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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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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你姐,看老子们的机关枪啊!……”

一半是由于兴奋,一半是要表现他自己是英雄好汉,陶菊生几次从碉楼的垛子间露出头来。每一次他露出头来,马上就有几颗子弹从树林中射过来,打他的旁边掠过。张明才没有敢这样冒险。他又好奇又胆怯地扒在王成山的胳膊上,从炮眼向外张望;每次子弹打过来,他总是不由地缩一下脖颈。鞭炮响完时,菊生又露出头来,学着刘老义的调子亮牌子。他骄傲的,勇敢的,用尖嫩地童音喊着:

“听着啊!你爷爷家住在北山南里,南山北里,有树的营儿,狗咬的庄儿。跟着白狼……”

突的,一颗枪弹打中在垛子上,嘭一声迸起来一阵碎土。菊生的身子惊得猛一缩,向大家伸伸舌头,随即拍着头上的灰土说:

“乖乖儿,怪不客气哩!”

刘老义从炮眼中拔出步枪,用枪托在菊生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放声大笑。陈老五用双手搓一下他的多毛的粗糙脸孔,警告菊生说:

“快下来,小心他们打中你了!”

陶菊生和张明才在碉楼中玩了一会儿,黄昏慢慢地落了下来。他们开始操心到晚饭问题,便到那些草房中到处搜寻。很幸运的,他们在一个不容易被人注意的柴草堆下发现了一个红薯窖,足可以供全杆子支持一天。他们将这个发现告诉给蹚将们,立刻就有人下窖去把红薯全拾上来。薛正礼这一股也分到两大筐子。陶菊生帮助那位新来的、说书出身的甩手子老张,将红薯蒸在锅里以后,他又在房间中的土地上烧起一堆火,在火堆边用麦秸安排好一个地铺,以备干老子和别的蹚将们在夜间轮流睡觉。张明才回到二驾那里打一转又跑了来,同菊生膀靠膀坐在火边。外边的枪声很稀疏,也很少有人说话,但时常有匆匆的脚步声从门外走过。两个孩于从这种奇怪的寂静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不约而同地想到那可能发生的危险结果。菊生望着火堆想了想,忽然向他的小朋友笑着问:

“你猜,要是军队进来了,咱俩要紧不要紧?”

“你说要紧不要紧?”张明才没有主意地反问说。

“咱们不要紧。要是军队打进来,咱们就在屋里大声喊:‘俺们是票啊!俺们是票啊!’……”

薛正礼不声不响地走进屋来,站在他们的背后突然插嘴说:“好家伙,你们倒想的得劲!”

两个小孩子骇了一跳,赶快扭转头来。但当他们看见薛正礼和蔼地微微笑着,他们就放下心了,互相地望一眼,碰一碰胳膊,天真地笑了起来。薛正礼没有再责备一个字,拍一拍张明才的头顶说:

“你快点回去吧,二驾找不到你的时候会生气哩。”

张明才仰起头来问:“薛二伯,你说军队会不会打进来呢?”

“他们打进来个屁!”薛正礼很自信地说。“马文德带出去的大炮都在山海关缴给奉军了,留在老窝里的大炮还要防备徐寿椿,单用步枪他对咱有啥子办法?”

菊生问:“咱们今晚上不出水?”

“管家的说要守住这儿打一打,反正是已经粘在一起了。”

张明才从火边站起来,跳出屋于,用舌尖打着梆子跑走了。薛正礼在一个草墩上坐下去,将两只手放到火上烤着。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把脸孔慢慢地抹了一把,望着菊生问:

“娃儿,要是你回家了,你想我不想?”

“想,”菊生说,“也想老义叔,狮子叔,跟成山哥。”

“不想陈老五?”

菊生笑着摇摇头:“不想。”

“为啥子?”

“我不知道。”

“你这孩子!”薛正礼慈爱地责备说,也笑了。“陈老五也是个好人,”他又说。“他原是个掌鞭的①,后来得了一份绝门业,有四五亩地,买个女人,自种自收,独立门户。去年一荒乱,田地不能种,他只好膛了。别看他好占小便宜,可是他的心底儿倒是蛮好的。”

①“掌鞭的”,即专管使牛耕田和拉车的农民。

“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没有膛的时候,一定是常常受人欺负。”

“他蹚以后也没有报过仇,只恐怕结的孽多了没法洗手。”

谈话停止了。薛正礼又用手将脸孔抹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向门外望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出去了。陶菊生一个人留在火边,周围被夜色包围着,灰茫茫的。他感到很孤寂,而且害怕。但他没有动一动,因为外边太冷了,他也饿了。甩手子老张在厨房中一边蒸红薯,一边唱着,调子很哀婉动人。菊生静静地听着,想起来他的父亲、母亲、大哥和二哥,一切的亲人,许许多多的往事,和不能捉摸的未来,心坎中充满了酸楚。后来,又想到他亲眼看见的那些被打死的人,特别是在刘胡庄被他用杠子打了一下的那一个快要断气的可怜老汉,他大大地恐怖起来,仿佛浑身的汗毛和头发都一齐直竖起来。

被恐怖驱赶着,菊生慌慌张张地跑到厨房,悄悄地在甩手子老张的身边坐下。老张向他望一眼,继续唱着,眼睛却转过去望着灶门。菊生看见老张的眼睛里似乎有泪水浮着;他不愿再听他唱下去,赶忙拉住他的胳膊说:

“老张,别唱啦,我心里难过!”

老张很听话地不唱了,回过头望着他问:“菊生,你害怕打仗么?”

“不。不知道我为啥子心里难过。”看见老张在观察他的脸色,菊生又赶忙接着说:“老张,从前我以为当蹚将的都是坏人,现在我才知道当蹚将的差不多都是好人。”

“谁是好人?你说的话我不明白……”

“要是我回家了,我会永远想念你们。”

老张摇着头茫然地笑了一下,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在心里说:“哼,俺们是杀人放火的蹚将,你怎么会想念俺们!”

菊生等不着老张回话,急着解释说:“你们都是被逼下水的,并不是天生的坏人。比如你,比如我的干老子,我觉得你们都好。”

“你这话可是真的?”

“真的,老张!”菊生热情地抱紧了老张的胳膊,叫着说:“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可怜人。你是被逼下水的!”

老张望着他,用感动的低声说:“你相信我是好人?”

菊生说:“我相信你是好人!本来你可以卖唱过活,可是你忍受不了那种欺侮,所以才来杆子上当一个甩手子!……甩手子叫人家瞧不起呀!……老张,你真是可怜!”

老张静静地看着菊生,泪珠从脸上滚了下来,低低地叹息一声。

“老张,”菊生又噙着眼泪说,“我知道你很聪明,比我还聪明。要是你有钱读书,你一准很有前途,也许你会是一个了不起的音乐家,也许你会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

“那么你以后真是想我?”

“真是想你!你教给我唱的小曲儿我都会永远记得!”

老张微笑着摇头说:“不会的。你一回家就把我忘掉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干老子他们!”

薛正礼突然走进厨房来,把他们的话头打断。他吩咐甩手子老张赶快将蒸好的红薯拾到筐子里,给守围子的弟兄们送去。他同菊生都十分饿了,就站在锅台旁边,各人抱着一根热红薯大口地吃起来,一面吃一面哈气。吃下去一根大红薯,他不再冷得哆嗦,于是像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情似的,他催促菊生说:

“娃儿,票子们都在饿着,快拾几根给你的二哥送去!”

 第40章

杆子被围已经一天零一个下午了。军队一直没有向回龙寺硬攻一次,只在夜间时常派出些小部队偷偷地来到附近,找好掩蔽,突然放几排枪,呐喊一阵,扰乱得蹚将们不能够安心休息。红枪会在军队的怂恿之下,曾经在白天向回龙寺扑过几次,被蹚将们打死了十几个,也变得谨慎起来。今天下午,马文德派了一位说客进到庙里来,劝李水沫赶快投降。这说客就是从前来过几次的那位“营长”。仗着他自己同李水沫是老朋友,并且瓤子九们都曾经跟随过他,他不客气地同管家的争吵起来。他站在李水沫的烟榻前大声嚷着:

“李水沫,你个杂种,马旅长从前对你的好处你都忘了。老子瞎跟你朋友一场,没想到你这个人过了带子就拆孔子!”

“老子怎么拆孔子?你个忘八蛋不要瞪着眼血口喷人!”李水沫红着脸说,不过声调很和平,脸上还带着微笑。

“你说,去年秋天要不是旅长在暗中撑你的腰,你能够蹚起来么?你鳖儿子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你没有枪支时旅长暗暗地给你枪支,没有钉子时旅长给你送钉子,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对着灯①拍拍心口!”

①对着灯发誓等于对着神,也许是由于对火的崇拜。

“他给了我一尺,我还了他一丈,老子不承谁的情!”李水沫提高声音说,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凭良心说,自从我李水沫的杆子拉起来以后,你们上自旅长,下至勤务兵,哪一个没花过老子的钱?不错,你们暗地里帮过枪支,帮过钉子,可是老子没有白要过你们的枪支跟钉子,那都是老子用袁世凯跟烟土换的!”

营长大声地笑了起来,问:“李水沫,为人不能够昧着良心说话。你说,旅长是为的要分赃才暗中撑你的腰么?”

管家的没有回答,稍微沉吟一下,又挺到烟榻上,拾起钎子继续烧烟泡。营长凑烟灯上吸着了一支纸烟,在床沿上坐下去,弯着腰望着李水沫的脸,放低声音说:

“水沫呀,咱们有话说明处,你不要和尚戴个道士帽,假装糊涂!当初我对你说的啥来?当初,要不是马旅长跟老吴在山海关打光了,急于要扩充实力,他肯怂恿着叫你蹚么?你平素很讲义气,不应该这样地报答旅长。妈的,喝口水也应该想一想水源呐!”

李水沫冷冷地说:“这只怨他姓马的对不起我。”

“你怎么这样执拗?……”

“老子一点也不执拗,哪小舅子才是咬住鸡巴打滴溜!”李水沫笑了一下,把烧好的烟泡安上斗门。

“你没有想一想,你李水沫的杆子是马旅长培植起来的,安浆糊的杆子也是他培植起来的……”

“别提姓安的,快捷下来吸这一口。”

营长不肯挺下去,继续说:“你想想,如今这年头,谁有枪杆儿谁就能占据地盘,问上头要名义;谁的枪杆儿多谁是老大。就是你处在旅长的地位,你能够不赶快扩充么?……”

“快吸吧,吸了这一口老子也不会拿根线把你的鳖嘴缝住。”

营长挺下去,把半截纸烟头放在鸦片盘子上,一股气把烟泡吸了一半。他停一停,把剩在口里的烟气咽下肚里,说:

“何况还有徐寿椿……”

“妈的快吸啊,”李水沫催促说。“吸完了这半日你再说不迟!”

营长吸完了烟泡,捏起半截纸烟头,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用力将纸烟吸了一口气,从鼻孔吐出来两股灰烟,然后接着说:

“如今老吴倒了,马旅长要是不赶快扩充,他想做南阳镇守使①,国民军②能肯给他么?别说他不能做镇守使,就连现在的地盘也妈的保不住!他不打徐寿椿,徐寿椿还要打他哩。”

①北洋政府时期设置的地方官,掌管一个军事要地的军事,也有兼管民政的。

②一九二四年九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冯玉祥被吴佩孚任命为第三路军总司令,向热河开拔,以威胁奉军右侧。十月下旬,当吴佩孚与张作霖作战正酣并略占优势时,冯玉祥突然从张家口回师北京,拘押曹锟(直系贿选的大总统),通电主和,迫使吴佩孚兵败下野。在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前,冯玉祥与孙岳、胡景翼秘密结成反曹、吴三角联盟。吴佩孚下野后,他们为对抗奉军,成立了国民革命军。

“管他们谁打谁,与我李水沫屌不相干!”

“他不赶快把安浆糊收抚好,难道他把安浆糊推送给徐寿椿么?那样他老马还混个属!”

李水沫忽然坐起来说:“他明晓得我跟安浆糊是对头,不该瞒着我李水沫把姓安的先收抚!”

营长赶快解释说:“听说徐寿椿也派有人跟老安接头,所以收抚安浆糊不能不越快越好,实在来不及跟你商量。”

“屁!”李水沫冷笑一声,决绝地说:“他既然收抚了姓安的,我姓李的他别想收抚。别说他派你来劝我投降,派神仙来也是枉然!”

说客瞪大眼睛怔了一下,随即嘲讽说:“那当然,你现在羽毛丰满啦,要拣高枝啦。这年头,谁不知道浮上水有好处?徐寿椿实力又大,名义又正,嫁给徐寿椿自然舒服嘛。”

李水沫负气地说:“老子谁也不归顺!”

“哈哈,还瞒老子哩!你不归顺徐寿椿,徐寿椿派招抚委员跟着你做啥的?难道他闲得发疯么?”

“实不瞒你说,老子本来要归徐寿椿,可是你既然说老子拣高枝跳,老子偏不归徐寿椿啦。我现在跟你打手击掌,从今后老子谁也不归顺!”

“哼,你忘八蛋能够永远当蹚将么?”

“当蹚将有啥子丢人?你杂种才洗手几年?他马文德不也是蹚将出身?”

说客脸一红,喃喃地说:“洗了手就算归正,好比娼妓从良。……”

“屌毛!”李水沫傲慢地躺到枕头上,拿起烟钎子,忽然又坐起来,说:“老子当蹚将固然是杀人放火,可是也有时替天行道。你们披着军队皮,光会祸国殃民,坐地分赃!”说毕,他重新躺下去,开始烧起烟泡来。

有好几分钟,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营长低着头拼命抽纸烟,把一支纸烟抽完又换了一支。第二支纸烟快拍完时候,营长向地上吐了一口痰,才开始望着李水沫小声问道:

“你打算硬拚是不是?”

“我是杉木做椽子,宁折不弯。”李水沫回答说,也不望客人一眼。

“何必这样地绝情绝义?”

“谁要打算用武力压迫我向他低头,我偏要同他拚到底!”

营长把纸烟头投到地上,躺了下去,好意地说:“水沫,咱俩个既是老朋友,我告你一个消息,你还是听我的劝为好。”

“啥子消息?”

“马旅长已经偷偷地从南阳调来两门小钢炮,你要是不听改编,他就要不客气了。”

李水沫冷笑一声,用故作惊讶的声调说:“啊呀,我以为是啥子要紧消息哩!”停一停,他又加上一句:“你叫他拿小钢炮去骇小孩子玩去吧,连我李水沫脚趾缝里的灰也骇不掉!”

“那么你打算死守?”

“死守。”

“给养呢?”

“多着哩,不用你操心。”

说客也冷笑一声,随即坐起来,悄声说:“水沫呀,你不要把我当外人看待。老子知道你们已经饿一天了。你真不愿收编没关系,念起老朋友情分上,我劝你早点拉走,越快越好。”

“我准备再守两天,听一听马文德的小钢炮声。”

“那好,我现在要回去了。”营长站起来,带着依恋的神情说:“水沫,我们打虽然要打,可是朋友仍然是朋友。你不愿打的时候就派人给我送个信,要我怎么帮忙我怎么帮忙。”

“那么你吸下去这一口再走。”李水沫口气温和地说,把烟枪递送过来。

客人没有推辞,躺下去接住烟枪。吸毕后,李水沫送他到庙门口,从腰里掏出来一个金壳表,拉住他的袖子说:

“伙计,我把这个表送给你做个纪念,说不定咱们不能够再见面了。”

“你怎么这样说呢?”客人责备说。“朋友总是朋友呀!”

李水沫笑着说:“朋友当然是朋友,可是枪子儿没有眼睛。伙计,你快拿住,你不拿住我是狗!”

“既然是这样,我只好拿住了。”客人将金壳表接过去塞进腰里,顺手取出来一支手枪和两联子弹,说:“我没有啥好的回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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