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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文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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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瞎子老爹也好象倾听了一下,但他连连说道:“不是,不是,那不是儿子的脚步声!儿子快回家的时候,他的脚步是很快的,很重的。这脚步的声音虽然很重,但是走得很慢的啦。”

隔不一会果然有一农夫提着一个小小的灯笼,从他们的门前走过。

——“他怕不是在做夜工。”那老妈妈又说,“他从来没有丢下过我们两位老人去做夜工的。”息了一会,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唉,该不是在工厂里面遇到什么危险罢?啊,真使我担心呀!”

危险的观念在这老妈妈的脑中,同时在那瞎眼老人的脑中,接接连连地就给电影一样,表现了出来。

他们想到那工厂里面的比电闪还要快的各种机器,各种车轮。假使人一不注意,一甩挂着了它们,那不是断手折臂,便是要使你身首异地的,他们的儿子怕是挂着了什么车轮,受了伤,或者死了。他的鲜红的血液怕正染遍了那机器,和暴雨一样向四方飞溅。

他们想到了霍乱症的患者。他们的儿子怕正在大吐大泻,全身都已经成了枯柴一样了。

他们又想到那横冲直撞的汽车。一位大资本家挟着他的娇妻或者是妓女,坐了一辆很辉煌的汽车从街上飞也似的跑过,他们当然是去赴某处的宴会的了。他们的儿子在前面走着,由于那汽车开得太快,躲避不及,便拦腰把他冲倒了。手脚轧断了,血液迸射出来的光景;脑袋压破了,脑浆四射的光景;肚腹压破了,大小肠突出来了的光景,一一呈显了出来。

这些想象把那老妈妈的心脏几乎要裂开的一样。那瞎子老人呢?他心里也是难过,不过不轻易说出口来。他反而这样说,来安慰他的伴侣:

——“或者怕是和克培们去开会去了罢?我知道克培近来是时常召集工人开会的,就在这样的晚间。因为我们工人开会是只能够秘密的啦。那些有钱的忘八蛋们,他深怕死我们团结,深怕死我们说话。这是当然的啦。机器一说话,那机器就要吃人。这是强盗们所最害怕的。”

——“啊,啊!你们男子真忍心!你们只是想杀我们的孩子!”那妈妈这样说。

——“怎么说?我们正是为孩子们设想呢。我们不把那些强盗打倒,我们的孩子们永远没有翻身的日子。”

那妈妈又说:“生成的命有什么办法呢?你们说反抗,反抗,反抗了这么多的年辰,究竟有什么效果?反抗一次,倒霉一次,只是使那些吃人不眨眼的魔鬼们又囫囵吞了我们无数的孩子。那克培,我倒是不高兴他呢!”

——“你简直岂有此理!”老爹有点生气了,但他接着又转了口。

——“要想成就大业,不牺牲是没有办法的。你听见过那蚂蚊子过河的话没有?听说有什么地方的蚂蚁子要搬家,路上遇着一条小小的河,那领头的蚂蚁子便跳下河去。一个跳下去,两个跳下去,三个跳下去,接接连连地都跳下去。跳下去的不用说是淹死了,牺牲了。但是,它们的尸首便在小河上浮成一道桥,其余的蚂蚁子便都踏着桥渡过河去了。我们现在就是要做这些跳河的蚂蚁的啦。”

那老人很热心的向那妇人解说,但是她实在是太关心她的儿子了,她自己就给被人家把翅子打断了的雀鸟一样,落在地下,要想飞怎么也飞不起来。她只是说:

——“你把我拿去做蚂蚁子倒好了!别人把人当牛马,你们却把人当成蚂蚁子。”

——“我们是快要淹死了的蚂蚁子呢。”那老人接续着说。

“不过,我们不是跳下河里去淹死的,而是大水涨起来把我们淹死的。纵横是死,跳下去,我们还有希望在后头。”

那老妈妈不愿意再说话了:因为她听见那老人的声音里面实在是含得有无穷的眼泪。她自己也晓得他说的话是很有道理的,她也相信蚂蚁子终究总要过河,不过是在哪一年哪一天,那是不能知道的。而在这当中也不知道还要牺牲多少儿女,这在她们做母亲的人实在是不忍心。这种不忍心,她自己也觉得不很好,或者可以说就是她们女性的缺点。所以她也时常恨她怎么不生成一个男人,其实她们做母亲的人才是能够牺牲的!她们的一辈子差不多只是在替她们的儿女做桥。

在这时候那小屋子外面又有许多人的脚步声音来了。万一的希望是这些脚步的声音中有他们儿子的在里面,但是一个一个地过去了,而他们的儿子终不见回来。不消说是不能够回来。他现在还丢在监狱那面,是死是活,我们还不知道呢。

半夜的时候,又来了一种脚步声,的确是很快而且很重的,走到小屋子的门前便停止着了。

那瘫了的妈妈以为是他的儿子回来了,几乎从床上爬了起来。但是这来的却不是她儿子。只听那来的人说道:

——“李罗老爹,我来了。”

——“哈哈,克培吗?你快进来。”

克培一面擦了一根洋火,一面走进去。他在那老妈妈的床头边上找着一截点残了的洋烛,还不到两寸长光景,他把它点燃了。那小屋子里面相对地摆着两张木板床,床上只敷了点子稻草,除此以外差不多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了。

克培坐在孝罗老爹坐着的一张床上,他拿了一包饼干出来,分了一半给孛罗,把其余的一半给了那对面床上瘫睡着的妈妈。他说:

——“小孛罗今晚不能够回来,我想你们是一定没有吃晚饭的。”

那老妈妈接着饼干并不吃,只是问道:“小孛罗怎么了?他今晚怎么不能够回来?”

克培才把那工厂里面起的事情向他们说出,但是刚好说到小孛罗被车轮卷了去,把右手割断了,倒在地下,只听那老妈妈在床上大叫了一声:

——“啊呀!我痛心的儿呀!”

害了瘫病的人竟那么猛烈地在床上大动了几下,但从此便没有声息了。这使克培吃了一惊,他赶快要去照拂她,但是老学罗把他拉着,他说:

——“不要紧,不要紧,她素来是有这种痰迷症的,停不一会自己会好起来,最好你不要动她。”

他接着又催着克培把下文说出。

克培说到那少年猛然拿起一只断臂从地上跃起,打了那鲍尔爵爷,工厂已经大暴动了。

瞎子的老孛罗听见,虽然他那洼陷着的眼里有不少的眼泪在那儿放光,但是他的面孔确是显出一种很紧张,很兴奋,而且很愉快的神态,他连连叫道:

——“啊,痛快!痛快!不愧是我的儿子!我们瞎子是快要睁开眼睛,瘫子是快要起床的时候了!以后怎么样了?以后怎么样了?”

原来那克培看见工厂已经暴动了起来,他晓得敌人方面一定要派兵来弹压,工厂里的工友们是万分危险的。假使不在这时候策动全体工人的响应,那局部的暴动一定会失败,有不少的工友是要牺牲的。所以他便赶快从那工厂里抽身出来,经过和大家商量之后,对于全岛上的工友,下了总动员的通令。就在今天晚上乘着夜阴袭击各机关,各工厂,彻底与敌人战斗。

老孛罗听见他这些话,真是喜欢得快要发狂的样子。仍只是连连叫道:

——“啊啊,我们瞎子会睁开眼睛,瘫子会要爬起床来了!我已经看见我们的红旗高擎在尼尔更达的高空,我已经看见我们的无产军占领了一切的工厂,我已经看见一切的资本家都在发抖,他们的项上的金链子会变成铁链子了。啊啊,我勇敢的小孛罗!我勇敢的工友同志!我勇敢的克培!”

克培本来已经知道钢铁工厂的暴动已经失败,小孛罗已经牺牲,其他的男女工友们都已经下了监狱,但他看见老孛罗这样的高兴,不忍再把这悲惨的消息向他报告了。他的心里是很忐忑不安的,一方面他要忙着去指挥行动,同时他又悬念着将来的万一的失败。这次假如失败,是一个整个的行动,牺牲的浩大不用说是可以预想的,而且使敌人方面生了戒心,二次的再起不免更要加上无数的困难。所以他把经过的情形很简略地向那瞎子老人说明之后,他并没有把详细的计划告诉他。他的详细的计划是怎样呢?他和同志们已经约好,分成了两队来进行工作,一队是放火队,另一队是军事行动队。约好在夜半正两点钟举火为号。用什么来举火呢?那就是克培放火烧自己的房子。假使在两点钟以前起了火,那就是计划失败了,敌人已经攻进了克培的家,一切行动便只好作罢。克培的家和老孛罗的家相隔不远。

克培把老孛罗的房子检点了一下,看见老妈妈还没有动静,他准备告辞了,但关心着又问一遍:

——“老板娘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的,你让她休息一下,她也很不容易得到休息。”

——“我要走了,把烛灭掉吧?”

——“不,你让它点着,她快要醒来了。”

——“那么,我现在不得不走了。假使是成功,那就不用说;万一是失败,我就很难再和你见面了。”

——“好的,好的!”那瞎子回答着说。“不要说那样不吉祥的话,这次是一定成功,一定成功!”

他握克培的手,把他送出门外去了,一直等到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又才摸回到自己的床上。

——“妈妈,妈妈,你好些了吗?”

他向着对面的床上问了几声,但是,没什么动静。这时候他突然得到一种预感,他不觉得便起了一身的寒噤。他心里想:

——“啊,该不是……?”

他赶快站起身来,伸手向对面的床上摸去。他摸着那瘫睡着的老妈妈的手了,那手冷得就和冰块一样了。他赶快再摸到她的鼻孔,那鼻孔是什么气息也没有了。他到这时候才晓得那老妈妈是已经死了。

——“啊,啊,妈妈,妈妈,你已经死了吗?”

他这么叫了几声,滚热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出来了。但是,他立地又哈哈大笑起来。

——“好的,好的!我们瘫子起了床,瞎子也要睁开眼睛了。新的世界里不会有残废人存在。新的世界里不会有比猪牢不如的茅屋存在。不做工的人不应该有饭吃。一切的人都要住在天国般的洋房里。我们给这新生的世界祝福,我们为这新生的世界开拓些空地出来,把这旧世界的罪恶,旧世界的残骸,旧世界的污秽,通同消灭干净!啊,火哟!火哟!你是消灭一切的净火。”

他的手摸到那快要燃完的洋烛了。他顺手在床上抓了一把稻草来,很留心地点燃了,他把来投在他自己的床上,投在老妈妈睡着的床上。

火势熊熊地燃起来了。

床上壁上一片都是火光。

那老人起初在那火光中欢喜着手舞足蹈,不多一刻,除火而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一片赤光,只是一片红火。

——“哈哈哈,瞎子睁开眼睛,瘫子起了床了!”

火光里面好象还有这样一片的声音。



老孛罗的房子烧起来了的时候,突然之间四方八面都起了火灾,四方八面都爆发了起来。火药库的爆发,军器库的爆发,洋油库的爆发,各种各样的爆发接接连连地起来,猛烈的光景,猛烈的声音,比任何剧烈的战争还要厉害。火焰,浓烟,向繁华的都城进攻,几千万道的红舌在那城市上舐来舐去。

这时候资本家的阵营里面突然受了这样一个猛烈的袭击,大家从梦里醒来,拼命地和火决斗。但是那火就如由地底喷出来的一样,这里也是,那里也是,四面八方都是。一城都动乱了起来了。水龙的车轮声,喷水声,救火的钟声,人声,嚷成了一片。街上看看快要成为河流了。河流里面的水看看快要沸腾了。火向天上燃烧,火光的影子投射在水里,上天下地一片都是红光。

啊,痛快!痛快,几千百年来被压伏在胸中的无产阶级的怒火,在这时候尽量的迸发了出来。可怜的是那些平时作威作福的人们了!他们平时住在那天国一样的高大房屋里面,穿的是极奢华的衣裳,出门坐汽车马车的,现在呢?跑得慢的被火烧死,或者被摧折了的屋顶压死,跑得快的有的从窗口上跳出来,不是跌破了脑浆,便是折断了手脚,无数的丑恶的死尸活尸,横陈在快要沸腾的水里,那些裸体兽的跳舞哟!毛毡的跳舞哟!有钱人穿不及衣裳也晓得打着赤膊逃命了。有钱人穿不及鞋子也晓得打着赤足走路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呼儿唤女的,呼爷唤母的,喊妻子的,喊丈夫的,还有站在屋顶上喊救命的,一街都是。有钱人的天国完全变成了地狱了。

这是尼尔更达岛的末日!在破灭的资产阶级是这样说。

这是尼尔更达岛的新生!在新兴的无产阶级是这样说。

原来那克培的计划是把工人们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埋伏在四处做放火的工作,另外一部分是集中在他住的附近,准备作战斗的工作。他是约定了在夜间两点钟的时候举火为号的,用什么举火呢?就是他点火来烧自己的房子。为什么定要举火为号呢?我们要晓得工人们是没有钟表的啦。当他往老孛罗家里去的时候,所有一切的准备都已约略就绪了。他离开老孛罗时候还没有到一点钟,他就是要赶回家去,等时间到来点火烧自己的房子的。但等他还没有走到自己的住家,老孛罗已经把自己的房子烧了,四方的埋伏者以为时辰已到,所以便一齐爆发了起来。

这时候准备做战斗的一部分工人还没有十分集齐,克培的心里真是十分忧虑,他伯的是这一次的暴动会要完全失败了。但是仅仅是放火的工作便已经收了极大的效果。那资本家的阵营完全弄得一个天翻地覆了。那岛上的政府看见火势不能遏抑,把全部的警察和士兵都化成了临时的消防队。所以当克培率领集齐了战斗士向各处的兵营袭击的时候,那些兵营差不多完全是些空营,几几乎是无抵抗地便被工人们占领了。各处的机关也是一样。就这样工人们把资产阶级的武装完全解除,而同时把无产阶级的阵营全盘武装了起来。尼尔更达的政权是已经移到工人手里了。

这政权的转移好象很容易,好象是在事实上不能办到的,但是我们要知道工人们是受了多少年辰的痛苦,就是克培的经营也不知道是费了多少年辰的心血了。夺取政权本来并不是什么难事,我们单从简单的数量来说:资本主义发达的结果,无产阶级是只有一天一天的加多,资产阶级是只有一天一天的减少,而且资本家的经营在它必然的路径上是替我们把无产阶级团结了起来。所以只要我们能够有组织,能够牺牲,能够彻底与敌人反抗,我们人数多,他们人数少,无论怎样那资产阶级的政权是只好拱手奉送于我们。不过我们夺取来了的政权,要看你怎么样才能够把它巩固。

我们为什么要夺取政权?并不是无产阶级受了几千年的压迫,要起来报仇,要起来把那专横的资产阶级压制下去,让我们自己来专横,我们是要为全人类的平等的发展而谋世界的进化的。资本家把世界上的全部财产垄断在自己的手里,使大多数的人类受无穷的迫害,连自己所需要的极小量的生活费都不能满足,大多数的群众只能做肉体劳动,连牛马都不如,那精神上的发展不消说是从来没有梦想到的。这在无形之中不知道阻碍了世界的多少进化。一人的物质的需要是有限量的。一人的精神的发展是无限量的。我们就是要人人能自由的得到这有限量的物质的需要,而能够尽量的发展他们的精神的活动。所以有人说,无产阶级革命是专门为的面包问题,这是误解或者是有意的诬蔑。这种理论我们是要严烈的把它消灭的。我们要巩固我们的政权,然后我们的理想才能够实现。我们知道资本家的反抗是很执拗的,因为他享了几千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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