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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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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倒像个鼓儿词上,多愁多病的小姐哩。”李冬青听了这句话,未免心里添了一段感触,却笑着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句恭维我的话,其实在这个时代,女子要是如此,就是一个废物了。重一点子说,就是没有人格。从前我们小的时候,喜欢看小说,看了那种佳人才子的话,就觉得林黛玉杜丽娘都是好人。其实我们仔细想,这种吃了饭,专做唉声叹气的女子,是自己活找罪受,什么叫多愁多病呢?”何太太笑道:“李先生这一篇话,真是痛快!可是从来我没有听见你说过,今天是什么事生了感触吧?”李冬青道:“我向来主张如此。而且这种话,也是人家说烂掉了的,不过我懒得说罢了。我刚才念了一遍唐诗,引起我一肚子的心事,所以你一说,不由得我就开了话匣子了。”何太太听了,笑道:“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李先生应该提起精神,不应该斯斯文文的在屋子里害病呀。”李冬青道:“你不知道,我就是吃了旧文学的亏,什么词呀,诗呀,都是消磨人志气的,我偏爱它。越拿它解闷,越是闷,所以闹得总是寒酸的样子。自己虽知道这种毛病要不得,可是一时又改不掉。”何太太道:“李先生心事,我也知道些。不要在屋子里发问了,我到第一台包一个厢,请李先生和老太太去乐一天,好不好?”李冬青道:“前天还听戏的呢,戏还没完,我就走了。”何太太道:“那末,今天天气很好,我陪李先生到中央公园去走走,好不好?”李冬青道:“这倒可以。可是你要等一等,我还没梳头呢。”李冬青一面和何太太说话,一面梳头,不到一刻儿工夫,头就梳起来了。李冬青又对李老太太说了一声,要出去玩玩。换了一条裙子,便和何太太一路到中央公园来。
进了门,先在各处看了一会儿花,便在柏斯馨门前找了一个茶座喝茶。她们隔座,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穿了一件鸭绿色的哔叽长衫,架起脚伸出腿来,露出白丝袜子,绿哔叽鞋。一个穿了一件蓝华丝葛袍子,背着脸坐着。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脸上的雪花膏,擦得雪白。头上的头发,都是杭得光溜溜的。何太太一眼看见,笑着对李冬青道:“你看这是一个男的还是一个女的?”李冬青听了她这话,也就望了一眼,低声对何太太说道:“公园这种地方,什么人都有。坐在这地方,讨厌得很,我们搬过一个地方罢。”何太太道:“怕什么?搬了反倒不好。”何太太这样说了,也就算了。坐了一会,何太太忽然想起一桩事,有一位同乡的刘太太,她丈夫是外交官,他们夫妻俩,是每天必来的,来了,是不喝茶的,专在来今雨轩喝咖啡和汽水。这时候也许来了,何不去看看。便对李冬青道:“李先生我们绕个弯儿,好不好?”李冬青道:“我实在累了,不去了。”何太太道:“我要到来今雨轩找一个人。”李冬青道:“你一个人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一会儿得了。”何太太见李冬青不去,一个人顺着柏树林下的大路,慢慢的走去。走到格言亭边,偶然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个穿绿哔叽长衫的人,却在身后,离着不远。何太太也没理会,自己走自己的路。走过围墙,听着后面还有脚步响,回头看时,那人还跟随在后面。当何太太回转头来,那人却嘻嘻的一笑。何太太一看这个地方,前后并没有人,心里未免有些着慌,便放开步,快一些走。谁知后面那个人,也是一样,你走得快,他也追得快,看看竟要追到身边来。何太太越发慌了,涨得脸通红。那人在一边笑道:“走得这样快做什么?仔细摔了。”何太太眼睛望着前面,并不理他,一直往前走。那人又道:“天气不早了,我们吃饭去,好不好?”说时,那人差不多要挤到身边来。何太太没法,便停了脚,笑着对那人望了一眼,摇摇头道:“我有事不去。”那人见何太太开口,越发得意了,满脸堆下笑来,弯着腰道:“不要紧!”何太太等他脸就得近了,冷不防伸出手来,啪的一声,在那人左脸上打了一个耳巴子。那人万不料有此一着,打得头往右边一偏。何太太脸都气青了,索性伸出左手来,又在他右边脸上打了一巴掌。然后指着那人骂道:“你家也有姐姐妹妹,就不出门吗?你以为女子都是好欺侮的。调戏上了,你们可以拆白,调戏不上,也不蚀什么。可是你今天遇见了我,你就碰到青石板上去了。我打了你,算替你父母教训了你一顿,我也不报告警察,等你去改过自新,你给我滚!”那人被何太太打了两个耳巴子,本来打愣了,说不出话来,而今听见说叫他滚,才醒过来,回转身一溜烟就跑了。
何太太见他走了,心想刚才像发了狂一样,也是天字第一回的事,不觉自己好笑起来。她丢开那人,自往来今雨轩。一走到茶座栏干前,就看见刘太太。因为刘太太身材高一点,加上烫着一头刺猬也似的头发,老早的就可以看见。不过今天她却不是和她丈夫来的,同座另外有个老太太。这老太太,大概有五十来岁年纪,胖的像白象一般,她倭瓜式的一张胖脸,虽然有些皱纹,究竟擦了许多粉,不十分看得出来。她身材既笨,可是穿着一身西服,两只胳膊,脖子底下前后都露出一大块肥肉。那老太太又戴着一顶西式帽子,帽子上一大丛孔雀毛,临风招展,颤巍巍的。何太太想道:“我听说他们外交班里,有什么中国鱼,外国鱼。中国鱼听说是胖太太,难道说这就是吗?”走上前去,和刘太太笑着招呼了,又和那位胖老太太点了一个头。刘太太便给何太太介绍道:“这是虞将军夫人。”又对虞太太道:“这是我的同乡何太太。”那虞太太站起来,笑着眼睛成了一条肉缝,说道:“请坐,请坐。”何太太扶着桌子刚要向椅子坐下去,只觉一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在手上摸了一下。低头看时,却是一条棕毛的狼狗,站在虞太太身边。狗脖子上,有条钢练子,那一头正牵在虞太太手上。刚才分明是这狗舔了一下。何太太本来怕狗的,加上这条狗,又高又大,两只狰狞可怕的眼睛,望着人转也不转,吓得何太太缩住两只手,倒退几步。刘太太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她对那狗说了一句英国语,又叫了一句“佛兰特”,那狗便由虞太太身边走到刘太太身边去了。何太太看狗走了,才勉强坐下。刘太太便问道:“要不要喝点汽水,或者冰淇淋?”何太太笑道:“天气还不热,不能吃这些东西。而且我在那边刚喝茶的,口还不渴。”又笑道:“你们总说茶喝了有碍卫生。这吃冰淇淋,喝汽水就不有碍卫生吗?”刘太太要说时,只见虞太太站起身来,和人点了一个头。坐下来便对刘太太道:“刘太太认识这个人吗?他刚从英国回来。”一言未了,虞太太又站起身来,接上就有两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和虞太太握了一握手。那两个走了,虞太太对刘太太道:“这两位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位是礼官处的礼官,听说他做过一个地方的领事。昨天晚上,他们都在李参赞家里宴会。”这时又有一个人叫了一声虞太太,抬头一看时,是个穿西服的女人,彼此笑着招呼了一声,就走了。虞太太坐下来道:“这是王小姐,昨天才从天津回来,她的英国话,现在越发说得流利了。”说完,虞太太抬头一看,那边来了一群人,有好几个熟人,她便牵着狗迎上前去了。何太太看时,那些人一个个都和虞太太握手。何太太低低的问道:“这虞太太在交际界上大概占很重要的位置,所以人很和气。”刘太太笑道:“你也许听见过她的名声。你就是没有听见过,你回去问你们何先生,一定能告诉你的。”何太太笑道:“我倒听见说过,人家说什么中国鱼,就是这位太太吗?”说到这里,声音放低了些,又道:“我听说,她的干女儿很多,差不多会跳舞的小姐少奶奶,有一大半是他的干姑娘,这话真吗?”刘太太笑道:“那倒不见得,不过人家总把她当老前辈罢了。”何太太道:“这位虞太太也跳舞吗?”刘太太道:“自然跳舞,不过瞧高兴罢了。”何太太道:“她这么大年纪,身体又这样沉,跳起舞来,我想不很合适。”刘太太听这话,笑了一笑,也就没说什么。何太太道:“什么跳舞,我只在游艺园里看过,并不像电影里那个样子。你们跳舞是怎么个样子呢,也像电影里一样吗?”刘太太道:“自然一样。”何太太道:“我倒想去看看。”刘太太道:“这很容易。华洋饭店哪天都有。最好是礼拜六晚上,时间很长,可以去看看。何太太若是愿意学跳舞,我可以介绍一个朋友教你,包你不久就会。”何太太道:“很好,但是等我先看了一回再说。”正说时,那刘太太的丈夫来了。何太太的话打断了,这才想起李冬青还在(木百)斯馨那里候她,便辞了刘太太又到这边来。
李冬青面前,摆着一叠报,站起来笑道:“怎样去了这久?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何太太回头看,隔座那两个人,已经看不见了,就把刚才打人的话,全告诉了她。李冬青笑道:“痛快是痛快,不过你动手打人,我有些不赞成。”何太太道:“那个时候,你不打他,有什么法子叫他走?你若是不理他,随他在后面,若是遇见熟人,像个什么样子?”李冬青道:“你找人找着没有?”何太太道:“找着了。那位刘太太,还教我去学跳舞呢。”李冬青道:“这事我却不很赞成。本来跳舞在西洋是桩极普通的事,但是到了中国,在大庭广众之中,男女搂抱,究竟不很合适。在新的人物,一定认我这句话,是极腐败的话,其实不然,譬如中国人作揖磕头,在我们自己从来认为是极隆重的礼节,而今因为我们沾了欧化,就说这是野蛮行动。设若我们原来是个强国,把西洋各国都征服了,恐怕他们学着我们作揖磕头,也不可知呢。反过来说,我们看见男女不分生熟,搂抱着跳舞,一定也要说他是野蛮风俗。”何太太笑道:“男女真的搂着跳舞吗?我不信。”李冬青道:“你难道还没见过吗?哪天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何太太道:“刚才刘太太说了,约我礼拜六到华洋饭店去看,那末,我和李先生一块儿去,好不好?”李冬青笑道:“不会跳舞去看跳舞,那好像乡下人进城,到那里去装傻子去,实在没有意思。”何太太笑道:“这个傻子,总要做一回的。要不然,一辈子就与跳舞无缘了。”李冬青道:“你要去,还是和何先生同去。”何太太道:“今天是礼拜四,后天是礼拜六,我们可以一块儿去。”李冬青笑笑,也没答应,也没拒绝。这天何太太回去,就和何剑主说了。何剑生道:“看是没有什么看头,你若是要去看,我也可以陪你去。”何太太听了这话,自是欢喜。
到了第三日,他们夫妻吃饭的时候,杨杏园忽然跑来了,便问道:“你们今日的晚饭,似乎特别早些,是预备出去听戏吧?那可要带我一个。”何剑尘用筷子指着何太太道:“她高兴哪,要去看跳舞。”杨杏园道:“那有什么意思!我今天应该休息,也没什么事,还是一路去听戏罢。”何太太道:“我已经约了人了,不能改到别的地方去。杨先生也可以同去玩玩。”杨杏园道:“我不去,我情愿一个人听戏去。你说你们约了人,约了谁?”何剑尘正要说时,李冬青却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杨杏园在这里,便笑着问道:“杨先生也去吗?”杨杏园失口说道:“不是的。”后又改口道:“不是他们约我来的,剑尘正要我一块去呢。密斯李也去吗?”李冬青笑道:“我原不要去,何太太一定要我陪着去,我只好去一回。我想这种地方,我们虽不必常去,偶然去一两回,倒也很有趣的。”杨杏园当然不便驳人家的话,笑道:“是的,是的。”李冬青道:“杨先生若是没事,也可以去玩玩。”杨杏园道:“跳舞我可是个外行。”李冬青道:“谁又是内行呢?”他们说话时,何剑尘的晚饭,已吃完了。后来大家到华洋饭店去,杨杏园却没有表示不去,跟着一块儿出门了。
到了华洋饭店,一直到大饭厅,那里电灯灿亮,开得像白昼一样,四围桌上,真是舁履交错。可是有一层,男男女女,十分之九,都是穿西装的,他们一行男女四人进来,倒反形成了异言异服的人了。这个时候,虽然是暮春天气,晚上究竟很凉,可以穿得住夹袄。可是这里饭厅上的女客,都是穿着似乎坎肩的跳舞衣服,不但两只胳膊,完全在外面,其实上面是打赤膊。外国人那雪白的肉,在电灯下照着,自然是另有一种情形。惟有中国的女人,向来捆乳束胸的,在这里坐着,也是露胸袒背。他们的邻座,坐着两个西装的男子,一个有二十来岁,是一位少年,一位嘴上留着一小撮胡子,各握着一只大玻璃杯子,对举一下,昂头狂吸一阵。在他们的中间,就坐着不到二十岁的一位女子,剪着短发,全烫着卷起来,两鬓蓬松,几乎看不出耳朵,耳朵下面,却又悬着一串很长很长的珠子,一摇动,将那吹弹得破的脸蛋打着。她身上一样的也没穿衣服,前后有两片珠络似的东西,掩护了背心和胸口,那两只乳隆然高挺。何太太向来没看过这些东西,未免碍眼,加上同来的还有个杨杏园,她看见人家姑娘打赤膊,这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似的,先就脸上通红,拿出手绢捂着嘴笑了一笑。何剑尘生怕她露出马脚,对她眼睛一看,下面又用脚微微的踢了她两下,她这才不作声了。这时走过来一个西崽,何剑尘对他说了两句话,一会儿他就托着一瓶啤酒,两个玻璃杯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手扶酒瓶子,笑着一偏头,便先问李冬青道:“密斯李,要什么?我想,来一杯咖啡,好吗?”李冬青笑道:“好的。”杨杏园又复问何太太道:“何太太呢?”何太太怕说外行话,说道:“我也是咖啡得了。”西崽听了,又捧了两杯咖啡来。恰好西崽将糖块罐子放在桌上,杨杏园拿起罐里的白铜夹子,夹了一块糖,一抬头,不觉和何太太打了一个照面,他便将这糖放在何太太面前那只咖啡杯子里,接上又夹了两块过去。何太太微微一欠身子,说道:“劳驾。”杨杏园笑一笑,然后又夹了糖块,放到李冬青杯子里去,李冬青手举着托杯子的碟子,往上接着,身子微微的站起来,低着头笑了一笑,却没说什么。何剑尘在一边,都看在眼里,却把脚又微微的碰了何太太一下。何太太正拿着一把茶匙,在杯子搅个不歇,她见何剑尘碰一下,以为这是不对的,却停止了。在这个时间,靠北的音乐队,音乐奏起来了,只一转眼之间,男女客纷纷离座,每一个男客,就一手拦腰搂住一个女客,另外一只手,互相的握着,直伸了出去。他们隔座的这位袒背姑娘,正是和那个西装少年,搂在一起。她那脸,笑嘻嘻地,靠着那少年肩膀上。胸面前隆然高起的地方,和那少年胸面前,正是紧紧的垒着。那面的音乐,轰隆轰隆的直响,所有这些跳舞的人,两个一班,一扭一扭,便在饭厅中间,摇了过来,摇了过去。当那音乐奏得紧急的时候,他们固然扭得厉害,看那个样子,搂也搂得十分紧。这些男的搂着女客,有的露着愉快的样子,不时面对面,四目相射一下。有的男客,靠近着女客的脸,趁身体摇动的时候,不时的碰这么一下。有的男客的嘴,直就到女客的耳朵,嘴唇微微颤动,和女客在那里说话。再看这些女客,谁的脸上,也都带着笑容,有时一面跳舞着,一面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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