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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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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未免有些过意不去,拿出一块钱,给汪莲卿买饽饽吃,一口承认,星期日必到。所以这天皮日新和文勤学到时,他们早就来了。明秋谷一见皮日新,笑道:“怎么?你也加入这边的团体吗?”皮日新道:“我今天是清客串,明天就不来了。我问你,昨天他们在饭店里闹,什么时候回去的?”明秋谷笑了一笑,说道:“管他呢!”皮日新道:“我知道,他们都没有回去。我一定要把这事做一篇稿子,寄到报馆里去登。”明秋谷道:“那何必?也太损些。”于是极力的劝了他一顿,又说:“我是一个老捧角家,什么气没有受过,我们只抱定取乐的宗旨,不乐就丢开,自然不生气了。”说话时,台上正演《打花鼓》。皮日新看那个花鼓婆,身段十分伶俐,便问文勤学这人叫什么名字。文勤学道:“他叫黄秀卿,出台还没有多少日子,正用得着人去捧。怎么?你很喜欢他吗?”皮日新道:“我看他倒还不错。”文勤学对贝抱和一指道:“只要这位贝仁兄和你帮忙,托他们师兄弟从中一介绍,他就可以和你相识了。要不然的话,让汪莲卿戏唱完了,我们先上后台去看看。”皮日新道:“这后台可以去吗?”贝抱和道:“可以去,敞开来让你去。”皮日新道:“那末,你就带我后台去看看。”文勤学道:“别忙呀,我们要听的戏,还没上台呢。”皮日新也会意,忍耐着把《玉堂春》、《汾河湾》两出戏看完。文勤学道:“你还等一等,让我打一个无线电,问一问去得去不得?”一会儿工夫,只见郑蓉卿在下场门帘子底下,探出半截身子来。他的脸虽然望着台上,却不时的把眼睛向这边包厢里睃将过来。文勤学看见,伸出右手,摸了一摸自己的脸。那郑蓉卿立刻也摸着脸。文勤学又用手搔了一搔头发,郑蓉卿也就跟着摄了一搔头发,随后他也就进去了。文勤学便问贝抱和去不去,贝抱和道:“我怕受包围,不去也罢。”程祖颐坐在后一排,今天却安安静静,一句好也没叫。文勤学刚把脸望着他,他把身子挡着前排包厢,用手摆了两摆,又努了一努嘴。文勤学一看隔壁包厢里,有十几个学生装束的人,不时冷眼瞧着这边。他恍然大悟,程祖颐的敌党,今天来得不少,大概成心要和捧郑蓉卿的捣乱。程祖颐只要有举动,一定有反响的。便和皮日新丢了一个眼色,故意高声道:“我们回去罢。”皮日新也猜得了些,便说:“我还有事,早些回去也好。”于是离了包厢,便下楼来。他先问道:“刚才你摸摸脸,抓头发,那就是打无线电吗?在脸上是什么意思?在头发上又是什么意思?”文勤学道:“这个是我们的无线电密码。我们摸脸,是问你师傅在后台吗?他说不在,就摸脸,他说在呢,就摸嘴。我摸头,是问欢迎我来吗?能来他也摸头,不能来就摸耳朵。刚才我打两个无线电去问,结果都得了复电,成绩很好,所以我带你来。”皮日新道:“刚才你和我丢一个眼色,是不是说隔壁包厢里那班人?”文勤学道:“正是这样。他们捧的那个青衣刘菊卿,本来戏码在例第三的,因为我们把郑蓉卿捧起来了,刘菊卿就压下去了。他们一党,老是为了这个事不服气,无论如何,要把刘菊卿还捧起来。我们只要捧得稍过点火,马上就有反响。今天我们烦了戏,不敢叫好,就是为这个原故。你不信,明天来瞧瞧,他们一定也要烦演的。大概烦演什么戏,都定了,只我没注意罢了。”

说时,两个人已来到后台的外院。这地方,远外一所茅厕,近处两只尿缸,西北风吹着,兀自有些臭味。院子里一地的大小顽皮孩子,有踢毽子的,有比赛烟卷画片的,有打架的。太阳底下一个老头儿,放了一破筐子大饼油条在地上,三四个孩子,围着油条大饼,和老头儿说话,乱哄哄地。文勤学一走进院子,一个唱小丑的孩子便问道:“找谁?”旁边一个孩子道:“他,你也不认得吗?”唱小丑的孩子对那孩子眨了一眼,又问道:“你找小寅子的么?你捧我不捧”?那个孩子,对他把头一伸,笑道:“就凭你那个脸子。”他们这一对小孩子,不知高低的开起玩笑来,弄得文勤学皮日新当着许多人的面,真有些不好意思。文勤学笑着低低的说道:“别同,我请你吃油条。”那小丑也轻轻的说道:“文先生,你给我一吊钱,让我买别的吃罢。”皮日新道:“他不是说不认得你吗?怎样又知道你姓文?”文勤学道:“他怎样不认识?这些小孩子,坏透了,他是成心捣乱呢。要不给钱的话,他真叫起来,说是某人啊,你的相好朋友来了。你看,那时我们是见面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所以我干脆让他敲个竹杠,给他两个钱,让他走开。”说时郑蓉卿已经走出来了,对文勤学微微点了个头,笑了一笑。文勤学便给他介绍道:“这是皮先生,他是专门在报上做戏评的,我引你认识认识。”郑蓉卿又点了一个头。文勤学道:“我问你,你和黄秀卿要好不要好?”郑蓉卿道:“我们很好的。”文勤学对皮日新把嘴一努,低低说道:“他要捧他呢,你能不能介绍一下?”郑蓉卿对皮日新一望,笑道:哪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今天他的师傅在这里,我引他来见一见,你们别说话得了。”文勤学皮日新站在院子靠墙一边,离那些小孩离得远,所以他们说话,还不曾被人听见。郑蓉卿走到对面屋子里去,引着一个小孩出来,交头接耳,对着这边说话。那黄秀卿遥遥望见皮日新是个翩翩佳公子,早就有三分愿意。跟着郑蓉卿慢慢走过来了,却把一个手指伸到嘴里去,用四个雪白的门牙,咬着指甲。顿着眼睛皮,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皮日新便对他先点了一个头,问道:“你十几岁了?”黄秀卿轻轻的吐出三个字,“十四岁”。文勤学笑道:“你真是个好孩子,人家看你来了,你也不问问人贵姓。”黄秀卿这才指着郑蓉卿道:“他已告诉我了。”皮日新在身上摸了一摸,摸出一块手绢来,说道:“今天我没预备,没有带什么送你,明天再补送罢。”说毕,塞了一块钱在手绢里,一把交给黄秀卿。他接了手绢,早就摸着一块钱,欢喜着说了一声“谢谢”。说道:“请你明天来罢,我师傅买东西去了,就要来的。”说毕,便离开了。皮日新对后台又望了一望,这才回去。

到了家里一想,哎呀!我不是立了誓要上课吗?怎么又玩起来?无论如何,我明天还是继续着上课。但是黄秀卿约了我明天去,第一次我就失信,似乎对不住人。这样罢,明天是上半天上课,下半天听戏,以后有工夫才去,就不要紧了。好在池子里,他们每天有几个固定的座位在那儿,随时去,总可以有座位的。这样想着,自以为读书和玩,两不偏倚。不料这晚睡觉又睡晚了,次日醒来,已是红日满窗,拿出枕头下的手表一看,已到十点。皮日新一想,早半天是来不及上课了,吃了午饭再去罢。于是索性睡到十一点,慢慢的起来去吃午饭。吃过午饭,一看天上那轮太阳,四围一点云彩也没有,虽然十月天气,很是暖和。加上又没有刮风吹土,空气也很洁静。心里就想着这好的天气,至少也要在公园里走走,跑去上课,岂不冤枉?今天还是玩一天,明天再上课罢。主意决定,迳直就到永平园来。原来程祖颐他们在这里捧角,和看座儿的已经勾结好了。下场门一排定了六个座,他们无论来不来,或者来了坐包厢,这六个座位的钱,他们是按日照出。一定之后,看座儿的茶钱,越是加倍的给,所以这些看座儿的,对他们是极力奉承。现在皮日新既要捧黄秀卿,也就加入了这一个团体。当天黄秀卿出台,皮日新首先叫好,黄秀卿在台上把眼睛对他一望,便算知道他来了。

从这日起,皮日新是天天到这儿来捧角,那要实行读书的念头,早已丢之九霄云外。一日正从前门大街路边走着,由永平园回去。忽然有一个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说道:“老皮,我们好久不会了,你这一程子,怎样老不到四喜去?”皮日新一看,原来是富家驹,他在四喜捧晚香玉的时候,自己也在那里捧小珊瑚。因此天天相会,居然认识了。因为两个人所捧之角,并不冲突,两人慢慢的又变成朋友。皮日新道:“原来是你。别谈四喜了,我是伤心极了。”富家驹道:“为什么伤心,你且说出来听听。”皮日新道:“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完的,改天再谈罢。”富家驹道:“我也知道点,你和小珊瑚闹翻了。这很不算一回事,我出面给你转圜,你看如何?”皮日新道:“我有钱,哪里也好捧角,何必一定要捧她。”富家驹笑道:“你就不捧她,也应该去看看。你且先莫理她,看她怎样对付你呢。她依然对你好,那自然是你误会了。她对你不好,你也可以证明她实在无情无义。”皮日新道:“你这话也是,让我过一两天再来相约。今天是不成,我刚刚听戏回来呢。”富家驹本来也是听戏回来,皮日新既推改日,也就赞同,于是自回家来。走到家里,老二老三屋子里,都还静悄悄的。今天是新星社开游艺会的日子,老三大概是赶热闹去了。老二何以不在家,且去看看。便轻轻的走到门帘边,掀起门帘子一角,看他在做什么?只见富家骏伏在桌上,右手提起笔,左手用指头指着纸上数道:“一五,一十,一十五。一双,两双,三双……”富家驹便走了进来说道:“你还做算式吗?”富家骏回头一看,连忙将手按住了纸,不让他看。富家驹道:“又在做什么香艳文字?不给别人看。”富家骏听他这样说,便道:“你拿去看,是什么香艳文字。”富家驹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首排句诗,那诗是:

悲风吹落萧萧的黄叶坠入黑夜之深沉,

唧唧之蟋蟀在古墙之下而作断续之吟。

富家驹笑道:“头一句,费解得很。第二句,倒是清顺些,可是一句又有三个之字,不太多了些吗?”富家骏道:“这是求其语调和谐,不得不如此。”富家驹对他脸上望了一望,笑道:“怎么样?你还以为语调很和谐吗?”富家骏道:“无论如何,总比你赠晚香玉那种‘碧玉年华二八春’的诗,要强些。”富家驹道:“我看完了再说,先不和你争。”再看那诗是:

秋之神带来的肃杀之气如何的狰狞呀,

我心房充满了抑郁与悲愤而听此哀声。

抛弃了的四弦琴弹不出刹那刹那之心鸣,

我要蹂躏菊花之娇嫩与美术之神离婚。

富家驹道:“慢来慢来,你这本卷子,做得再好,我也不能取录。因为你犯了规矩了。”富家骏道:“新诗摆除一切束缚,要什么规矩?”富家驹道:“不能吧?你这首诗,似乎有韵,而且句子很齐整。”富家骏道:“你也知道念得有韵,句子很齐整,这就是节调的和谐呀。”富家驹道:“那末,把一句多一个字,或少一个字,行不行?”富家骏道:“既不要受拘束,那当然可以。不过我一派为求行列上好看起见,是主张字数要一律的。”富家驹道:“你的话,一会儿不要规矩,一会儿又要规矩,太为矛盾。这个我且不说,既是你的诗,主张每句字数一样多,为什么第五句多了一个字?”富家骏道:“不能吧?”于是拿着稿子,用拇指食指,比着数起来。富家骏道:“哎呀?真的,怎么这一句,多出一个字来?这是我没有算准,把‘抛弃了的’四个字,去了一个‘抛’字就行了。”富家驹道:“这样的诗,多了就减少一个字,少了就加上一个字,岂不是硬凑成功的。我不敢恭维你这种排句体。还不如老诗七言五言,嘴里一念就是,省了这一五一十数字的工夫呢。”富家骏道:“老诗要平仄,要押韵,多么拘束。”富家驹道:“你这样一双一双的数着字望下做,你以为还不拘束吗?”

两个人,正在争论不下,只听窗子外面,有人噗哧笑了一声。富家骏伸头一望,只见杨杏园背手立在走廊下,便不作声。富家驹道:“好了,我们这是非曲直,自己是解决不下来,请杨先生评一评这个理。”便把杨杏园叫进来,将诗给他看了,问究竟是旧诗好呢?还是这种排句诗好呢?杨杏园笑道:“你这个官司打不得,打到原告一家来了,我是个学旧诗,填旧词的人,你还不知道吗?叫我评这个理,你以为我应该怎样说呢?不要谈了,来来来,我新学了一套月琴,自己还不讨厌,我来弹给你们听听。”说时,一定要他俩到后面来,便端坐一旁,弹了一套《风入松》。他俩人被清越的弦声一激动,不由听了下去,便把新旧诗的争论,丢开了。杨杏园将月琴一放,说道:“好是不好,比拉胡琴,容易受听多了。”富家驹道:“我就很喜欢音乐,凡是浮躁或顽固的人,都应该用音乐来感动他。”富家骏笑道:“你这话是对的,不过你所喜欢的那个音乐,锣鼓喧天,耳朵都要吵聋,恐怕不足以调养人的性情。”富家驹道:“你说皮簧戏,都是锣鼓喧天,没有感动人心的吗?”富家骏道:“我敢下句断语,决计没有。”富家驹道:“好,我空口和你争论,决计是争你不过的。明天空一天,后天我烦出戏请你去听听。我好久要请杨先生去听戏,总没有实行,后天请你也去一趟。”杨杏园知道他捧了一个坤角,这个坤角是什么样子,他捧到了一种什么程度,还没有看见,藉此去看一看,也是好的,便含笑答应了。

到了第三日,富家驹果然在晚香玉出演的天乐戏园包了一个厢请他两人去听戏。这天富家驹烦演的,乃是《孝感天》。晚香玉反串小生,小珊瑚演青衣,戏台上二胡京胡月琴琵琶合奏。外面又加上小铜铃九音锣。当晚香玉唱那整段反调的时候,富家骏听到丝竹之音,悠扬婉转,激楚凄凉,不觉也微微的摇着头,领略那种韵味。富家驹不说什么,眼睛望着乃弟笑了一笑。大家听得出神的时候,只见隔座包厢里一个中年妇人,泪珠象断线一般的流了下来。手上一方白绸手绢,左一片右一片湿了许多,她兀自擦着眼泪。富家驹看了,大为惊讶,心想这个妇人的心,也不知有多么灵敏,让这音乐一感动就掉下泪来。看杨杏园时,好象他已知道这其中的内幕,把头点了几点。当时因为要听戏,座儿又离得近,就没有问他。不一会儿工夫,那妇人已先走了。富家驹道:“杨先生,刚才隔壁的事,你看见了没有?”杨杏园道:“我看见了。这里面的大文章,回家去,我可以告诉你。”富氏兄弟,都是好事的,便记在心里。一会戏散回家,一直跟到杨杏园屋子里来,问他这事的原由。杨杏园笑道:“你看那妇人,象哪种人?”富家驹道:“她穿着短短小袄,周身滚着水钻的辫子,珍珠环子有三四寸长,自然是个南式小吃的时髦姨太太。”富家骏道:“也不尽然。她衣饰虽然时髦,看她和她同来的那个老太太说话,一口纯粹的京音,走的时候,又是行旗礼,决计不是苏州派的姨太太,恐怕是胜朝的风流格格之流哩。”杨杏园笑道:“老大是一毫未曾猜到。老二猜是猜得不错,可是也只猜中一半。她现在是‘宫莺(口卸)出上阳花’了。我原不认识她,因为我那个朋友华伯平,又是她的朋友,常常把她的艳史告诉我,又把她的相片给我看,所以她今天在包厢里的原因,我能猜一个透彻呢。”富家骏用手搔着头发道:“这这这是一篇好小说材料,这次周刊的小说,我不恐慌了。”富家驹道:“你不要打岔,让杨先生说罢。”杨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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