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长夜-第7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够细腻,他用“起子”在烟青中很快地搅着,研着,摊开来再铲到一处。
“菊生,你好几天不来看看我,”瓤子九开始笑着说,仍然没抬头,“带子①没过去,就要想他妈的拆孔子。你小心惹老子生了气把你要回来!”
①“带子”是河,这句话就是“过河拆桥”。
从这些土匪们的表情和口气,陶菊生已经断定他二哥并未死掉,但他心中的难过却不曾减去多少。他顾不得同这些土匪说话,带着哭声向里边呼唤:
“二哥!”
“哎,菊!”芹生在左首的一间屋里回答,答得很吃力,可以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中带着哽咽。
“二哥!”菊生又叫,推开拦在腰边的一支枪,向左首的房间跑去。
“菊!我在这儿,你来吧!”
也许是被菊生的含泪的眼睛和小兄弟俩的声音所感动,土匪们立刻都静下来了。所有的票和所有的蹚将,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对小兄弟的会见上,全屋中的空气顿时变得阴森和紧张。但菊生同他的二哥见面后,两个人反而都不知说什么话,互相回避着眼光,各人坚忍着自己的眼泪不要流出来。从昏沉的洋油灯下,陶菊生看见屋中的票不是像死尸,就是像鬼影,远比他在票房时的情形凄惨可怕。他的二哥的头发又长又乱,挂着麦糠和草叶,锈着成堆的白色虮子;脸又黄又瘦又脏,鼻凹、眼窝和耳朵上堆满灰垢。一条紫色的伤痕从右边的耳后扫下来,斜过脸颊,直红到下颏为止。菊生不敢询问他的挨打情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喃喃地问:
“管家的叫你去了?”
“他叫我给家里写封信,”芹生低声说,“要家里快点派人来赎我们,不要托人说情面。”
“是的,靠情面反而糟糕!”胡玉莹的舅舅在旁插嘴说,叹了口气。“胡家同你家里都到赊镇福音堂托洋人写信来说情,所以我一来就把我也留住不放。听说你们家里还托张团长写信来要你们……”
“唉!他们只晓得托面子说情!”芹生绝望地叹息说,垂下头去。
“菊生,”胡玉莹小声说,“你快点想办法给家里发封快信,叫家里别再靠面子,越靠越糟。这年头啥面子都没用,只有‘袁世凯’①跟大烟土有用!”
①“袁世凯”指银元,又叫“袁大头”。袁世凯时代铸造的银元上有袁世凯的头像。
“陶相公①,你给家写信时,记着提一句,”胡玉莹的舅舅赶忙嘱咐说,“就说我也给他们留住啦……”
①在河南,长辈向晚辈称“相公”是客气的称呼。
老头子话没说完,胡玉莹偷偷地用脚尖踢他一下。他立刻不再说了。胆小的票们都把头垂下去,甚至连呼吸也要忍住,只有少数胆大的才敢向房屋门口看。李二红提着一支步枪出现在里间门口,独眼睛凶恶地向里边东张西望,随后冷笑一声说:“人家兄弟俩见面谈点体己话,你们插的啥(尸求)嘴?嘴痒就放在墙上操一操!”他说过后特别向胡玉莹的舅舅瞪一眼,离开了里间门口,重新在火边坐下。
“菊!你走吧,耽搁久了二红会骂的!”芹生抬起头来说,两行眼泪暗暗地滚落下来。
“没关系……”菊生艰难地摇着头说。
“你明天就给咱伯写封信……”芹生想到他不久就会被枪毙,永远不能见弟弟,也不能再见父母,他的泪流得像雨后的泉水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了。过了一阵,他才用肮脏的衣袖把眼泪擦去,哽咽着问:“菊,你干老子待你好不好?”
菊生一直在坚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赶快将脸孔背向灯光,装做困乏的样子打一个轻微的哈欠,用手掌在脸上搓了一把,顺势将滚出眼角的泪珠揩去。然后,他重又扭转脸来,轻轻地点一下头,表示他所受的待遇还好。就在这刹那间,他想起来过去也想到了未来,心口的深处汹涌起更大的酸痛波涛,几乎忍不住要放声痛哭。在小学时代,大孩子把奸污小孩子当做了风流韵事,高年级把压迫低年级当做了英雄行为,当年纪较小的学生真不容易。幸而那时候他同两个哥哥在一道,哥哥们的朋友多,从不受别人欺负。由于他在读书上表现有相当才分,在那教育落后的小城中,他被许多长辈夸奖,被许多父母羡慕,被许多同样年纪的孩子尊敬和嫉妒。到信阳上中学他是插班,在芹生赶来信阳之前,他可说是“举目无亲”,不免常常受较大的同学欺负。为着维持自己的尊严,他总是表现出一种特别的高傲神情,很少同别人说话。但虽然如此,仍有一些轻薄的大孩子会忽然摸一摸他的头发,或对他淫邪的扭扭嘴巴,挤挤眼睛。有一次他一个人站在铁杠子下边打算学习翻杠子,一个陌生的大孩子走来献殷勤,说是愿意帮助他。不料那个大孩子把他抱起来,帮他爬上杠子后,却趁机会用指头抠一下他的腰窝。他愤怒地把大眼一瞪,那个大孩子嘻嘻地笑着走开了。许多天他不敢同大孩子们一道玩耍,也不敢同他们一道走路;每次从礼拜堂里回学校,他总是提心吊胆地走得极快。等到芹生来了,他有了保护人,生活才开始有了快活。后来一个不知趣的湖北同学用下流话调戏他,他曾经跟芹生一道打到那个同学的宿舍里,连袒护那个同学的校监也被他骂了一顿。这一切情形都像昨天的事情一样,如今亲爱的二哥仍然同他在一起,就坐在他的面前,然而他自己却不能帮助他,保护他,他也不能把王三少的卑鄙企图告诉他知道。家庭既然没钱赎他们,他看得很清楚,他二哥迟早会被枪毙,而他自己也许会死得更惨,死得更早,也许就在今天夜间……
“你要把心放宽,二哥!”他最后勉强地劝解说,回避着芹生的眼睛。“有我在,他们不会让你太吃苦……我明天来把你的小布衫①拿去洗一洗,怕虱子已经长满了。”
①“小布衫”即中式衬衣
“不用洗……你快点回去吧!”芹生又小声催促说,害怕地皱着眉头。
“那个跟张明才一道的李先生哪里去了?”菊生忽然抬起脸来问,拿眼睛向各处扫了一下。
“前天就已经病死了。”
“啊……我走了,二哥。”菊生又转过头去,向胡玉莹和别的熟票颤声说:“我走了,再见!”
陶菊生从里间一出来就被瓤子九叫到烟榻旁。瓤子九面带笑容地询问菊生:
“你对我说实话:张团长张梅亭跟你家有亲戚没有?”
“没有,只是同乡。”
瓤子九接着说:“张团长就在城里驻防。他昨儿派人来给管家的送个片子,要管家的把你兄弟俩放出去。要不是他这张片子,你二哥今儿也不会挨几皮鞭。妈的打开窗户说亮话,靠面子你兄弟俩别想出去,沤的天数多啦对你们没有好处!”
“我明儿再给家写封快信,叫家中别再托面子好啦。”
“对啦,该流的脓终究得流出来,晚流不如早流。”瓤子九把烟泡安在斗门上,吸了几口又停住说:“我瓤子九对你兄弟俩没当外人待,巴不得你们能早点回家。我要不想帮你们忙我是杂种!可是你家里到现在还没派来一根人毛儿,我就是想在管家的面前替你们帮句好话,也他妈的刮大风吃炒面——张不开嘴呀!”
李二红睁开独眼说:“土财主都是宁舍人不舍钱,宁挨杠子不挨针,不拄哀杖不知道掉泪!过几天先把他二哥的耳朵割一只送到他家去,太客气反而误事!”
菊生的心一动,赶忙说:“我想家里不几天就会来人的……”
瓤子九把斗门上的烟泡拍完,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顺手向墙上抹把鼻涕。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抚摩着菊生的头发说:
“要不是我给你找个干老子,到现在你兄弟俩总要有一个‘送回老家’啦。回去吧,看见你干老子就说我瓤子九在骂他个杂种哩。”
菊生同王成山走出票房院,一阵尖冷的北风吹得他不由地打个寒颤。当他们从几座坟墓中间走过时,他感到非常害怕,浑身的毛发都紧张得直竖起来,好像真有许多鬼影在他的左右前后。刹那间,他在票房中所想的许多事都重新在心上迅速闪过,于是他心里边伤感地说:
“唉!只是把母亲闪①得太惨了!……”
①突然抛下叫做“闪”。
第09章
小伕子坐在火盆边栽盹。同院的老百姓都已经睡了。陶菊生躺在王三少的烟榻上,等候着三少回来。三少的烟家具非常讲究:盘子是紫檀木的;灯是一种名贵的白钢“十件头”①,风圈上有工细的透花图案;盘子边放一根烟枪,葫芦是南玉的,嘴子是玛瑙的,年深月久的沉香枪杆呈着紫红色,油浸浸的;盘子上有一个粗大的镶银的犀牛角烟缸,一个半大的象牙烟缸,还有一个扁圆的广东产的精致的牛角小烟盒。所有这些烟家具,以及钎子,挖刀,小剪之类,样样都给小伕子擦得没一点灰星儿,在灯光下闪闪发明,而紫檀木烟盘子光亮得照见人影。菊生和王成山虽然都有几分讨厌烟鬼子,却喜欢三少的这套家具。每当三少不在屋里时,他们就不管小伕子心里高兴不高兴,躺下去玩弄这些可爱的小家具消磨他们的无聊时间。如今,他们又在学习烧烟了。
①一种很排场的烟灯名字。这种烟灯,拆卸开一共有十个零件。
王成山的手指又粗又硬,十分笨拙,不会使烟钎子灵活地在手中转动。而且由于皮肤太粗涩,钎子上的烟膏总爱往指头肚上粘,愈心急愈不会烧成烟泡。陶菊生虽然在抽大烟这事上算得是“家学渊源”,但自己却没有一点经验,仅能把烟泡烧熟罢了。王成山失败之后,就把烟钎子递给菊生,两个人又对调一下地位。菊生好容易把烟泡滚大,滚圆,安上斗门,但当拔出钎子时却把烟泡弄碎了一半,那一半留在斗门上的也不通气。他把钎子放在灯上烧热,把斗门上的烟泡扎通,然后把烟枪送给王成山,他自己替王成山照顾着对准火头。王成山吸一口,喷一口,连一点烟气也吸不进肚里去。吸过了几口之后,他满足地笑起来,把烟枪推给菊生。菊生同他一样吸不进肚里去,胡乱地把烟泡糟蹋掉,就把这一套玩意儿放下,随后从枕头下摸出来几本残破的《三国演义》。这是他干老子近来唯一的随身读物,没事时就躺在灯旁看,有时还带着一种了不起的神气,摇头摆脑地念出声来。菊生在小学就读过《三国演义》;近来他偶然也拿出来看一回两回,但主要是看看每一本前面的石印图像。一看见菊生又把《三国演义》拿出来,王成山就立刻抓去一本,用他的粗笨的手指去沙啦沙啦地翻著书页,仿佛他自己也能够读书似的。
倘若在平常时候,王成山会要求菊生给他讲一段三国故事,但今晚他晓得菊生心里很难过,所以就自己拿起一本书用自己的办法消遣。乱翻一阵,没见图像,他才恍然大悟他把书拿成倒头,把后边当做了前边。改正了拿法之后,他仔细地把每一幅图像研究一遍;根据看土戏所得的一点知识,他猜断谁是关羽,谁是张飞,谁是周瑜或诸葛。看过图像,王成山又继续去看正文。其实他并不想晓得正文中讲些什么,他只在聚精会神地,用心用意地,向密密的方块字群中寻找他所要寻找的一个字,不,最好说他企图从一个无边的迷阵中发现出一个奇迹。过了好久,他终于发现了,于是向菊生得意地大声叫:
“看!看!我找到一个‘王’字!这是我的姓,我就只认得我的姓!”
菊生马上从枕头上翘起身子,一看,笑着说:“这不是‘王’字,是个‘玉’字。”
“不是个‘王’字?”王成山问,觉得奇怪了。
“是个‘玉’字。你看,”菊生用指头指着说,“这里还有一个点,没有点才是个‘王’字呢。”。
“哈!只多一个小点儿!”王成山把书本拿近眼睛,仔细地研究一下,又说:“真的,我也记得‘王’字没有这个点儿!”
村中突然有盒子枪响了几下,跟着又响了两声步枪,于是满村的狗狂叫起来,成群的乌鸦从树抄惊起。王成山机警地从床上跳起来,一个箭步跳出屋门,三步两步地跳到大门背后,贴着墙根,从墙眼向外张望,又推上一颗顶膛子。陶菊生和小伕子都跳到窗口,倾听着外边动静,紧张得连呼吸几乎停止,心跳得像马蹄一般。过了几分钟,听见一群人从村中的大路上匆匆走过,以后没有再听见什么,只是狗仍然在到处乱叫。小伕子不放心地向菊生剜了一眼,好像是警告说:“不准动,别想逃跑!”随即他迅速地走出屋子,跑去同王成山站在一起。菊生多么想跑去同王成山说句话,多么想晓得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因为怕别人怀疑他打算逃跑,他只好孤零零地守候在原来地方。一会儿,他看见王成山小心地把大门打开,探出半截身子向左右张望。又过了片刻,有人在大路上用石头向狗投掷,并故作威吓地把枪栓拉得哗啦响。于是王成山走出去了。
“老义哥,”王成山的声音在院外问,“啥子事情?”
“小事情,已经了啦,”刘老义在几丈外回答说。“二更天了,你为啥还没睏觉?”
“我正要睡,听见枪声跟皮子炸①,就出来看看动静。到底是啥子事情?”
①“皮子炸”就是狗叫,这是黑话。
“明儿老子会对你说的,现在快去躺你妈的怀里睏觉吧,别冻下病啦叫老子心疼!”
王成山的声音忽然带着恐怖的调子:“是不是喝汤①前你对我说的那件事?已经有人下毒手了?”
①河南西南部称吃晚饭做“喝汤”。
“别你妈的听风就是雨!刚才这件事跟你三叔属毛也不相干,快安心睡去吧。老子现在没有工夫跟你谈,我的小乖乖儿!”
很显然,刘老义还有重要的工作没有完,所以他一面说话一面走,不肯为王成山多停片刻。王成山摸不着头脑,走进来把大门关好,回到屋中,坐在火盆的旁边纳闷。小伕子跟着回到屋里来,没有敢说一句话,又坐在原来坐的矮凳上。菊生回到床上躺下,无聊地翻着书本,心里却在研究着刘老义和王成山最后的两句对话。他现在已经明白黄昏前刘老义来找王成山曾谈过一个秘密的重要消息,这消息同他的干老子有关,而且对王三少极端不利。干老子近两天来每晚上都要出去,今夜到现在还不回来,也一定与这有关;但究竟是什么事情,却无法推测,也不好贸然向王成山探问。他正在胡乱想着,王成山回头来向他说:
“菊生,不要等你干老子啦,你先睡吧。”随即王成山又吩咐小伕子:“把烟家具收起来,你也睡去。”
菊生躺进被窝里,久久不能入睡。后来听见王成山叹口长气,他忍不住问:
“成山哥,你也在想心事?”
王成山把头猛一抬:“你还没睡着?”
“我今晚没有瞌睡。”
停一停,王成山微微笑一下,问道:“菊生,你猜我想啥子心事?”
“你在想我干老子的事情。”菊生唐突地回答说,想探出一丝口风。
“我没有想他的事情,”王成山忧郁地说,“我想的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自己有啥子心事?”
“还是那句话:要是我自己能有一支枪……”
听见王三少叫门的声音,王成山赶快从火边跳起来,跑了出去。王三少进来时候,菊生装做已经睡熟了,用眼睛缝儿偷偷观望。王三少脸上带一种沮丧神情,颜色比往日还要黑青,非常难看。他虽然戴着水獭皮帽,穿着羊皮袍,外罩一件毛呢大衣,却冷得微微发抖。擤去了一把鼻涕,王三少坐在火边说:
“成山,睡觉要机警一点,年轻人总是瞌睡太大!”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