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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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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桥下,打开棺木,取出尸首,检看明白。将尸放在

棺内,县尉带了一干人回话。董小二尸虽是斧头打碎顶门,麻索绞痕见在。安抚

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取一面长枷,将高氏枷了。

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王青随衙听候。

且说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思量起来,一场惶恐,几

时不敢见人。这话且不说。再说玉秀在牢中汤水不吃,次日死了。又过了两日,

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痊而死。止有

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痛熬不得,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可怜不勾半个

月日,四个都死在牢中。狱卒通报,知府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

谋死人命,本该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决断。不则一日,圣

旨到下,开读道:“凶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紥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

来领,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

官。烧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话下。

却说乔俊合当穷苦,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两年,财本

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发语道:“我女儿恋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

有钱钞,将些出来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

死了我一家罢!”乔俊是个有钱过的人,今日无了钱,被虔婆赶了数次,眼中泪

下。寻思要回乡,又无盘缠。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起来,道:“乔郎,是

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趱下的零碎钱,与你些做盘缠回去了罢。你若有心,到家

取得些钱,再来走一遭。”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

首取出三百贯文,把与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棒,

又辞了瑞莲,两个流泪而别。

且说乔俊于路搭船,不则一日,来到北新关。天色晚了,便投一个相识船主

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见了乔俊,吃了一惊,道:“乔官人,你一向在

那里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

住了,却又与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

人,酒大工洪三将尸丢在新桥河内。有了两个月,尸首泛将起来,被人首告在安

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只得招认。

监在牢里,受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紥你家财产入官。你

如今投那里去好?”乔俊听罢,却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这乔

俊惊得呆了半晌,语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那里吃得下!两行泪

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闪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

如何是好?”番来覆去,过了一夜。

次日黑早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着自家对门一

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没了,止有一片荒地。却好王将仕

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

王将仕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乔俊道:“只为消折了本钱,归乡

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坐定道:“贤侄听老身说,你

去后,家中如此,……”把从头之事,一一说了。“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

夫死在外边,到来错认了尸。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儿并

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恼,受疼不过,都死在牢里,家产都抄紥入官了。你如今

那里去好?”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难!叹了

一口气,道:“罢罢罢!我今年四十馀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投谁

的是好?”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这乔俊

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却说王青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户在西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下,大家

商量凑钱出来买碗酒吃。众人道:“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宜。”只见王酒酒

接钱在手,向西湖里一撒,两眼睁得圆滴溜,口中大骂道:“王青!那董小二奸

人妻女、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你只为诈钱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

口,死无葬身之地。今日须偿还我命来!”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

只见王青打自己把掌约有百馀,骂不绝口,跳入湖中而死。众人传说此事,都道

乔俊虽然好色贪淫,却不曾害人,今受此惨祸,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过!这番

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后人有诗云:乔俊贪淫害一门,王青毒害亦亡身。从来

好色亡家国,岂见诗书误了人?

 第三十四卷 王娇鸾百年长恨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

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

话说江西饶州府馀干县长乐村,有一小民叫做张乙。因贩些杂货到于县中,

夜深投宿城外一邸店,店房已满,不能相容。间壁锁下一空房,却无人住。张乙

道:“店主人何不开此房与我?”主人道:“此房中有鬼,不敢留客。”张乙道:

“便有鬼,我何惧哉!”主人只得开锁,将灯一盏,扫帚一把,交与张乙。张乙

进房,把灯放稳,挑得亮亮的。房中有破床一张,尘埃堆积,用打帚扫净,展上

铺盖,讨些酒饭吃了,推转房门,脱衣而睡。梦见一美色妇人,衣服华丽,自来

荐枕,梦中纳之。及至醒来,此妇宛在身边。张乙问是何人。此妇道:“妾乃邻

家之妇,因夫君远出,不能独宿,是以相就。勿多言,又当自知。”张亦不再问。

天明,此妇辞去。至夜又来,欢好如初。如此三夜。

店主人见张客无事,偶话及此房内曾有妇人缢死,往往作怪,今番却太平了。

张乙听在肚里。至夜,此妇仍来,张乙问道:“今日店主人说这房中有缢死女鬼,

莫非是你?”此妇并无惭讳之意,答道:“妾身是也!然不祸于君,君幸勿惧。”

张乙道:“试说其详。”此妇道:“妾乃娼女,姓穆,行廿二,人称我为廿二娘。

与馀干客人杨川相厚,杨许娶妾归去,妾将私财百金为助。一去三年不来,妾为

鸨儿拘管,无计脱身,挹郁不堪,遂自缢而死。鸨儿以所居售人,今为旅店。此

房,昔日妾之房也,一灵不泯,犹依栖于此。杨川与你同乡,可认得么?”张乙

道:“认得。”此妇道:“今其人安在?”张乙道:“去岁已移居饶州南门,娶

妻开店,生意甚足。”妇人嗟叹良久,更无别语。又过了二日,张乙要回家,妇

人道:“妾愿始终随君,未识许否?”张乙道:“倘能相随,有何不可。”妇人

道:“君可制一小木牌,题曰:‘廿二娘神位’,置于箧中。但出牌呼妾,妾便

出来。”张乙许之。妇人道:“妾尚有白金五十两埋于此床之下,没人知觉,君

可取用。”张掘地果得白金一瓶,心中甚喜。过了一夜。

次日张乙写了牌位,收藏好了,别店主而归。到于家中,将此事告与浑家。

浑家初时不喜,见了五十两银子,遂不嗔怪。张乙于东壁立了廿二娘神主,其妻

戏往呼之,白日里竟走出来,与妻施礼。妻初时也惊讶,后遂惯了,不以为事。

夜来张乙夫妇同床,此妇亦来,也不觉床之狭窄。过了十馀日,此妇道:“妾尚

有夙债在于郡城,君能随我去索取否?”张利其所有,一口应承。即时顾船而行,

船中供下牌位。此妇同行同宿,全不避人。不则一日,到了饶州南门,此妇道:

“妾往杨川家讨债去。”张乙方欲问之,此妇倏已上岸。张随后跟去,见此妇竟

入一店中去了。问其店,正杨川家也。张久候不出。忽见杨举家惊惶,少顷哭声

振地。问其故,店中人云:“主人杨川向来无病,忽然中恶,九窍流血而死!”

张乙心知廿二娘所为,嘿然下船,向牌位苦叫,亦不见出来了。方知有夙债在郡

城,乃杨川负义之债也。有诗叹云:王魁负义曾遭谴,李益亏心亦改常。请看杨

川下梢事,皇天不佑薄情郎。

方才说穆廿二娘事,虽则死后报冤,却是鬼自出头,还是渺茫之事。如今再

说一件故事,叫做“王娇鸾百年长恨”,这个冤更报得好。此事非唐非宋,出在

国朝天顺初年。广西苗蛮作乱,各处调兵征剿,有临安卫指挥王忠所领一枝浙兵,

违了限期,被参降调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即日引家小到任。王忠年六十馀,止

一子王彪,颇称骁勇,督抚留在军前效用。到有两个女儿,长曰娇鸾,次曰娇凤。

鸾年十八,凤年十六。凤从幼育于外家,就与表兄对姻,只有娇鸾未曾许配。夫

人周氏,原系继妻。周氏有嫡姐,嫁曹家,寡居而贫,夫人接他相伴甥女娇鸾,

举家呼为曹姨。娇鸾幼通书史,举笔成文。因爱女慎于择配,所以及笄未嫁,每

每临风感叹,对月凄凉。惟曹姨与鸾相厚,知其心事,他虽父母亦不知也。

一日清明节届,和曹姨及侍儿明霞后园打秋千耍子。正在闹热之际,忽见墙

缺处有一美少年,紫衣唐巾,舒头观看,连声喝采!慌得娇鸾满脸通红,推着曹

姨的背,急回香房。侍女也进去了。生见园中无人,窬墙而入,秋千架子尚在,

馀香仿佛,正在凝思。忽见草中一物,拾起看时,乃三尺线绣香罗帕也,生得此

如获珍宝。闻有人声自内而来,复窬墙而出,仍立于墙缺边。看时,乃是侍儿来

寻香罗帕的。生见其三回五转,意兴已倦,微笑而言:“小娘子,罗帕已入人手,

何处寻觅?”侍儿抬头见是秀才,便上前万福,道:“相公想已检得,乞即见还,

感德不尽!”那生道:“此罗帕是何人之物?”侍儿道:“是小姐的。”那生道:

“既是小姐的东西,还得小姐来讨,方才还他。”侍儿道:“相公府居何处?”

那生道:“小生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县人,父亲为本学司教,随任在此,

与尊府只一墙之隔。”原来卫署与学宫基址相连,卫叫做东衙,学叫做西衙。花

园之外,就是学中的隙地。侍儿道:“贵公子又是近邻,失瞻了。妾当禀知小姐,

奉命相求。”廷章道:“敢闻小姐及小娘子大名?”侍儿道:“小姐名娇鸾,主

人之爱女,妾乃贴身侍婢明霞也。”廷章道:“小生有小诗一章,相烦致于小姐,

即以罗帕奉还。”明霞本不肯替他寄诗,因要罗帕入手,只得应允。廷章道:

“烦小娘子少待。”廷章去不多时,携诗而至,桃花笺叠成方胜。明霞接诗在手,

问:“罗帕何在?”廷章笑道:“罗帕乃至宝,得之非易,岂可轻还?小娘子且

将此诗送与小姐看了,待小姐回音,小生方可奉璧。”明霞没奈何,只得转身。

只因一幅香罗帕,惹起千秋《长恨歌》。

话说鸾小姐自见了那美少年,虽则一时惭愧,却也挑动个情字。口中不语,

心下踌躇道:“好个俊俏郎君,若嫁得此人,也不枉聪明一世。”忽见明霞气忿

忿的入来,娇鸾问:“香罗帕有了么?”明霞口称怪事:“香罗帕却被西衙周公

子收着,就是墙缺内喝采的那紫衣郎君。”娇鸾道:“与他讨了就是。”明霞道:

“怎么不讨!也得他肯还!”娇鸾道:“他为何不还?”明霞道:“他说‘小生

姓周,名廷章,苏州府吴江人氏,父为司教,随任到此。’与吾家只一墙之隔。

既是小姐的香罗帕,必须小姐自讨。”娇鸾道:“你怎么说?”明霞道:“我说

待妾禀知小姐,奉命相求。他道,有小诗一章,烦吾传递,待有回音,才把罗帕

还我。”明霞将桃花笺递与小姐。娇鸾见了这方胜,已有三分之喜,拆开看时,

乃七言绝句一首:“帕出佳人分外香,天公教付有情郎。殷勤寄取相思句,拟作

红丝入洞房。”

娇鸾若是个有主意的,拚得弃了这罗帕,把诗烧却,分付侍儿,下次再不许

轻易传递,天大的事都完了。奈娇鸾一来是及瓜不嫁,知情慕色的女子;二来满

肚才情不肯埋没,亦取薛涛笺答诗八句:“妾身一点玉无瑕,生自侯门将相家。

静里有亲同对月,闲中无事独看花。碧梧只许来奇凤,翠竹那容入老鸦。寄语异

乡孤另客,莫将心事乱如麻。”明霞捧诗方到后园,廷章早在缺墙相候。明霞道:

“小姐已有回诗了,可将罗帕还我。”廷章将诗读了一遍,益慕娇鸾之才,必欲

得之,道:“小娘子耐心,小生又有所答。”再回书房,写成一绝:“居傍侯门

亦有缘,异乡孤另果堪怜。若容鸾凤双栖树,一夜箫声入九天。”明霞道:“罗

帕又不还,只管寄什么诗?我不寄了。”廷章袖中出金簪一根道:“这微物奉小

娘子,权表寸敬,多多致意小姐。”明霞贪了这金簪,又将诗回复娇鸾。娇鸾看

罢,闷闷不悦。明霞道:“诗中有甚言语触犯小姐?”娇鸾道:“书生轻薄,都

是调戏之言。”明霞道:“小姐大才,何不作一诗骂之,以绝其意。”娇鸾道:

“后生家性重,不必骂,且好言劝之可也。”再取薛笺题诗八句:“独立庭际傍

翠阴,侍儿传语意何深。满身窍玉偷香胆,一片撩云拨雨心。丹桂岂容稚子折,

珠帘那许晓风侵。劝君莫想阳台梦,努力攻书入翰林。”

自此一倡一和,渐渐情熟,往来不绝。明霞的足迹不断后园,廷章的眼光不

离墙缺。诗篇甚多,不暇细述。时届端阳,王千户治酒于园亭家宴。廷章于墙缺

往来,明知小姐在于园中,无由一面,侍儿明霞亦不能通一语。正在气闷,忽撞

见卫卒孙九,那孙九善作木匠,长在卫里服役,亦多在学中做工。廷章遂题诗一

绝封固了,将青蚨二百赏孙九买酒吃,托他寄与衙中明霞姐。孙九受人之托,忠

人之事,伺候到次早,才觑个方便,寄得此诗于明霞。明霞递于小姐,拆开看之,

前有叙云:“端阳日园中望娇娘子不见,口占一绝奉寄:配成彩线思同结,倾就

蒲觞拟共斟。雾隔湘江欢不见,锦葵空有向阳心。”后写“松陵周廷章拜稿。”

娇娘看了,置于书几之上。适当梳头,未及酬和。忽曹姨走进香房,看见了诗稿,

大惊道:“娇娘既有西厢之约,可无东道之主,此事如何瞒我?”娇鸾含羞答道:

“虽有吟咏往来,实无他事,非敢瞒姨娘也。”曹姨道:“周生江南秀士,门户

相当,何不教他遣谋说合,成就百年姻缘,岂不美乎?”娇鸾点头道:“是。”

梳妆已毕,遂答诗八句:“深锁香闺十八年,不容风月透帘前;绣衾香暖谁知苦?

锦帐春寒只爱眠。生怕杜鹃声到耳,死愁蝴蝶梦来缠。多情果有相怜意,好倩冰

人片语传。”

廷章得诗,遂假托父亲周司教之意,央赵学究往王千户处求这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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