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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文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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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子买来没几天,史太太根据她后来的生理现象证明了是她自己的多疑闹了一场喜剧,已经没有再养的必要了。但她却是喜欢它们,尤其是那羊羔。

她所赁居着的本是一座农家院子的一部分,山羊母子就被养在那朝门里。喂养,全是她自己经手。

要是遇着晴天,她一早起来便要把它们牵到田地里去放,让它们去吃些青草和田里的谷桩上所迸出的三寸来往长的残稻。等待天色晚了,又去把它们牵回来。

那山羊母子间的慈爱,就这样,每天都要为她画出好几幅动人的图画。譬如当母羊拴在田里的时候,羊羔一跑远了,母亲便要恳切地呼唤,角还未出头的羊儿,就象一条小黑狗,但嫌脚太高了一点,便四脚四爪一齐举起来跳跑到母亲跟前。跑得来真是快,而且有些不稳,令人替它担心着有打倒栽葱或横躺下去的危险。

这些,对于乡居颇感寂寞的史太太,除她自己的可爱的宝宝之外,是最廉价而又很高贵的安慰了。



是大前天晚上的事。

房主人的一位老太婆从外面引了两位难民母子回来。

——“史太太,你是做好事的人,你把她留在你这里带少爷吧,怪可怜的。”

母亲的一位只有二十六八光景,瓜子形的脸异常苍白,身材很瘦削而小巧,假使装束得整伤一些,很容易被人看为知识阶级的女性。觳觫的一件黑色的单衫,分明敌不着下雨天的十月的寒冷。

儿子的一位据说已经四岁了,却是臃肿得难以形容,穿着一件肮脏的大人的灰布棉军服,太长的两袖和腰身是缀短了一些的,但依然快要拖着地。脸色黄肿,打着一双赤足。

——“我是在桥头看见她,”老太婆继续着说,“她的娃儿在那儿哭啦。她说要上成都去,从城里搭了到金刚坡的卡车来,车子在金刚坡便把她们放下来了。又没有钱,成都怎么去得了呢?”

史太太的富于同情的心,立刻便被打动了,她详细地问起了那难民母子的身世。

——“我是沪州的人,”母亲的说,“丈夫姓李,娘家姓赵。三年前丈夫被抽壮丁,出了川去打日本鬼子。在台儿庄打仗的时候,还有信寄回来,说是日本鬼子该遭天杀,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又说仗火打得很紧,如果他是战死了,要我替他守寡,不要嫁,把儿子抚养成人,替他报仇。但自从台儿庄失陷以后,便再没有得到他的消息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用着沉抑的声音,没有抑扬的口调继续着说,但她也没有什么特别悲哀的表情,就好象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那样。

——“我们在沪州开了一家香烟店,也还有些钱存放在亲戚人家生利,生活是过得去的。但不幸就在去年九月,沪州遭了日本鬼子的轰炸,店铺炸毁了,亲戚人家都炸死了,因此上落得人财两空。

——“我便带着儿子到重庆来,想找些职业,四个月前靠着一位荐头的介绍,把儿子寄放在歌乐山的保育院,自己呢在江北的纱厂里做女。寄放儿子的时候,拿了一只金戒指去抵押,每月还送十元的保育费。……”

——“是你亲自送去的吗?”史太太插问着。

——“不,一切都是经过荐头老板。”

——“那你是受了骗啦,保育院哪要什么抵押和保育费!”

——“是的,听说歌乐山的保育院很好,是不要钱的。我前天才从江北回到城里,找那荐头老板,本打算到歌乐山去看看儿子,但没想出儿子就坐在荐头老板的门口,黄肿得不成个人样,是儿子先跳起来喊我,我才把他认出。”

——“那你真是受了骗!没良心的人!”老太婆很抱不平地插说。

——“我问荐头老板,他告诉我是儿子在歌乐山打摆子,人家不收,送了回来。戒指呢?连药钱都不够啦!我便很伤心,工厂也不再去了,带着儿子到成都去,找我的表姐姐。……”

史太太听了她的诉说,决心把母子两人都留下了,但她心里是这样打算:儿子还是送到真正的保育院去,只把女人留着作伴,但也须写信去告诉她的先生,征求同意。

她回头进房里去拿了一个长方形的洋铁匣来,又从里面取了十来粒白色蓝记的奎宁丸,她交给那难民女子说:“今晚就把两粒给你孩子吃,明天起一天吃三次,每次吃两粒,孩子的病准定会好。”

女人接着药,但也没有表示怎样的感谢,反是老太婆高兴得就和自己受了恩惠的一样,合着掌,大声说着:

——“阿弥陀佛,史太太,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难民母子相安无事地在史太太家里住了两天两夜,但就在这第三大的傍晚,城里有便人下乡,把史先生的信顺便带回来了。

那是答复史太太的信,说他赞成把李赵氏留下,并说明天他要回家,路过歌乐山的时候,要到保育院去把交涉办好,下次进城,便好把她的孩子顺便带去。

史太太得到她丈夫这样亲切的回信是很高兴的,两天来她怕她丈夫反对,难以成为事实的念头,到这时候才放了心,敢于向李赵氏说出了。

——“李嫂,”她把她叫进了住房对她说:“先生有信来,他欢迎你留在我们家里啦。他明天要回来,要到歌乐山去办交涉,好让下次进城的时候,他亲自把你的孩子带进保育院去。”

——“什么?我的儿子又要送到歌乐山去吗?”出乎意外地那李赵氏显出了异常惊慌的颜色,两只眼睛也发着异样的光。

——“是呢,”史太太和婉地开导着说:“我们供养不起你们两母子呢。歌乐山离这儿很近,你可以常常去看你的孩子。”

——“不,歌乐山是不去的。”她坚决地说。

——“你大前天晚上不是说过,歌乐山的保育院很好吗?”

——“是的,歌乐山的保育院很好,但已经上了当,我是不去的。”

——“怎么呢?那是人家骗了你呀!”

——“因此,我不能再受骗,我和我的儿子一道死都可以,不能再到歌乐山!”

李赵氏说得声色俱厉地把史太太骇得不敢向她的眼睛正视了。

——“你们这些人都是骗子,都是骗子,我不能够再上当,我要走。我立刻就走。”

自言自语他说着便冲了出去,准备着走的步骤。

停了一会,史太太抱着婴孩,赶出房来时,看见她一手已经挟着了她初来时带着的一个小小的包裹,匆匆向着朝门走去,把她在和山羊一道作玩的幼儿抓着:

——“走,我们走!”

——“你到哪里去呢?”史太太赶上前去问,“你何必这样着急呢?”

——“我要到磁器口,那里有我一位干姐姐。”就象丢出口来的一样,毫无滋润地回答着。

——“你何必那样急呢?天黑了,又在下雨,要走明天也可以的啦。”

——“不,我不能等到明天!”

说着便走,但就在这时候,从门外闯进了一位气势汹汹的中年农妇。



——“还我的羊羔来!……你们都是骗子!……我是一个钱花花也没有看见过。钱?钱是有本事的人得了,我已经一个月没有睡到安稳觉。……小羊儿你总得是还我的。……”

未满三十的茁壮的农妇,象高射炮一样,说着一些气头话,接着便伸出两只手把那正在吃着奶的黑羊羔抱着,回头就走。

这事情的内幕是很明显的,几天前从联保主任买来的母山羊,事实上是从这农妇手里强迫拉来的。钱呢?是那联保主任中饱了。农妇只把羊羔抱走,没有牵走母羊,倒是透顶的公道了。



下了整天的雨,绵绵地还没有止息,徐徐垂下的夜幕看看便要把金刚坡上的一座碉堡罩着了。

等到史太太赶出朝门外来,向金刚坡的那一面望去的时候,

那位年轻的流亡妇人,拖着她的儿子,正急凑地在公路上走着。

还有那位抱着黑色羊羔的倔强的农妇,也很急凑地在公路上走着。

思念母亲的哀切的羊儿的叫声,思念羊儿的母亲的叫声,难割难舍地,隔着墙,在互相呼应。

史太太禁不住流下眼泪来了,她低下头去吻着她抱着的婴儿,心里尽是这样想:

——这幕悲剧是谁个写出的呢?

1941年7月2日夜

 月光下



孩子已经埋在土里了。

帮忙埋葬的两位老百姓荷着锄头已经回去了好一会,天空一片暗黑,只有东边的地平线上有增涨着的光潮,预告着月亮在准备出土。

丝毫风息也没有,也没有什么声音,四围的林木和稻粱在整天的炎热之下刚好渡过了来,依然还不敢喘气,炎热的余威明明潜伏在近处,说不定那月光的前驱怕还是太阳的残辉啦。

只有逸鸥的耳里时时听着凄凉的孩子的呻吟,那呻吟好象从远远的卫生所里面传来,也好象是从近近的小土堆里吐出,——这小土堆,这把孩子的尸骸掩藏着的小土堆,恨不得一抱抱回去,就和孩子裹在毛毡里那样的呀!

——真是奇怪,自己总以为会比孩子们早死的,怎么这个被结核菌已经烧枯了的身子偏支持了一年多,活鲜鲜的嫩苗仅仅五天工夫就死掉了呢!

逸鸥坐在那小土堆前面的草地上,头垂复在两只撑在膝盖上的手里。大小不相应地成了小土堆前的一个石狮。



月亮从云头迸出来了,差不多快要整圆的一个月亮。但有一朵稠黑的云头从相对的一边天壁涌起,微微的在闪着电。

虫子的声音胆怯地在草丛里开始晚奏了。

几条粗细不等的光线,筛进了竹林来,投射在这人形的石狮头上。

假使没有另外的几条更粗大的,眼却不能见的线,同时来牵引着这石狮,他怕始终是不会动的吧?但那戴着英国式的米色盔帽的头,终于抬起来了,正受着透射进来的月光,洼陷着的两眼有点发红。两面的颧骨突露着很明显的轮廓。脸,呈着暗灰色,菲薄的嘴唇在痉挛。

右手探寻着旁边的一条竹根杖,逸鸥终于站立起来了。中等以下的小巧身材,穿着的一套米色西装和那米色的盔帽一样,记载着五年来的抗战的历史。它们是在五年前和它们的主人一道流亡到这陪都郊外的乡下来的。

逸鸥背着月光,向着新起的小土堆静立着。

——“你这小坟堆,我真想把你抱着,一抱抱回去呀,就给用毛毡裹着我的仪儿一样。”他心里又起了这个执拗的想念,以下便发出了声来。

——“也好,仪儿!你安静睡吧。我想你睡在这儿,比睡在你肺结核患者的爸爸旁边,比睡在你劳瘁得和纸扎人一样的妈妈旁边,总要舒服些吧。没有蚊子再来咬你了。……也不会再有什么病痛和饥寒来苦你了。……你安安静静地睡吧。

——“仪儿,你爸爸反正不能长久保护你们的,不仅不能保护你们,反而要害你们。你妈妈也的确是太劳瘁了。抗战以来一年一个地生育了你姐弟三人。由南京武汉而重庆,不断的在烽火中流离,衣食住都赖她一个人料理,现在还要服侍着我这个痨病的爸爸。仪儿,你是疼惜你妈妈的,你现在安安静静地睡,也用不着再要你妈妈替你打扇了。……”

似乎有想流眼泪的意思,但只如那人人都在望雨的天空,却仅空空地闪了几下电。

象浓烟一样涌起的稠云,也象浓烟一样,消散了。

月光在唱着胜利的歌。



瘦削的人拖着一条很瘦长的黑影在稻田埂上移动,黑影似乎很重,就好象一匹瘦削的马拖着一尊平射炮上坡。

竹根杖很义侠地在回答着青蛙们的鼓励:“对的,对的。我一定要帮助他到底。”

从稻田拖到了一条小河边上,在被水冲坏了的岸边上拖,好容易拖过了一条长长的石桥,又经过了一段稻田,折进一座坐西向东的农家院子里去了。

黑影掉了头,拖的人好象是嫌其太重,又在向前推,推到了院落右手的一间厅堂前面,月光没有照到的地方,黑影也卸下来了。



这儿便是逸鸥的家。

他喘息了一会,左手把头上的盔帽揭了下来,顺便用袖筒拭去了额上的汗。

厅堂里没有点灯,待他一跨进门限,却又有微弱的呻吟窜进了他的耳里。

这呻吟不是从卫生所那样远的地方来的,也不是由那卫生所旁边的竹林里来的,而是来自厅堂右手的房里。

他匆匆地走进房去,房里更加黑暗,在他眼前差不多什么都没有看见。进门不远处横着一把竹制的睡椅,虽然瘫着手等他去碰,却没有被他碰着。

呻吟是从那后首的一间大木床上发出的。他从逼窄的隙道走向床边,在黑暗里习惯了的眼睛看出了眼前的景物来。他看见他的夫人坐在一个小竹椅上,伏在床沿一面在替他睡熟了的大女儿抓背。床的这一头,“大”字形地睡着病了的第三个孩子。他把竹根杖倚在床柱边,连忙去抚摸孩子的额部,烧还没有退。孩子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坎肩,露骨的两腿和腹部都袒露着,他顺手把旁边的一个布片拖来了掩在他的腹上。

——“他要给你揭开的,他不盖。”母亲带着哭泣的声音说。

果然孩子的左手一伸下来便把布片揭掉了。

逸鸥无可如何地伫立了一会。

——“你怕还没有吃饭吧?”他问他的夫人。

——“什么也吞不下啦,”哽咽着继续说:“刚才珍儿闹着要去看他阿仪弟弟,我拿了一个烧饼谎着他,把他哄睡着了。”

他的夫人在卫生所看护仪儿,看着孩子死了,在下半天又才把逸鸥换去办理了掩埋的事情。

逸鸥也是连中饭都没有吃的,但他并没有感觉有这样的需要。

有蚊烟香的熏人的气息。

——“你上床去睡吧。这蚊烟香熏着,俊儿也会难过。”逸欧这样说着,把帐钩上挂着的火柴匣取来,擦燃了一枝火柴。接着把床头的一个书案上的菜油灯点燃了。

逸鸥夫人默默地移上了床去,用葵扇煽了一下蚊子,把蚊帐放了。罗纹的方形蚊帐,和主人的脸色一样呈着灰暗的颜色。

逸鸥把自己的竹根杖和盔帽挂在了床前靠壁的衣架上,把米色上衣也脱了下来挂好,顺手又把床下燃着的蚊烟香灭了。

书案上有七零八落的书籍和文件,也有小儿吃的药瓶和豆浆瓶。一束信件和报纸吸引着了他的视线。这是每天下午他所服务着的一个机关里要给他送来的。

平常他唯一的渴望是要看傍晚才能看到的陪都的报。他最关心的是欧洲方面的战争的消息,其次是他喜欢的文艺栏。他把绳子解开了,但把报推在了一边,却先拿起了两封信。

一封很厚实,他连忙地打开了来,里面却抽出了一束钞票,外面裹着几张信笺,粗大的字迹。

逸鸥:

今天城里送了一千块钱来,是文艺奖助金保管委员会送给你做医药费的,望你收下,把收条写好寄去。

此事望你不要固执。朋友们都很关心你,保委会也完全出于诚意。这对于你作家的清高是丝毫不会损坏的。望你千万不要固执。

祝你阖家都好,小朋友们的病好了吗?

佟烽7月27日。

这事情他早就知道的。为他请求奖金的事情本酝酿了很久,但因为顾虑着他的洁廊,友人们颇为踌躇。最近因为两个孩子病了,朋友们也就打破了一切的顾虑,替他把这一件事体办妥了。

佟烽说的话,在逸鸥感觉着有不得不依从的义务。他是逸鸥的畏友,也是所服务着的机关里面的主管。逸鸥虽然卧病了一年多,但机关里面,并没有要他离职,他的业务由朋友们替他分担了。因此他别爱他的机关,也特别对于佟烽怀着敬慕,叵他还是在踌躇,他把信和钞票推在一边,又把第二封信取出来看。

这是一座大学的图书馆催缴书籍的信。两年前了,他曾经向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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