有的门板上中了土炮,土炮的炮弹虽然打不透榆木门板,也把门板后的土匪冲击得几乎倒地。第一把梯子靠到寨墙上,飞快地爬上去一个灌手,刚刚攀住寨垛,被守寨人用红缨枪刺穿肩胛,滚下梯子。第二个和第三个又爬上去,也都被守寨人打落下来。那些头顶方桌的灌手们,跑到靠寨墙的一座空宅子那儿,连二赶三地跳上方桌,爬上房坡,找算从房坡上跳上寨墙,但被守寨人发现了,一阵暴雨般的砖头,瓦片,石块,石灰罐,把他们打退。当蹚将们爬寨时候,寨上的土炮和寨外的快枪很少再放,灌手们和守寨人也没有一声叫骂,只有那些担任掩护的蹚将们在拼命地呐喊助威。战场是那么恐怖,周围好些村庄见不到一只乌鸦,连狗也不敢做声。
假若不是瓤子九及时送来新武器,一定有更多的灌手挂彩。当鸡叫头遍第一次攻击时候,瓤子九兴高采烈地带着李二红跑来观战。看了一阵,他拍一下二红的肩膀说:“灌不进去,你快跟我回去想想法子!”他们回到小街上,叫开了一家做爆仗的小铺子,将火药用桑皮纸包成几个像蒸馍大的包子,插有引线,带回到刘胡庄的围子外。“就这样点着引线,”他告诉灌手们,“像扔手榴弹一样扔到寨墙上。”灌手们照着他的吩咐,重新进攻。当第一个纸包扔到寨上时,不到几秒钟,突然间火光一红,一丈周围的守寨人都被烧伤,造成了极度的恐怖和混乱局面。趁着这混乱局面,其他的灌手们沿着梯子和门板爬上寨墙,骑在寨垛上用盒子枪扫射起来。于是刘胡庄就被撕开了。
二驾得到报告后,从床上一跃而起,向客人说:“营长,你好好睡一觉,我去瞧瞧。”他匆匆忙忙地拔上鞋子,提着手枪就向门外走,后边紧跟着一名护驾的,陶菊生和张明才,还有一个睡眼惺松的甩手子。他们翻过了小街外的倒塌寨墙,向笼罩着火光和杀声的刘胡庄跑去。这时候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半个天变成了血的颜色……
第20章
有些守寨人看见土匪已经破了寨,赶快跳出寨外逃走,但没有冲出去,都死在麦田里了。当菊生们离刘胡庄半里远近,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把最后一件着火的衣服一扔,浑身赤条条的,手中拿一根红缨枪,从东北角跳下寨墙,沿着一条大路沟向枣庄逃命。二驾和他的护驾的都没有步枪,盒子枪的射程不够,只能大声地叫一阵,眼看着这个人跑远了。
东寨门已经打开了。菊生们走进寨门,就见一个庄稼老头子倒在路上,棉袄上染着鲜血。老头子用力在地上挣扎,发出来痛苦的呻吟。二驾的护驾的照他的身上补了一枪,他立刻安静下来,颤抖着伸开四肢。二驾把他向跑边踢了一脚。“嗨,你看,”张明才拉一下菊生说,“他还没有死讫①哩!”为要向二驾表示自己勇敢,菊生浑身紧张地从地上拾起来一根木杠,照着老头子的头上打了下去。当他举起杠子的当儿,他已经有一点害怕并感受良心的谴责,打过后随即把杠子扔了。“好哇,”二驾称赞说,“小家伙怪有种的!”张明才也不愿在二驾的面前示弱,跑去拾那根杠子。但他脸色苍白,两腿打颤,把杠子拾起来向着老头子的死尸一扔,没有打中,杠子咕噜噜地滚到大路的那边。张明才喘着气惨笑一下。赶忙跑回到菊生身边,紧拉着菊生的手。菊生最后又向老头子投了一眼,跟随着二驾们继续前进。在向前奔跑时候,他忘不下这一次的残酷行为,特别是忘不下当杠子打下时,老头子最后的那一声呻吟,和满是皱纹的脸孔上白瞪的一只眼睛。
①“讫”是“完毕”,已经变成了文言词儿。但“死讫”却是我的故乡的话的语,没有别的字可以代替。
往前又走了二三十步远,面前静悄悄地出现了一座漂亮的住宅,紧闭着黑漆大门。大门上没有一点儿枪弹或刀的伤痕,显然还没有土匪来过。但大门外边的小小的水池中,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小孩的尸体。薄冰全被踏破了,池水都被染红了。池子中心,那儿的水也只有膝盖那么深,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穷家女孩,怀中紧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她向菊生们这一起走来者瞪大着恐怖的眼睛,一边脸孔上流满了鲜血。由于冷的关系,这小女孩库身颤抖,牙齿发出来不停的磕碰声音。那男孩的脸孔藏在她的胸前,身上带着血,看不出一点动静。二驾的护驾的预备用手枪打这个小女孩,但被二驾用手势阻止了。一位提着杀猪刀的甩手子从附近的一间草棚里跑出来,谄媚地迎着二驾说:
“二驾,你老来了!管家的跟弟兄们都在那边,”他用带血的杀猪刀向西北一指,“还在打哩!”
“这是谁做的活?”二驾望着池子问。
“我一口气砍了十二个,”甩手子带着夸耀和讨好的神气说,“这里边就有七个。要不是薛二哥拦挡一下,那个小女孩也早就‘回老家’啦。”
二驾带着菊生们绕过水池和漂亮宅子,向西边走去。那边继续在响着枪声,许多宅子已经在燃烧,被旋卷的浓烟包围,从浓烟中传出来女人和孩子的凄惨哭唤。经过一个菜园的时候,张明才突然地惊叫一声,抓紧了菊生的胳膊。所有的人都几乎同时一怔,停止脚步,向路边的茅坑望去。茅坑里,有一双穿绿色棉裤的小孩的半截腿露出屎上,还在动弹,一只脚赤着,另一只穿着红鞋。有人看见这是一个新来的甩手子干的事,都骂了起来。大家正在不忍心地瞧看这一双动弹的小腿,突然一阵脚步声从背后跑来。大家赶快转过身,看见刘老义追赶着三个拿大刀和红缨枪的农民向菜园这边逃命。二驾和他的护驾的连发几枪,当时有一个农民倒了下去,其余的两个转身向北,跑进两座宅子中间的夹道里,那夹道正开始被浓烟笼罩。刘老义向菊生笑着招一下手:“娃儿,跟我来逮活的!”说过之后,他直向夹道追去,消失在浓烟里边。二驾和菊生们赶快的离开菜园,向枪声较稠的地方去了。
管家的和薛正礼,和许多蹚将,正围着一座宅子,一边瞄准射击,一边叫着:“快缴枪,缴枪不打!”这宅子已经从周围点燃,从屋顶上冒着黑烟,吐着火舌。上房是一座楼房,大概有不少农民躲在楼上。不管蹚将们怎样的喊着缴枪,火势怎样地迅速展开,他们死守着楼房不出,也不答话,用土炮向外做绝望地射击。二驾和管家的说了几句话,又带着菊生们向西巡视,一直走到西寨墙上。在寨的西南角一带,寨墙上下,处处躺着刚才被打死的人,有许多死者的血液还没在早晨的冷风中结冻。在一架罐儿炮边,躺卧着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火药罐。另外一个年轻女人,披头散发,满脸青泥①,抱着一个婴孩,被砍死在寨根的破草庵中。二驾和菊生们走到南门,因为南门边还有一群老百姓死守着一座小院子和围攻的蹚将们对打,他们就跳下寨墙,从一条小路绕了过去。
①女人为怕被强奸,自毁容颜。
当他们走过那座漂亮的宅子时候,这宅子的偏房后檐有一处刚刚发火,有两个土匪拼命地上去抢救。火头很快被扑灭了。二驾不高兴地向救火的蹚将查问:
“谁的手这样主贱①,随便放火?”
①动手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叫做“主贱”。
两个蹚将回答说:“不知道是谁放的火。”
“妈的,也不问一声这是谁的宅子!”二驾骂过后又向两个蹚将嘱咐说:“你俩就在这儿照顾着,不准谁在这儿动一根蒿草!”
靠近水池东北角的草棚前边,围拢着一群蹚将。二驾和菊生们走了过去,发现瓤子九正在草棚中强奸姑娘。二驾笑着骂:“瓤子九,我操你八辈儿,别人在打仗,你躲在这儿舒服!”蹚将们抓住菊生和张明才,把他们往草棚里边拉,快活地叫着:“闪开!叫娃儿们长长见识!”张明才满脸通红,拼命地挣脱了,从人堆中逃了出去。菊生也被拉进草棚去看。菊生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用脚在瓤子九的光屁股上猛力一蹬,回头就跑,从人堆中冲,了出去。营长的护兵和那位姓李的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从西边走来,菊生几乎冲进那女人的怀里。菊生向旁边一闪,他们把女人拖进草棚,人堆中又爆发一阵欢呼。正在这当儿,从村中心传过来纷纷的喊声:
“快出水①啊!快出水啊!……”
①赶快撤退叫做“出水”。
草棚前边的蹚将们起了波动,但虽然他们也叫着“出水”,却留恋着不肯离开。二驾向西边走来的蹚将们问:
“为啥出水这样急?”
“军队快来了,大家得赶紧出水!”
拥挤在草棚内外的蹚将们嗡一声乱起来,开始出水。二驾带着菊生们出了寨门,向昨夜盘驻的小街走去。后边的蹚将们牵着牲口,携着女人,背着包袱,有的从寨门拥出,有的从寨墙上跳下去,乱纷纷的,随便向空中发枪。管家的和薛正礼们一杆人还没出寨。二管家站在一座坟头上骂了几句,大家才不敢再乱打枪了。
第21章
到小街上集合以后,蹚将带着旧票和新票,以及各种抢掠的东西,浩浩荡荡地向东方出发。约摸走了二十几里路,偏午时候,杆子在相邻的两个村庄里盘了。
薛正礼这一小队盘在一个破落的小院里:两边的偏房已经烧毁,他们占据着依然完好的三间上房。这上房坐东朝西,南头的一间有界墙隔开,里边还留有一张大床和一张抽屉桌没有被主人运走。弟兄们让薛正礼和陶菊生占了那仅有的一张大床,刘老义在床前靠山墙摊一个地铺,其余的蹚将们住在外间。虽然昨晚整夜没睡觉,又走了一个上午,但因为打了胜仗,抢掠了不少牲口和东西,还拉来两个小媳妇和一个姑娘,他们一个个精神饱满,快活非常。只有薛正礼一个人流露出微微疲倦的样子,又像另外有什么心事,当别人快活的吵闹时,他倚在床里边默默微笑。
那位小姑娘是刘老义抢来的,他想要她做妻子。她已经哭了一路。如今薛正礼靠在床里边休息,刘老义叫她坐在床沿上。她低着头静静儿抽噎,令人看着难过。她饭也不吃,茶也不喝,一句话也不肯说,看样儿她只想死去。几次三番,刘老义站立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拉一拉她的袖子,用粗嗓门发着从来不曾有过的低声恳求:
“别再哭了吧,姑娘!只要你肯嫁给我,我明儿就把你送到一个地方,让你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吃的好,穿的也好。你别哭,你说句话,我的好姑娘,你只说一句话。你说,你愿不愿当我的老婆?”
小姑娘把胳膊一抽,挣脱了老义的手。她把头垂得更低,不吐一个字,也不望老义一眼。刘老义越发弯下腰去,从下边仰望着她的脸孔:
“你想想,要不是遇见我,你不是被别人轮流糟蹋,就是被别人打死。为人要知好歹,是我救了你一条命……”
小姑娘不等他说完,把脸向旁边一转,滚下两串子大颗泪珠。刘老义抬起身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随即他俏皮地说:
“你,你是不是嫌我脸上的麻子太多?可是你别看我的脸丑,我的心比谁都好!”
这句话把薛正礼和陶菊生都引笑了。刘老义感到了一点儿不好意思,但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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