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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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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室住的那个小白脸?”吴碧波道:“是的。”杨杏园道:“那就没有问题了。前天晚上,在十二点多钟的时候,我到西河沿阳台旅馆去会朋友,亲眼看见他从外面进去。我心里还想着,这不是碧波的同学吗?他一个人在这夜深的时候,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不过我想不起他姓什么来,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吴碧波道:“这话当真吗?他看见你没有?”杨杏园道:“我何必冤你,自然是真咧。至于他看见我没有,我可不知道,他反正也不认得我呀。”吴碧波道:“若是真的,那就好极了。我到要到旅馆门口去侦探侦探。”黄别山道:“这个做不得。凡一个人无缘无故的,藏在旅馆里头整个星期,绝对没什么好事,你要是撞破了人家的秘密,于你一点好处没有,恐怕反要惹出别的枝节来呢。”杨杏园道:“这话倒是真的,你却不可乱来。”吴碧波道:“我怕你看错了人,所以要去访个实在,若是真的,我也可以不必问他。”杨杏园道:“千真万确,决不会错,你放心罢!”吴碧波见他说得这样实在,也就把心放下。杨杏园道:“天已经不早,你难得出城,我请你吃了晚饭再回去罢。”吴碧波道:“吃饭可以。你们常常光顾那个冰艳春,我是不领教,东西又脏,口味又不好,仅仅一个便宜而已。况且它那里吃饭的人多,叫起伙计来,只是听见其嘴,不见其人,我就不耐烦。”杨杏园道:“离我这里不远,有个统一西南园,菜很有湖南的风味,到那里去如何?”吴碧波道:“我也吃过两回,但是它那个菜来得太缓,只好平均半点钟一样罢了。我也是受不了。”黄别山道:“这个统一西南园,名字倒有点意思。从前原名望乡园,生意十分不好。到了冬天,朔风惨厉,街上行人稀少,远望它那个三层楼上,点一两盏电灯,窗子里头人影依稀,冷淡不堪言状!加上它又有一个屋顶,上面盖了小亭子,很像一座塔。有些善说挖苦话的人,说这不是望乡园,改为望乡台,倒名副其实呢。”杨杏园道:“这是人家常常笑它的,不过改了名字以后,把西南的菜,给它统一了一番,有些好奇的人,故意前去尝尝,生意倒还不错。”吴碧波道:“不要讨论了,要吃晚饭,讲究合味点,还是到香厂钱德兴去罢。它那里人也少,也不算十分贵。”杨杏园道:“好罢,就去它那里罢。”说定了,黄别山有事不肯去,只有他二人前往了。

到了钱德兴,拣了一间傍街的屋子坐了,二人随便要了几样菜。杨杏园抓着南瓜子慢慢的嗑着,一声不响。吴碧波道:“两个人吃饭,没趣得很,找个熟人来坐坐罢。”杨杏园道:“找谁呢?”吴碧波笑道:“有是有个人,怕你不能十分同意。”便拿筷子,在茶杯子里湿了一湿,在桌上写了一个“梨”字,笑着问道:“好不好?”杨杏园笑道:“算了,我们随便吃饭,请她们做什么?”吴碧波道:“要是随便吃饭,她们来了,才肯随便的说说笑笑。如果真是在大宴会场上,那我又不主张。我知道你两人的交情,有一个电话就行了,这个我还可以代劳呢。”说着就跑去打电话了,杨杏园要拦阻也来不及。一会儿,吴碧波笑着转来道:“我猜得很准,果然答应着来了。”杨杏园听了这话,便站到栏杆边,朝马路上望去,不大工夫,果见梨云乘着一辆胶皮车,飞也似的来了。她在楼下望见杨杏园便笑着点点头,杨杏园转身告诉吴碧波道:“来了,并且还是一个人。”吴碧波笑道:“那就好极了,我最怕她屋子里的阿毛,语言无味,面目无憎,她要跟着来了,实在煞风景不少。”杨杏园道:“她那阿毛罢了,究竟是房间里的人,不难对付。梨云的领家无锡老三,真是风流场中的恶魔,看见她满面是笑容,眉目中都含有一股杀气,真是叫近也近不得,远也远不得。我认识梨云的时候,她正到上海去了,自从她回京以后,这一个多月,我到松竹班去,总是乐不敌苦,所以我也去的少了。”杨杏园话没有说完,只见门帘子一掀,梨云笑着进来道:“好哇!你们在这里骂我姆妈,我回去告诉她,不答应你们。”杨杏园道:“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上来了。”梨云道:“我上来半天了。我招呼茶房,叫他不要做声,特为偷着听你们说什么呢!”杨杏园便把下手方的椅子拉拢一点,梨云一挨身坐下。笑道:“今天我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二位,到底谁做东啊?”吴碧波道:“你没有来是杏园请我,你来了呢,是我请你夫妻俩。”梨云笑着牌了吴碧波一口,把中指甲湿了一点茶,把大指头接着,隔着桌子对吴碧波一弹,溅了他脸上几点水珠。笑着说道:“你们总喜欢瞎说。”吴碧波揩着脸上的水笑道:“你不要害臊,总有那一天哟。你既然要痛痛快快吃一餐,你说,你要吃什么?”梨云问杨杏园道:“是不是你的东?”杨杏园笑道:“管他谁的东,反正不要你请我们得了。”梨云道:“不是那样说。要是你的东,我就不必客气了。”杨杏园道:“正是我的东,你就不必客气罢。”梨云先问了一问他们吃的菜,然后要了一个凉拌鸭掌和一个乳汤鲫鱼。杨杏园道:“你要痛痛快快的吃一餐,这就够了吗?”梨云道:“我说的痛快,不是要多吃东西,说的是没有人管,我要自由自在的吃一餐。”杨杏园道:“我正要问你,今天这位怎么要你一个人出来?”说着把右手伸出三个指头。梨云道:“阿毛病了,不能出门,姆妈又不能亲跟着出来,只好让我一个人来了。”杨杏园道:“我这几天,没有上你那里去,老三没有说我吗?”梨云把嘴一撇道:“哼!你以为人家很欢迎你吗?”杨杏园道:“既然不欢迎我,今天怎样又让你来呢?”梨云道:“戆大!她心里尽管不欢喜你,面子上也不能得罪你呀。”杨杏园点点头。大家说笑了一阵,刚吃了几样菜,茶房进来说道:“松竹班来了电话,请梨云姑娘说话。”梨云道:“不必接话了,你告诉他,我就回来。”茶房去了,梨云发气道:“真是见神见鬼,难道这一会儿工夫,人家就把我吃下去不成?”吴碧波道:“你准知道电话是叫你回去吗?”杨杏园道:“那是自然。‘要是再过十分钟不到家,恐怕第二次电话来了。”又过了一会,果然来了一个电话。杨杏园道:“怎么样?我不是猜中了吗?”因对梨云道:“罢罢罢!你去罢。不要让我们把你吃下去了。”说得梨云倒笑了,因起身漱漱嘴,擦了~把手巾,笑着问杨杏园道:“吃完饭过去坐一坐,好不好?”杨杏园沉吟着道:“再说罢。”梨云道:“不要再说,你就去一回罢。”又对吴碧波笑笑道:“对不住!”这才走了。吴碧波道:“没趣得很,没谈几句话就走了。”杨杏园道:“我说了不必多此一举,我是有经验的,你不信,我也就没法子了。我现在把风月场中的情形,已看得十分透彻,只是像佛一样,拈花微笑。”吴碧波道:“算了,你这些道德经在我面前念,我是不听的。”杨杏园道:“这是真话,你们当学生的人,尤其是不可胡来。因为你们学生为了经济问题,常常降入二等,这是最危险的事。”因把陈若狂害杨梅毒死了的一段故事,源源本本告诉吴碧波。说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风月宝鉴吗?”吴碧波听了,也只笑笑。两人把饭吃毕,已经八点多钟,吴碧波道:“我要进城,不能陪你上梨云那里去了。”杨杏园道:“我并不去,也不要你陪。”吴碧波笑道:“你总是嘴硬,其实何苦呢?”两人一笑而别。

单说吴碧波雇车进城,刚走到煤市街口,只见迎面一辆车于,飞也似的跑了过来。两乘车子,相让不及,碰在一处。两方面的车夫,正要开口相骂,吴碧波一看来车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一星期打算登报去找他的李俊生。吴碧波不由得嚷起来,说道:“密斯脱李!好呀!你这七天上哪里去了?”李俊生道:“我上天津去了。”吴碧波道:“何以那天晚上,你就不辞而别?”李俊生道:“这话很长,等我回来再说罢。”这两边车夫,见主顾是熟人,也就各自把车拉开,没有吵起来。吴碧波再要问话时,李俊生的车子,已经拉起走了。

李俊生他顺口说他真是上天津去了,那全是谎话。杨杏园说在阳台旅馆看见他,那倒是真事。原来李俊生那晚在新世界逛的时候,看了两出坤戏,随便上二层楼兜兜圈子。他走到新戏场门口,被人踏了一脚。正待发作几句,只听见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劳驾!劳驾!”李俊生定神一看,原来是个很标致的女子,她上面梳一个卷发西式头,身上穿了一套印花哔叽的衣裙,袖子短短的,挖着一个方式套领,露出那雪白的脖子来,她年纪看去好像有二十多岁,可是她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和那白里翻红的鸭蛋脸,很有几分风韵。她的高跟皮鞋,也不知怎么那样巧,踏了李俊生一脚。她一面说劳驾,一面拿一块淡红洋绉手绢,捂着嘴只笑。这时李俊生一肚子气,也不知消到哪里去了。只说:“不要紧,不要紧!”那女的对李俊生瞧了一眼,又笑了一笑,慢慢的上三层楼去了。李俊生身不由己的,也跟了上去。走到三层楼口,那女的回头一望,看见李俊生跟上来了,只格格的笑。一直上到四层楼屋顶上,四围已经没有人,那女的便站住了脚。李俊生胆怯怯的,还不敢十分走近,那女的倒走过来迎着他,笑着说:“你怎么这样胆小?”李俊生还没有开口,那女的又道:“你在哪个学堂读书?”李俊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着这个道儿,倒是一老一实的说了,在京都大学。那女的道:“你贵姓?”李俊生又说了姓李。便转间她贵姓,那女的却只笑笑,不肯说出来。歇了一会儿,女的说道:“站着这个地方怪累人的,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罢。”照理,这个时候,李俊生就应该说,请她去吃大菜。无奈他是一个十足的外行,一点儿不知道,随手一指道:“那边有一张露椅,那里坐坐罢。”那女的把她一双俊眼,对李俊生上下打量一番,倒觉得他是个未经此道的人,反而欢喜起来。当时那女的见李俊生不懂她话里有话,把一个指头戳着李俊生的额角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呀?”李俊生倒羞得脸通红的。好得是站在黑影里头,那女的瞧不见,不然,倒有点难为情呢!那女的道:“我带你上一个地方去谈谈,你敢去吗?”李俊生心想,再不让她说我死心眼了。便道:“你能带我去的地方,我总可以去。”那女的笑笑,握着他的手,轻轻的对他说道:“我带你上西河沿旅馆里去,好不好?”这时李俊生被她握着的手,只觉手里一阵热烘烘的,身上就像触了电一样,心里反而慌做一团。鼻子闻着她身上一阵浓香,不由得神魂飘荡起来。那女的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就走罢,免得回头散戏的时候,门口怪挤的。”说着就转身走下楼来。李俊生正像给铁石吸住了一样,一点儿也不会移动,只跟着她走。两个人出了新世界,雇了两辆胶皮车,就往西河沿来。到了阳台旅馆门口,那女的给了车钱,大步走进旅馆。李俊生看见旅馆里的人,进进出出,都把眼睛对他望着,心里怀着鬼胎,十分害怕。两只腿,好像在三九天受了冻一样,只是抖个不住。但是到了这里,也不容他退回去,只跟着那女的进去。这时早走过来一个茶房,低低的向李俊生道:“楼上有大房间,请上楼罢。”李俊生听了,哪里回答得半个字出来。那女的便抢着说道:“好罢。你给我开了,等我看看。”那茶房拿着一把钥匙向前走,他两人随着上楼。茶房走到一间门口,先将房门上电灯一扭,房里的电灯,顿时通亮,从玻璃窗里放出光来。茶房拿着钥匙,将门开了,便把身子一闪,把门往里一推,让他二人进去。李俊生一看,里面除了桌椅洗脸架之外,床上的帐被枕头俱全。那茶房问道:“这房间怎么样?”那女的点点头道:“好罢,就是这里罢。”茶房转身出去,打了一面盆水进来,又泡了一壶茶。垂手站着道:“没有别的事吗?”这时那女的把她手上绕着的银练皮钱袋,解了下来,在里面掏出一张钞票来,也不知是几元的,交给那茶房道:“你去罢。”茶房接了钞票,把一双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一屈腿,对女的请了一个安。口里说道:“您啦多礼!还要您先赏钱。”说着退出去,顺手把门往外一拉,就关上了。

茶房拿了赏钱出去,喜欢得眉开眼笑。有一个新来的茶房,是天津来的,便说道:“伙计们,你别乐了,你惹得起她吗?”这个茶房道:“她是谁?”那个茶房道:“我在天津,伺候过她,她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她不是太太姨太太,不是少奶奶,也不是小姐。凡是她手下的差役,都称她一声大人,背着她的时候,恭维她一点,又称她一声妹督。娇滴滴的妹字下面,加上一个雄赳赳的督字,这个人的资格,你也可以想起来呀。她有四个哥哥,都是大官,在民国元二年的时候,她的大哥,不过是一个团长,驻扎黄河沿岸。直到了二次革命,袁世凯大杀革命党,她大哥就立了一点汗马功劳,不上两年的工夫,一直就巴结到一个师长。这时候也就把她大哥姚慕唐的姓名,常在报上搬来搬去。这样几年下去,老二幕虞,老三幕商,老四慕周,也都抖起来了。这里头要算慕周最厉害,人家都叫作姚屠户,人家说起来,都是怕的。又过几年,姚慕唐已经得了一个都督,他的三个兄弟,也称二督三督四督起来了。这时他四兄弟在一省里面,无所不为,人家都说他弟兄四人,是四个凶神。可是高蜡烛台,照人总不能照己。他的令妹,在家里比他又厉害些,爷儿们不做的事她都能做。当她大哥作团长的时候,隔壁有一家裁缝铺,她家上上下下的衣服,都是这裁缝铺做。这铺子里有一个徒弟,叫小毛子,送接衣服,都归他办理。因此上,他在姚家走的很熟。这孩子那时不过十二三岁,虽是穷人家孩子,却生得十分清秀,一张嘴尤其会说。因此上姚家的人,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他的。也是这小毛子,活该走运,有一天送衣服来,正碰在姚慕唐高兴的时候。他看见小毛子白白净净一个小脸蛋儿,就摸着他的头说:‘很好一个小孩子,可惜在裁缝铺糟蹋了。’姚慕唐的妻子在一边笑说:‘你要喜欢他,何不收他做个干儿子?那末,他以后是团长的少爷,就不糟蹋了。’姚慕唐还没有答话,也是这孩子福至心灵,听了这话,他趁着姚慕唐夫妻站在一处,就口叫干爷干娘,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的磕了几个头。这时倒弄得姚慕唐不好收拾,又觉得他这一点小心眼儿很玲珑可爱,只得将错就错,承认了。后来以为干少爷在裁缝铺里学徒,总不很好听,索性向裁缝铺掌柜商量,认作义子,收在家里,脱离裁缝铺关系。这孩子本来没有父亲的,裁缝铺乐得答应了来巴结团长大人。从此以后,这小毛子,就成了姚家的少爷了。这时妹督还小啦,时常和这位义侄,在一块儿玩耍。一直到姚慕唐作了都督,小毛子也当了一位军官,每遇冲锋恶仗,总是他上前。因此姚慕唐更十分喜欢,情同当真的父子一般,穿房入闼,一概不忌。他倚恃着干爹几分欢喜,也就和他的姑母,格外亲密起来。后来妹督更胆大了,硬在老太太面前说,要嫁这位义侄。姚慕唐听了这话不肯,说道;‘他虽然不姓姚,是我的义子,谁不知道。妹妹要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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