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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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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莎!你疯了吗?”伯爵夫人起了惊慌的颜色,拍着我的肩,很急促地说道,“这样是不可以的呵!我们已经与主人订了约……事到如今,丽莎,只得这样做下去罢。我们不能再顾及什么羞辱不羞辱了。你要知道,我们不如此便得饿死,而且已经订了约……”
她不由分说,便代我解起衣来。我没有抵抗她。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肉体,无论哪一部分,毫无遮掩地呈露出来了。我仿佛想哭的样子,但我的神经失去了作用,终于没哭出声来。所谓团长夫人的尊严,所谓纯洁的娇艳的白花……一切,一切,从此便没落了,很羞辱地没落了。
我如木偶一般走了舞台……我的耳鼓里震动着那些中国人的呼哨声,笑语声,鼓掌声。我的眼睛里闪动着那些中国人的无数的俗恶而又奇异的眼睛。那该是如何可怕的,刺人心灵的眼睛呵!……始而我痴立了几分钟,就如木偶一般,我不知如何动作才是,这时我的心中只充满着空虚和恐怖,因为太过于恐怖了,我反而好象有点镇定起来。继而我的脑神经跳动了一下,我明白了长此痴立下去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便跳舞起来。我也同伯爵夫人一样,开始摆动我的臀部,伸展的我两臂,来回在舞台上跳舞着……上帝呵,请你赦我的罪过罢!这是怎样的跳舞呵!我不是在跳舞,我是在无耻地在人们面前污辱我的神圣的肉体。那些中国人,那些俗恶而可恨的中国人,他们是看我的跳舞么?他们是在满足他们的变态的兽俗呵。不料从前的一个贵族的俄罗斯妇女,现在被这些俗恶而可恨的中国人奸淫了。
从此我同伯爵夫人便在新世纪游戏场里,做着这种特别形式的卖淫的勾当……
我明白了:面包的魔力比什么都要伟大,在它的面前,可以失去一切的尊严与纯洁。只要肚子饿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男子可以去当强盗,或去做比当强盗还更坏些的事情;女子可以去卖淫,作践自己的肉体……现在我自己就是一个明确的例证。当我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的时候,我是如何将自己的肉体看得宝重,不让它渲染着一点微小的尘埃。但是现在……我的天哪!我成了一个怎样的不知自爱的人了!
我明白了:金钱是万恶的东西,世界上所以有一些黑暗的现象,都是由于它在作祟。它也不知该牺牲了多少人!我现在就是一个可怜的牺牲者了。如果野蛮的波尔雪委克,毫不知道一点儿温柔为何如的波尔雪委克,他们的目的是在于消灭这万恶的金钱,那我,一个被金钱所牺牲掉了的人,是不是有权来诅咒他们呢?唉!矛盾,矛盾,一切都是矛盾的……
我由这种特别卖淫所取得的代价,勉强维持着我同白根两人的生活。白根似乎很满意了。他现在的面貌已经不如先前的苦愁了,有时也到街上逛逛。在街上所得的印象,他用之作为和我谈话的资料。他一面向我格外献着殷勤,一面很平静地过着,好象我们的生活已经很好了,他因之消灭了别种的欲望。他现在很少提到祖国和波尔雪委克的事情。有时很满意地向我说道:
“亲爱的丽莎!你老记念着什么祖国,什么俄罗斯,你看,现在我们的异国里不也是可以安安稳稳地过着生活吗?让鬼把什么祖国,什么俄罗斯,什么波尔雪委克拿去罢,我们不再需要他们了……”
“但是你以为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很好的了吗?你不以这种生活为可耻吗?”
我这样问着他,忽然觉得起了一种厌恶他的心情。我觉着他现在变成了这末一个渺小的,低微的,卑鄙的人了。他现在连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什么漂亮的外交官,什么驻巴黎的公使,什么威风赫赫的将军……这一切一切对于他已经成为他的死灭了的愿望了。上帝呵,请你原谅我!我现在还爱他什么呢?他的风采没有了,他的愿望也没有了,他成了这末一个卑微的人了,他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的爱情呢?上帝呵!请你原谅我!……
伯爵夫人现在开始醉起酒来了。有时舞罢归来,已是深夜了,她独自一个在房中毫无限制地饮着酒,以至于沉醉。我在隔壁时常听着她哀婉地唱着那过去时代的幸福的歌。有时在更深人静的时分,她低声地哭泣着,如怨如诉,令听者也为之酸鼻。好可怜的伯爵夫人呵!昔日的俄罗斯的骄子,而今却成为异邦的飘流的怨妇了。……但是伯爵夫人在我们的面前,很少有示弱的时候。她总是高兴着,仿佛现在的生活,并不增加她心灵上的或肉体上的苦楚。
“丽莎!我们就这样地生活下去罢,”有时她强带着笑容向我说道:“世界上比我们还不幸福的人多着呢。我们是艺术的跳舞家呵,哈哈哈!……丽莎,你还不满足吗?”
我向她说什么话好呢?她能够强打着精神,装着无忧无虑的样子,而我却不能够呵。我听了她的话之后,总是要哭起来。天哪!她问我:“你还不满足吗?”我满足什么呢?我满足我自己的这种羞辱的生活吗?丽莎还有一颗心,丽莎的灵魂还未完全失去,因此丽莎也就不能勉强地说一句“我满足了”。丽莎,可怜的丽莎,她永远地悲哀着自己的命运……现在,到了她决定走上死灭的路的时候,她还是悲哀着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地走向坟墓去。
幸运的人总是遇着幸福的事,反之,不幸运的人总是遇着不幸运的事。例如我们……如果我们长此在新世界游戏场里跳舞下去,虽然是很不体面的事情,但还也罢了。然而我们的倒霉的命运,大概是为恶魔所注定了,就是连这种羞辱的职业也不能保存下去。我们平安地过了几个月,白根满意,伯爵夫人满意,我虽然感到无限的痛苦,然也并不再做其它的妄想了。我们实指望命运已经把我们捉弄得太够了,决不会再有残酷的事情到来。但是,我的上帝呵,你是这样地苛待我们!你是这样地不怜悯我们!……
工部局忽然下了命令,说什么裸体跳舞有伤风化,应严行禁止云云……于是我们的饭碗打破了。就是想在人众面前,毫无羞辱地摆动着自己的赤裸的肉体,以冀获得一点儿面包的代价,这已经是不可得了!我也许与工部局同意,以为裸体跳舞是有伤风化的行为,也许我深切地痛恨这种不合乎礼教的行为……但是,我的天哪,我的饭碗要紧呵!我不得不痛恨工部局痛恨它好生多事。让一切的风化都伤坏了罢,这于你工部局,于你这些文明的欧洲人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这些假君子呵!你们为什么要替野蛮的中国人维持风化呢?
当我听到工部局禁止裸体跳舞的消息,我生了两种相反的心情:一方面我欢欣着,我终于抛弃这种羞辱的职业了,呵,上帝保佑!……一方面我又悲哀着,今后我们又怎么生活下去呢?讨饭吗?……于是我哭起来了。白根也垂着头叹起气来。他不敢向我说话,——我近来待他是异常地严厉,如果在我不快的时候,他是不敢向我说话的呵。可怜的白根!他现在的心境是以我的喜怒哀乐为转移了。
伯爵夫人始而关在自己的小房里,嘤嘤地哭泣了一个多钟头。后来她忽然跑到我们的房里,一面拭着她刚哭红了的眼睛,一面放着坚决的口气向我说道:
“丽莎,你在哭什么呢?别要哭罢!反正现在我们是不会饿死的呵!我们已经把我们的纯洁,尊严,以及我们的羞耻心,统统都失去了,我们还顾忌什么呢?你知道象我们这样的女人,这样还有点姿色可以引诱男人的女人,是不会没有饭吃的。我已经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我们已经是堕落的人了,不会再引起任何人的同情了。丽莎,让我们堕落下去罢,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的……别要哭罢!别要哭罢!当我们失去一切的尊严的时候,我们是有出路的……我们的肉体就是我们的出路……”
她说完了这些话,当我还未来得及表示意见的时候,忽然转过身去,奔到自己的房里,又重新放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是那样地悲哀,是那样地绝望,又是那样地可怕。我觉着我的心胆都破裂了……我停住不哭了……我的神经渐渐失了作用,到后来我陷入到无感觉的,木偶一般的状态。
上帝呵,你是在捉弄我们呢,抑是我们的命运为恶的巨神所注定了,你没有力量将它挽回呢?你说,你说,你说呀!
丽莎的哀怨 八
我记得……天哪,我又怎么能够不记得呢?……那一夜,那在我此生中最羞辱的一夜……固然,几年来象这一夜的经过,也不知有多少次,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甚至于有一次还是黑人,那面目如鬼一般可怕的黑人……只要有钱,任你什么人,我都可以同你过夜,我都可以将我这个曾经是纯洁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肉体,任你享受,任你去蹂躏。在我的两腕上也不知枕过了多少人,在我的口唇上也不知沾染了许多具有异味的,令人作呕的涎沫,在我的……上帝呵,请你赦免我的罪过罢,我将你所给与我的肉体践踏得太厉害了。
是的,这几年来的每一夜,差不多都被我很羞辱地过去。但是,那一夜……那是我的生命史中最羞辱的初夜呵!我记得,我又怎么能够不记得呢?从那一夜起,我便真正地做了娼妇,我便真正地失了贞洁,我便真正地做了人们的兽欲发泄器……这是伯爵夫人教导我这样做的。她说,当我们失去一切的尊严的时候,我们是有出路的,我们的肉体就是我们的出路……呵,这是多末好的出路呵!毫不知耻的出买自己的肉体……天哪,当时我为什么没有自杀的勇气呢?我为什么竟找到这末一条好的出路呢?死路,死路,死路要比这种出路好得多少倍呵!……
我记得,那是在黄浦滩的花园里……已是夜晚十点多钟的光景,晚秋的江风已经使人感觉得衣单了。落叶沙沙地作响。园中尚来往着稀疏的游人,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他们就好象如寂静的鬼的幻影也似的。我坐在靠近栏杆的椅子上,面对着江中的忽明忽暗的灯火,暗自伤感自己的可怜的身世。我哭了,一丝一丝的泪水从我的眼中流将下来,如果它们是有灵魂的,一定会落到江中,助长那波浪的澎湃……它们该含蕴着多末深的悲哀呵。
伯爵夫人劝我象她一样,徘徊于外白渡桥的两头,好勾引那寻乐的客人……我怕羞,无论如何不愿如她一样地做去。于是我便走到花园里,静悄悄地向着靠近栏杆的椅子坐下。这时我的心是如何地恐惧,又是如何地羞赧,现在我真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这是我的第一次……我完全没有习惯呵。天哪,我做梦也没曾想到我会在这异国的上海,在这夜晚的花园里,开始勾引所谓寻乐的“客人”,做这种所谓“生意”!当我初到上海的时候,有时我在夜晚间从花园里归去,我看见许多徘徊于外白渡桥两头的女人,她们如幽魂也似的,好象寻找什么,又好象等待什么……我不明白她们到底是在做什么。现在我明白了,我完全地明白了。因为伯爵夫人现在成为了她们之中的一个,而我……
有时我坐在花园中的椅子上,在我除开感伤自己的身世而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想头,更没想起要勾引所谓寻乐的客人。但是寻乐的客人是很多的,有的向我丢眼色,有的向我身边坐下,慢慢地向我攀谈,说一些不入耳的调戏话……那时我是如何地厌恶他们呵!我厌恶他们故意地侮辱我,故意地使我感觉到不愉快。我本是一朵娇艳的白花,我本是一个尊贵的俄罗斯的妇女,曾受过谁的侮辱来?而现在……他们居然这般地轻视我,这实在是使我愤恨的事情呵。
现在我明白了。他们把每一个俄罗斯的女人都当做娼妓,都当做所谓“做生意”的……在事实上,这又何尝不是呢?你看,现在伯爵夫人也做了外白渡桥上的幽魂了。丽莎,曾被称为贵重的丽莎,现在也坐在黄浦滩花园中等待客人了……
我正向那江中的灯火望得出神,忽然我听见我身后边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一个人在我身旁坐下了。我的一颗心不禁噗噗地跳将起来,我想要跑开,然而我终没有移动。我不敢扭过头来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人,我怕,我真是怕得很呵……
“夫人,”他开始用英语向我说道,“我可以同你认识一下吗?”
若在往时,唉,若在往时,那我一定很严厉地回答他道:
“先生,你错了。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为着同人认识而才来到花园里的!”
但是,在这一次,我却没有拒绝他的勇气了。我本来是为着勾引客人,才夜晚在花园里坐着,现在客人既然到手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他呢?于是我沉默了一会,很不坚决地,慢慢地将头扭转过来。天哪,我遇见鬼了吗?这是一个庞大的,面孔乌黑的印度人……他的形象是那样地可怕!他的两眼是那样地射着可怕的魔光!我不禁吓得打了一个寒战,连忙立起身来跑开了。印度人跟在后边叫我:
“站住罢!别要怕呵!我有钱……我们印度人是很温和的……”
我一声也不回答他,跑出花园来了。我刚走到外白渡桥中段的时候,迎面来了仿佛是一个美国人的样子,有四十多岁的光景,态度异常是绅士式的。他向我溜了几眼,便停住不走了,向我不客气地问道:
“我可以同你一道儿去吗?”
我定了一定惊慌的心,毫不思索地答道:
“可以。”
于是我便把他带到家里来了……天哪,我带到家里来的不是亲戚,不是朋友,也不是情夫,而是……唉,而是一个不相识的,陌生的客人!我现在是在开始做生意了。
白根向客人点一点头,便很难堪地,然而又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美国人见他走出去了,便向我问道:
“他是你的什么人呢?”
我这时才感觉到我的脸是在红涨得发痛。我羞赧得难以自容,恨不得立即地死去,又恨不得吐美国人一脸的唾沫,向他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把我的丈夫赶出去了呵……”我又恨不得把白根赶上,问他为什么是这样地卑微,能够将自己的老婆让与别人……但是我的理性压住了我的感情,终于苦笑着说道:
“他是我的朋友……”
“你有丈夫吗?”这个可恶的美国人又这样故意地追问我。
“没有”。我摇了一摇头说。
于是从这时起,白根便变成为我的朋友了。我没有丈夫了……天哪,这事情是如何地奇特!又是如何地羞辱!为夫的见着妻把客人带到家里来了,自己静悄悄地让开,仿佛生怕会扰乱了客人的兴致也似的。为妻的得着丈夫的同意,毫不知耻地从外边勾引来了陌生的客人,于是便同他……而且说自己没有丈夫了……我的上帝呵,请你惩罚我们罢,我们太卑鄙得不堪了!
记得在初婚的蜜月里……那时白根该多么充满了我的灵魂!他就是我的唯一的理想,他就是我的生命,他就是我的一切。那时我想道,我应当为着白根,为着崇高而美妙的爱情,将我的纯洁的身体保持得牢牢地,不让它沾染到一点污痕,不让它被任何一个男子所侵犯。我应当珍贵着我的美丽,我应当保持着我的灵魂如白雪一般的纯洁……总而言之,除开白根而外,我不应当再想到其他世界上的男子。
有一次,我听见一个军官的夫人同着她的情夫跑掉了……那时我是如何地鄙弃那一个不贞节的女人!我就是想象也不会想象到我会能叛变了白根,而去同另一个男子相爱起来。那对于我是不可能的,而且是要受上帝惩罚的事情。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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