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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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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手段厉害不厉害?”杨杏园道:“这种秘密的事情,你们怎会知道?”汽车夫笑道:“大公馆,大宅子里的事,打外面瞧,谁也看得规规矩矩,可是说到骨子里,总是糟透了。这样的事,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一行的人,比谁还要清楚。”说到这里,义园外面那一丛柳树,已经依依在望,一刻儿工夫,就到了。

杨杏园下车,那看园子的王管理员听见喇叭响,早跑着迎了出来。他猛然一见是杨杏园,心里想道:“这人阔得真快,腊月来这儿,还是马车,不到半年工夫又坐汽车了。”杨杏园一进门,他先就作一个揖,说道:“今年清明,杨先生没来。”杨杏园点了一个头说道:“请你吩咐园丁把我车上那些东西拿下来,搬到坟边去。”管理员道:“是的是的。”说时,一个园丁正从里面出来,管理员道:“你去把那汽车上的东西,搬到杨太太坟上去。你仔细一点,别碰了车上的玻璃。你总说坐一回汽车,死也甘心,你搬东西的时候,倒可以坐下试一试。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开汽车的瞧你这个德性,恐怕也不能让你坐。”他正说时,杨杏园走上前去了,他三脚两步,赶着上前,跟着说话,问道:“上回那位总裁大人好吗?杨先生常见吗?”杨杏园知道他问的是何剑尘,心里好笑,便道:“我们同事,常见的。”管理员听说杨杏园和总裁同事,脸上不由得现出笑容,又问道:“杨老爷在那位总裁手下办事吗?”杨杏园道:“我们是平等的地位。”管理员弯着腰道:“杨大人,您这出来一趟,还不是都要给国务总理上呈子请假?我们虽是乡下人,常看群强报也知道点儿。”他一路说着,杨杏园哪有工夫理会他,只把鼻子哼着答应。一直走到梨云的坟前,只见坟上盖的青草皮还没有绿遍,一望而知是一所新家。坟的前面,两树垂杨,柳条拖得有几丈长,被风吹拂到石碑上去。坟的四周,都种着树木。后面也是一带枣园,枣树上的花,已经到了半谢,被风吹着四散,满园都是清香。天气到了这个时候,别的花都不见了,四国全是绿油油的树叶子。这坟在两株柳树底下,绿荫黯然,映得人须眉皆绿,偏是这时,天上一阵浓云将日光遮住,越发阴森森地。

杨杏园站在坟面前,不禁胸怀怆然,不是那管理员在这里,便要掉下泪来。一会儿,园丁把四盆玫瑰花,一瓶酒,一只钢炉,一包檀香,都送在坟前坦地上。杨杏园这才把手上拿着的磁杯,放在坟前,将酒瓶打开,倒了一杯酒。将檀香放在钢炉里,叫园丁取了火来燃着,对着坟先是作了一个揖,一阵心酸,不觉跪了下去。这时面前只有那个管理员,杨杏园磕了头起来。便对管理员道:“这地方买得到鸡吗?”管理员道:“村子里有的是。”杨杏园道:“好,不论多少钱,请你和我买一只来。最好是劳驾一趟。”管理员道:“可以,可以。”说着便走了。

杨杏园等他走了,便在怀里取出那张祭文稿子来。他两只手捧着祭文,走近两步,直到石碑的边下,然后弯着腰对坟又作了一个揖。这时,四围万籁俱寂,不听见一点声音,只有两只小小的黄蝴蝶儿,在坟面前飞来飞去。他便念道:

嗟夫!鞭回北里,空停游子之车。月满西楼,久断故人之梦。河梁

携手,犹惨生离。青冢埋香,何堪永别?抚摩旧剑,攀树低徊。惆怅

啼鹃,临风呜咽。白马素车之约,敢负今生。只鸡斗酒之情,有如此

日、魂兮归来,伊其戚矣!犹忆闲云偶出,新月初逢。挥青案之琵

琶,灵犀暗引。比画屏之蝴蝶,彩凤双栖。小鸟依人,私传玉佩。长

囗无恙,稳缀金铃。盟记牵牛,背寒灯而割臂。装成堕马,藏画管以

修眉。真知袁派之诗,甘为弟子。自称郑家之婢,愿学夫人。莲叶

前身,共证白壁。桃花年命,暗写红笺。固已沦落同悲,青衫有泪,

未忘凄凉一语,皓首为期。

杨杏园念到这句,禁不住想起前事,而今对着这一种伤心情景,真也不是局外人说得出的。坟头上那两只小蝴蝶,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远远的却听见画眉鸟叫。那后面枣园里的枣花,被风一吹,飞到坟面前,打一个胡旋,落在地上,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再一听画眉鸟不叫了,坟面前越发现得沉寂。杨杏园又念道:

尔乃名成扇坠,瘦小堪怜。袖染啼痕,繁忧致疾。已作沾泥之絮,奋

不能飞,终成飘溷之茵,弱还易断。

念到这里,杨杏园自然的一阵心酸,不觉掉下泪来,有几点眼泪直滴到祭文纸上。他哽咽着喉咙,继续的念道:

暮春风雨,苦虐梨花,早岁龙蛇,忽占噩梦。虽鹧鸪之呼断,扁鹊无

灵,疑玲囗之长奔,彩云何在?不信亭亭净植,蒲柳先零,可怜落落

孤芳,芝兰竟折。呼春去也,将奈之何!夫春蚕欲睡,犹抽不尽之

丝,鲛目虽枯,终有未干之血。桃花人面,戚惨重来,燕子楼台,凄

凉永闭。相思灰尽,原无可补之天,魂梦徙劳,尚隔未填之海。伯牙

琴碎,安问焦桐?东野诗寒,心如止水。直十年而呼薄悻,四海无

家,将一死以报知音,小人有母。玉台镜破,量珠遗后死之悲,药店

龙飞,市骨留来生之约。人生到此,天道宁论?呜呼,蔓草荒烟之

外,幻蝶迷春,枫林黑塞之间,哀乌哭夜。茫茫天路,长此孤眠。莽

莽风尘,空悲独活。呼苏台之风月,剪纸招魂,约皖国之莺花,买山

归葬。可怜饮冤千古,应羞留苏小之名。尚望待我九泉,到底合韩

凭之家。

他念到“合韩凭之冢”,拿着祭文,双手又作了一个揖。

这时那位管理员两只手抱着一只雄鸡,踉踉跄跄的跑来了。杨杏园叫他取了一把刀来,将鸡冠割破,滴了几点血在酒杯里。又取了火柴,把祭文焚化了。杨杏园望着坟头洒了几点泪。在身上取了五块钱给那管理员,说道:“这鸡吗,我买了罢。另外几个钱送给你,请你对这坟多关照一点。”管理员一眼看见五块雪白的洋钱,心里倒是扑通的一跳。嘻嘻的笑着,伸出手来接了,然后给杨杏园一躬到地,深深的作了一个揖。说道:“照应坟墓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怎好受您的?”杨杏园道:“一点儿意思。你给我买一些花,在坟上栽着得了。秋天里,我还要来一趟,那个时候,我再有报酬。”管理员捧着两只手,直举到鼻子尖上,口里连说不敢。依他的意思,还要拉杨杏园到他屋里去坐,杨杏园道:“不必了。”他将那盆玫瑰花摆在坟面前,其余的东西,依旧带着上车。

这时太阳还没十分偏西,坐着车子回到家里,竟不很晚,叫长班胡二开发了汽车钱,便叫他泡了一壶茶,躺在睡椅上休息休息。胡二问道:“桌上一张名片,杨先生看见吗?”杨杏园道:“没看见,谁来了?”胡二便把那张名片,递给杨杏园一看,是他的旧同学华伯平。名片后面,用铅笔写了几行字,是现窝西河沿三阳旅馆十号。便问胡二道:“他说了什么没有?”胡二道:“他说是刚到京的,他在店里候着,杨先生来了,就请过去。”

杨杏园听得这样说,喝了一杯茶,就到三阳旅馆来。问明了十号房间,走过去,见房门虚掩着,桌上堆满了点心盒,茶叶瓶,罐头和新鲜水果之类。华伯平拿了一张北京的地图,正凑着窗子边的光线,在那里看。杨杏园便先喊了一声“伯平”。华伯平丢了地图,抢着过来,口里“啊唷”一声,便拿着杨杏园的手摇个不住。杨杏园和他是久别的朋友,见了面之后,少不得有一番畅谈,可是问了一个什么时候动身的,和到京时的情形,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东问一句,西问一句,偶然谈到别后一两桩事情。坐了一会儿,走进来一个穿旧竹布长衫的茶房,手上捧着一本油纸面的大纸摺,递给华伯平。说道:“马上要开饭了。您哪!预备些什么菜?”说时,垂着手站在一边,笑嘻嘻地。华伯平一想,北京的旅馆,这样客气。刚才我在火车上,问过了的,优等房间,一块五毛钱一天,连饭在内。怎么着,还让客人点菜呢?一面想时,一面打开那招子,只见上面鸡鸭鱼肉,冷热荤菜,居然样样都有,下面糊里湖涂,画着码子,也有价钱。又一想道:这是预备客人添菜用的。他看见我来了客,所以送了菜单子来。便说道:“我也不懂你们北方的菜,你和我来一客饭好了。”那茶房笑嘻嘻地道:“是!那末,来一个鱼?另外来一个炒鸡子?豌豆肉丝汤?还来个……”杨杏园插嘴道:“得了。他是初到北京,我可不是初到北京。我在家里吃了饭,你只预备这位华先生的得了。”茶房道:“那末,来一个鱼?”杨杏园道:“不要那些。你来一个炒木樨肉,一碗酸辣汤,就得。”说毕,将手对茶房一挥,茶房只得走了。他便笑着对华伯平道:“不是我在这里,不定这餐饭,你要给他敲去两三块。”华伯平道:“奇了,这饭他和我说明的,连房钱在内,怎么另外要敲我的?”杨杏园笑道:“这就是北京人所说的话,冤你。所谓饭,就是白米饭,菜并不在内啊。再说这家若是纯粹北京式旅馆,你就赶快搬的好,他除了赁这间屋子给你而外,茶水电灯,都得另外算钱。”华伯平道:“啊呀!我哪里知道?难怪他劝我吃鸡吃鱼呢?”说着两个人都笑了。华伯平道:“既然这旅馆这样不方便,你和我想个法子,我好快搬。地方最好是西城,因为我要在那方面办事。”杨杏园道:“那自然是快搬的好,要不然,你住一块钱一间的房子,倒要吃两块钱一天的饭呢?你是吃不惯苦的,而且为和朋友往来,也要有个地方坐坐。你不必问,我明天一准和你办好。”华伯平自然是欢喜。大家又坐谈了一会,天已经黑了,茶房送进饭来。杨杏园道:“你初到,大概还有许多地方要去,我也不坐了。我这就先进城,和你去找旅馆。”说着,杨杏园就出了三阳旅馆,到西城的蓝桥饭店来。

因为这家饭店颇有点规模而且还便宜,杨杏园的朋友,在这饭店里住的很多,由他介绍过去,房钱可以格外公道点,所以他就看看有房间没有。谁知他一进门,茶房早笑着点头道:“您刚来,他们早到了。全在十七号。”杨杏园摸不着头脑,鼻子里哼着答应了一声。便问道:“都有谁来了?”茶房道:“张八爷,李四爷,还有王三爷,全来了。”杨杏园这才明白了。原来他的朋友张达词,是一个有钱的闲员,终年无事,只在外头玩,他另外有一班吃喝嫖赌的朋友,在蓝桥饭店组织了一个小俱乐部,随便集合。今天大概又是集合的日子,在这里赌钱了。杨杏园走进十七号房间,只见围了一桌子的人,在那里打扑克。另外还有三个年轻的女客,在一块儿说笑。内中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蓝印度绸的裙子,上面绿哔叽夹袄。雪白的脸,连脖子上都擦的是粉。烫着的头发,高高蓬起,打了一条辫子,戴着一朵很大的大红绸结子。鼻梁上,架着一方玳瑁框眼镜,眼球在里面直转。时髦极了。杨杏园想道:“奇怪,他们这群人里面,哪里来的这时髦女子?”这时,桌上的人,回头都看见了他。张达词连忙嚷道:“难得!难得!怎么杨先生今天也有工夫来玩?”杨杏园道:“就不许我玩吗!”此外桌上赌钱的李公耳,王眠石是两位大学生,也是杨杏园所认识的,都忙着打招呼。张达词道:“杏园兄,加入加入。”杨杏园这时已走到桌子边,看他们桌上的场面。张达词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又把这女子的手,也一把拖了过来,将两个人的手都握在一处。口里笑着说道:“叫你们认识认识。”杨杏园出其不意,倒不好说什么。那女子操着纯粹京腔,却笑着先问道:“您贵姓?”杨杏园一看那样子,早已瞧了八分账,便笑着说道:“我姓杨。你呢?”那女子笑了一笑,然后才说道:“姓刘”。杨杏园目视张达词,含着微笑。张达词道:“你别笑,和我没关系。我和她是一对儿。”说时,伸出手去,将站在身边那个姨太太装束的肩膀,拍了一下。那妇人道:“小张,你不怕小桂枝儿吃醋吗?我是不在乎,一对儿就一对儿,怕什么?”张达词伸出一个大拇指,对那姨太太道:“小吴儿!好的。”另外有个女的,穿着蓝色旧湖绉的夹袄,黑羽毛裙子,脸上擦了一片胭脂,倒像一个良家妇人,拿着一条手绢,捂着嘴笑。这时王眠石走了过来,扯着杨杏园坐在一张沙发上,将头就到他肩膀上,用手掩着半边嘴,对着他的耳朵说道:“这三个你瞧怎么样?那个穿蓝衣服的,还是新出马的。”杨杏园听了这话,脸色未免一变,轻轻的对王眠石道:“你们这事,未免有些丧德。老的罢了……”王眠石伸出一只手,将杨杏园的嘴一堵,笑着说道:“废话。”杨杏园因对手方在当面,这话也不便深说,只好算了。王眠石将手一招,对姨太太装束的说道:“小吴儿来。”那小吴儿果然走过来,挤在他们两人中间一坐。她对杨杏园道:“这儿我来过两回,怎没有见过您?”杨杏园笑笑。王眠石道:“小吴儿,你不是说有一个很好的妹妹吗?介绍给这位杨先生,好不好?”小吴儿道:“好哇!干吗不好?”那边张达词叫道:“眠石进牌不进牌?别胡闹了。”王眠石听说,便过去打扑克去了。这里只剩杨杏园和小吴儿两个人。杨杏园这时候真有些穷于应付,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便问了一句道:“住在什么地方?”小吴儿笑了一笑又顿了一顿,然后才说道:“后门。”杨杏园恍然大悟,她们这些人,是不会告诉姓名住址的,自己怎样这般傻,开口就问她住在什么地方。这样一想,未免有些不安,也过去看打扑克。一会儿工夫,倒有二三百块钱的输赢,就散了场,却抽了有六七十块钱的头钱。张达词将头钱钞票一卷,说道:“全在我这里了。”说着一拉小桂枝,同倒在沙发椅上,说道:“怎么样?这够两套衣服的钱了,你怎样谢我?”那小桂枝儿便趴在张达词的肩膀上,对他耳朵说话,说话的时候,眼睛斜着望着王眼石笑。赌客里面,就有一个人神头鬼脸,拉着小吴儿,往王眠石身上一推。这一群人,就闹得不亦乐乎。

杨杏园有些不耐,告诉张达词就要走。张达词一把将他拉住,说道:“我有话和你说。”站起身来,便拉杨杏园到里面一间屋里来说话。杨杏园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有点要紧的事,只得跟他进来。张达词道:“我给你介绍一下,好不好?”杨杏园笑道:“别事奉陪,这个我不敢遵命。不是别的,我觉太……”张达词笑道:“你是个什么人,岂能干这剿匪的勾当?我是给你介绍一个西洋留学生的女朋友。”杨杏园道:“什么?你们认识女留学生?哪一国的留学生?”张达词昂着头想了一想,嘴里又吸了一口气,说道:“听说是美国康桥大学的学生。”杨杏园道:“不对!美国没有这样一个大学。”张达词道:“啊!是法国的哥仑布大学。管他呢,我也闹不清,反正是个留学生得了。她极会跳舞。什么英格兰跳舞,西班牙跳舞都会。她回国以后,就在北京住,有些人知道她会跳舞,都请她教授。她先是不肯,后来经许多人要求,她才答应了。来教一点钟,只要五块钱汽车费,可也不算多。昨天我们经朋友的介绍,已经在这儿会过一次。今天约了再来,我已经另外开了一号房间等她。这样的朋友,也算上等人,你会她一会,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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