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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文集-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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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大学的图书馆催缴书籍的信。两年前了,他曾经向那图书馆借了六本书。不幸在城里的机关被炸,那些书连同自己的书物一道烧毁了。

这信引起了他的极深重的责任感。信上说:“该项书籍目前在坊间无法购置,急望缴还以便参考。”——这怎么办?无法购置的书,怎么缴还法呢?他把眼光移到那钞票上去了。

又是一阵孩子的呻吟声。他把头掉过床那边去,突然看见映在蚊帐上的他那瘦削的黑影,连他自己都不免吃了一惊。

一种危险的思想象闪电一样在眼前闪了一下。

他看着床栏上套着一根麻绳,捆行李用的,不十分粗。他起身去抚摸了它一下,随着走到床前把蚊帐揭开来,看见他的夫人坐在床的正中,抚摸着孩子的肚腹,依然在流眼泪。

他又把蚊帐放下,退转来了。

倒在睡椅上躺着,开始在考虑一千块钱的用途。



一千块钱!可来得真好,接受了吧。

六本书本来是并不怎么名贵的文学书,在战前的价格顶多不过十块钱吧,但在目前怕要管两三百块钱了。是的,这是应该偿还的。就赔偿三百块钱吧。

书实在值得宝贵,自己就因为不善利用书,误过一批小朋友,“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我前年在儿童剧社讲过这首诗,肥“田田”两个字讲错了。我以为田里种着荷花,一个田又一个田的。后来无心之间翻到《辞源》,才发现这是形容荷叶之多。这是应该向小朋友们赎罪的。就送他们一部《辞源》吧。小型的,正续两编三册,时价怕要值两百块钱吧。好的,我就送他们两百块钱,让他们买一部《辞源》。

仪儿在的时候,本来是说好了要送到保育院去的。现在仪儿是已经死了。我多谢保育院的厚意,答应我的仪儿入院。假如我要替他置备衣物怕至少要费五百块钱吧。我就作为仪儿还在的一样,把五百块钱捐献给保育院吧。

六本文学书三百,小型《辞源》一部二百,捐献保育院五百,这已经是一千块了。但怎么办呢,今天掩埋仪儿的用费,向房东借了四百块钱还没有偿还!

一切都只好拜托佟先生了。一千块钱的处置只好拜托他,四百块钱的偿还,也只好拜托他了。

我现在只有拜托他,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从睡椅上又撑起来了。走到书案旁边,找到了一张旧的原稿纸。只有插在铜套里面的一只小楷鸡狼毫保持得十分润泽。笔蘸在墨盒里了,一点一画地写出了秀丽的字与行。

佟烽先生:

我感激你。一千元,我就照你的意思领受了,可我要恳求你几件事。

一,我前年借了××大学图书馆六本书,不幸在城被炸,焚毁了。今受该馆来函催缴(原函奉阅),无法缴还。我恳求你由这一千元内拨三百元寄去,以作赔偿。

二,未病前曾为儿童剧社讲书,讲错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田田”两个字。误了小朋友们,至今耿耿在心。我恳求你拨二百元献给该社,以作购置小型《辞源》之用。

三,仪儿已于今午夭折,仅仅四年的生命便夭折了。生前承你关心,已约好送保育院,可不幸已经夭折了。我作为仪儿还是在生的一样,恳求你拨五百元献给保育院,并以报答保育院允我寄托仪儿的厚谊。

四,仪儿死去,掩埋费用了四百元,系向房东告贷。我现在手中不名一钱,恳求你用你自己的钱为我偿还,我是感德无量。

以上种种请求,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原谅我,你也一定能够答应我。

祝你永远康乐。

逸鸥27日夜半。

他把信写好了,把钱和各种文件同装进一个大信封里,把信封面也写好了。

封面上写着:“留呈佟烽先生。”

危险的想念不断的在眼前闪电。他在信中虽然一字也没有提到,可那想念就和他投射在蚊帐上的黑影一样,是十分鲜明的。

他是想踏进那未知的世界里去,而且不仅是他一个人,还要连同着他的妻,他的还活着的一对儿女。

麻绳诱惑着他,他又掉过头去,但他的黑影使他吃了一惊。



——“珍儿的爹,你睡了吧。”他的夫人从蚊帐中叫出,“你的病再闹翻了,又怎么办呢?”

他又想哭了,但眼睛却很干涩。

把信来揣在裤包里,率性把菜油灯吹熄了,退在睡椅上躺着。

他是在等待,等待他的夫人睡熟,但他那疲倦不堪的身体却没有听从他的意志。

月亮从后壁的顶窗上照进了房里,斜射在衣帽架上,就给活物一样,在慢慢地移动。

逸鸥好一会都没有动静,等他的夫人下床来,替他把头上挂着的小圆帐轻轻地放下来罩着的时候,他丝毫也没有觉察。

虫子的声音不断地在四处叫。

1941年7月29日

 波



1938年10月23日,武汉准备撤退前的第二天,有好几艘疏散市民的轮船,都在这天的清早,先后离开了码头向上游驶去。

这一只在平时充作轮渡使用的老船拖着满身的难民和行李,喘息着在江面上匍匐,匍匐,好半天了,但离武汉还不很远。



尽管是怎样的没有秩序,船一离了岸,上船时那种不可名状的骚乱镇定了下来,人们在逼窄的隙地中找到了各自的定位。

爱说话的人把话匣于打开了。

本来是有相熟的同路人自不用说,便是陌生的人只要座位邻近便自然构成出一个个的社交环境。

话题是复杂多样的,抗战建国的前途,武汉三镇的命运,日寇的暴行,我军的勇敢,国际的同情,乃至油盐柴米,离合悲欢之类,就给水里的波澜一样,这边平了,那边起来,一个接上一个,一个掩盖一个,为那轮船底机音,那单调的独唱,构成着一片复杂混茫的伴奏。

谈倦了,斜倚在行李上或靠着船壁上便打起盹来,谈饿了,船上是没有饮食的配备的,用意周到的人便把随身带着的干粮和水瓶取出来吃喝。这些是间歇音符的一部分。轮船的机音始终没有停止,其它的伴奏也始终没有停止。

时而有小儿的尖锐哭声,这金属性的洋喷呐,正从船尾甲板上的一角又高举起来了。



一对年轻的夫妇,坐在后甲板的一只角落上,那儿有一面小方格形的木阵,要比甲板高过一尺光景。

男的穿着一件日本式的学生装,是钳青哔叽的,连铜制的钮扣都还没有换掉,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才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年纪不过二十五六,身材细长而脸色苍白。

女的要年轻些,人也矮小,没有化妆的素脸,小巧而带着暮黄色,两边的颊上隐隐呈着褐色的晕斑。剪得短短的头发,高齐领缘,也毫未加以修饰。

两人都很寡默而带着焦躁,和年龄不相应地。

女的抱着一个六八个月的男孩,有一个营养不良的小猴儿一样的面孔,时时发出神经性的哭声。

两人太没经验了,也怕因为走得太仓猝吧,干粮和饮料丝毫也没有带。船已经走了大半天,两人都在为着饥渴而煎熬着。

更加不好的是婴儿要吃奶。

本是不足的母奶,因为饥渴,又加上心焦,很快地便被吸空了。一对橡皮嘴子一般的奶头,换来换去地把给婴儿咂,自无补于刻刻增进着的婴儿的饥饿。

婴儿不断地号哭。

年轻的父母只好换来换去地抱,抱也无济于事。哭得令人不耐烦了,便开始在心里互相埋怨,继而竟发出了声来,带着北边的口音。

——“早知道这样,留在汉口好了,反正是该饿死的!”男的埋怨着,这时候哭着的孩子是在他的手里。

女的埋着头没有理会。

——“明知道船上是不会开火的,干粮一点也没有带。买得听罐头牛奶也好啦。”男的在自言自语中,多少还含得有一些商量的口气。

——“你真有先见之明!”女的抬起了头来,愤愤地抗议着,又把哭着的孩子夺过手去,一面把奶头塞进他的嘴里,一面又继续着说:“你这小东西,你把我磨死就算事。”

——“谁个要磨死你啦!”男的也愤然起来了。

——“你天天在外边跑,怎么不买一点呢?”

——“钱是在你手里的,你要惜着用啦!”

——“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钱哟!”

男的经这一反诘也就忍耐着沉默了。

——“我们那一千块钱呢?”停一下他故意用日本话来说了这一句。

——“缝在孩子的这斗篷里面了。”她很勉强的也用日本话来回答,并指着孩子身上穿的一件红色的小棉斗篷。

含着空奶头的婴儿,大约以为是受了欺骗吧,哭得可是更加火烈。



突然有飞机的拍音,隐隐从空中传来。

全船的人就象感了电一样,说话的也把话停了。

这时小儿的哭声便成为了众矢之的。坐在近旁的一位老婆婆念起佛号来,一面念着,一面也在戟指怒目地禁止小儿不要哭。

拍音愈来愈近,船上的空气愈见紧张,而啼饥的小儿的哭声也愈见火烈。

这可犯了众怒了,有好些激躁的人便向那对年轻的夫妇唬吓了起来。

——“你们老是干涉,小孩子哭有什么办法呢?其实飞机上哪里听得见!”留学生含着敌对的意思这样说。

——“造孽的!”旁边的那位念佛的婆婆发言了,“鬼子的飞机上是有听话筒的,下面的什么声音都听得见啦。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另外有一位猛凶凶的男子闯上前去。“一定要那小杂种哭吗?我要给你丢下水去!”

说着,他出其不意的便从那女子手中夺了过去,那对年轻的父母连抢也抢不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便被那凶汉投进江里去了。

母亲惨叫了一声,立地想越过船栏跳下江去,却被她的丈夫死死地抱着。

——“不要抱着我,快打救孩子!快打救孩子!”

——“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红斗篷在波面上浮起了一下,很快的又被卷下去了。

——“呵,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母亲发狂般地大呼而挣扎,可是她的丈夫仍死死地把她抱着。

——“嘘!”大部分的人都在嘘。——“嘘!”

——“率性把这两个家伙一道掼下水去!”又有暴躁的声音这样说。

——“你们这些造孽的,没作声呀!”念佛的婆婆也在生气“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你为什么老是死死抱着我呢!”不断的挣扎着的母亲也渐渐衰弱下来了。

丈夫呈着一个极其悲惨的面容,始终没有作声。



紧张了好一会,飞机的拍音渐渐低了,远了,卒至听不见了。

大约是敌人的侦察机飞来侦察了之后又飞转去了,再不,便是转换了方向。

大家都抽了一口气。

念佛的婆婆又雄辩起来了:“还是观音大士有灵有验,我们的菩萨供得高。观音大士只要把眼睛一抬,敌机就要飞转去的。你们还不晓得哟,前一回日本鬼子炸长春观,下一个蛋来正对着观音菩萨的头,我亲眼看见观音菩萨伸出手去把炸弹接着,又扔回去,便把日本鬼于的飞机打下来了。”

年轻的母亲还在抽咽着。

——“这位女太太,”念佛的婆婆转向着她,“你不要伤心了,你的孩子虽然丢了,但他搭救了一船的人,搭救了你两口子,观音菩萨会保佑他的啦,一定要收他去做金山童子。你们还年轻,明年他就会转胎来的啦。”

年轻的母亲依然抽咽着。一两刻钟前还在发嘘的利己鬼们,现在好象都为孩子的母亲悯然起来了,连那位凶手大约是天良发现,或许也怕是害怕那父亲报复,在未经注意之间,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亲抽咽了一会,突然又号陶痛哭。

拥抱着她的丈夫结局是打破了沉默:“不要哭了吧。我们也不怨恨谁,只怨恨日本鬼子残暴,只怨恨我们中国人没有教育。成千成万的儿童都被日本鬼子炸死了,我们的孩子也等于被日本鬼子炸死了的。不要紧,我们还年轻,我们要报仇!……”

——“你们不用说也是有钱的人啦。”念佛的婆婆插了一句。

经这一句的插入,母亲的痛哭突然止住了。

——“你说什么?”她漠然的发问。

——“你们是出过东洋的人啦,有的是钱,到了四川重庆总是有办法的。”

——“哈哈,有趣!哈哈,有趣!”年轻的母亲突然大笑了起来。“我们有的是钱,给娃娃一道带走了!给娃娃一道带走了!哈哈,有趣!有趣!给娃娃一道带走了!……”

差不多就和那念佛婆婆念“南无观世音菩萨”一样,这年轻的母亲从此便老是念着这几句:“哈哈,有趣!有趣!给娃娃一道带走了!”



这一对年轻的夫妇到了沙市便登了岸。

女的老是笑,老是念那两句单调的话。

男的呢?也老是扶着他的夫人,一直是沉默着,沉默着。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

1942年7月14日

 地下的笑声

你们要我自杀吗?哼,我偏不自杀!我要是自杀,那不是成为了你们的帮凶?你们害得我已经够苦,剩给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我早迟是会死的,而且死已经逼在了我的面前了。但我偏不帮助你们把我赶快弄死。死了好做你们的肥料吗?好让你们的世界更干净些吗?在你们的乐园里面,至少还有我这样已经快要腐烂的活的尸骸存在,我感觉着起码的复杂的快活。

有什么悲惨可言呢?我并不感觉悲惨。要痛吧,痛得更彻骨髓一点。要痉挛吧,痉挛得更僵硬一点。瞎了的不是我,残废了的不是我!我倒庆幸我的指头把我搭救了。它们真痉挛得出奇呀。我是那么崇拜小提琴的人。我抱着小提琴,胜过抱着我自己的心脏。我那么崇拜珂尔曼,他真是我的宙司大神,是他在统治着这个世界,这个丕达哥拉司的音乐世界。当我醉心于练习提琴的时候,谁有过我那样的专心呢?秀的献身于我,或许有我那样的专心吧?我自己可以发誓,我就从不曾以那样的专心来对待过秀。秀呀,请你原谅我吧!尽管你为我害得要死,我为什也害得要死。不要误会啦,我们并不是在害相思病呀!笑话,那种十二世纪的病!晓得么,她是为我害了花柳病的?我电为她害了花柳病的,晓得么?出奇得很呀,而我的手指却在我最热衷于珂尔曼的时候,我最热衷于他那颤音,用尽我的苦心来练习的时候,而我的手指却在这时候开始痉挛了。啊,我听不得小提琴的声音,尤其是那颤音,我只要一听见了,我这好好的手指头就要痉挛得发直。这使我想成为提琴家的念头断了。我有办法吗?要想当提琴家,而手指却要罢工!我有办法吗?我为这,不知苦闷了多少。而我为了医治这,也不知费了多少力。大夫说我是神经病,我感受着侮辱。我倒曾经横过心,想拿把刀来率性砍掉这发神经病的手指。这家伙真是出奇,真是在发神经病。什么微妙的动作都可以做,却偏偏听不得提琴!可我今天感着庆幸了。手指向提琴罢工,我向人间乐园罢工。假使我的手指不那么出奇,它们就把我造成为珂尔曼第二,我不是替人间乐园锦上添花,站在红戳觎上死命地替那些从汗毛孔中分泌出黄色液体来的白塔油们取乐吗?我今天算来了一个总罢工,我的手指起了领导作用。

好家伙!就是那白塔油!它把淋病梅毒传染给了我的秀,又由我的秀传染给了我。它侵占了世界的一切,竟让它的巴西鲁士①也在我的血液里,我的骨髓里,我的大脑里,开拓了军事基地!好家伙!这急性的恶性大扩张!好家伙,它竟把我做成了它的殖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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