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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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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紧。”说着,就在书架上,把陈国英的那本卷子拣出来,因指给她看道:哪处文法不对,哪处翻译错了。陈国英一看打的分数,却只有五十分,心里十分不快,以为这个第一是完全绝望了。这时,陆无涯又拣了几本顶好的卷子给她看,说要这样做才对。陈国英听了这话,只是叹惜。说道:“这些答案,我都懂的,怎么考的时候,就全忘了呢?”说着,靠在桌子边,一只手扶着桌子,一只手翻放在桌上的一本书页,只是发愣。陆无涯笑道:“卷子已经错了,你发愁也是无益啊。”陈国英道:“不瞒先生说,我这回门门功课,都在九十分以上,满想考个第一。现在这英文考得不好,第一就无望了。”陆无涯道:“那末,密斯陈要不要想补救的法子呢?”陈国英一听这话,知道他言出有因,说道:“能想出补救法子,那是很好,但是哪里有补救的法子呢?”陆无涯微微一笑,说道:“法子是有,不过我为了你,要对不起全班的学生,良心上很觉说不过去。”陈国英道:“照先生这样说,一定是有法子的了,就请先生说出来罢。倘若对于同学没有什么妨碍,先生也是落得作个人情。”陆无涯又在许多卷子底下,抽出两本白卷子来,递给陈国英道:“这是剩下来的卷子,若是填上密斯陈的名字,把原卷子的错处都改正过来,重新誊在这上面,那不是顶好的一本卷子,可得一百分吗?”陈国英道:“那么,谢谢陆先生,就让我拿去誊过罢。”陆无涯笑道:“可是可以,这与我们两个人的名誉,都有关系,要保守极端秘密的。”陈国英微笑道:“那自然。”陆无涯道:“这桩事,我良心上受了很大的牺牲,你把什么来谢我呢?”陈国英红着脸道:“我有什么东西可谢呢,我打一双毛绳鞋子送先生罢。”陆无涯摇头道:“不要。”陈国英道:“那末,请先生到真光看电影罢?”陆无涯依旧摇头道:“不去,不去。”陈国英道:“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我们这穷学生就谢不起你了。”陆无涯笑道:“日子长哩,我们都没有那样急,缓缓再说罢。”说到这里,故意的沉重说道:“这个卷子,可不便带到寄宿舍里去写,一等人家知道,传扬出去,我是不要紧,拚了不当平等大学的教员,你这个牺牲就大了。我们就跳到黄河里去也洗不清啦!”陈国英听见他夹七夹人说上了一阵,心里怎样不明白,却又不好意思驳他的话。便道:“依先生的意见,怎么样办呢?”陆无涯笑眯眯的道:“依我说,你那个原卷,完全不要,我马上和你重新做一篇,你就在我这里誊好。你交给我,当面给你打上一百分,又快又秘密。你说好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很为踌躇,不好答应。一来恐怕在这里久了,碰着人,怪不好意思。二来一男一女,藏在一个屋子里,办秘密交涉,到底有点不方便,很不愿意。但是照表面说来,人家是一番好意,又不好拒绝,倒觉得很为难。陆无涯早明白了她的意思,便道:“不要紧,这时候,我这里没有人来。你要不放心,我可以招呼这里的伙计,有客来了,说我不在家。把他挡了回去,那就完了。”说着就喊了一个伙计进来,把这话交代他。伙计望了一望陈国英,答应着去了。这时,陆无涯把房门一关,笑嘻嘻的对陈国英道:“你等着我要好好的和你打一枪(口虐)。”这时的陈国英,只好由陆无涯摆布,就照他的计划,如法炮制。等到把卷子誊好,冬日天短,早是灯火满街了。依着陆无涯,还要留陈国英晚饭,陈国英道:“天已不早,拣日再来罢。”陆无涯笑道:“你这拣日再来一句话,还是口头语,还是真话?要是真话,我才让你走。”陈国英只得说道:“实在是真话。”陆无涯听了这话,也不能再逼,只得叫伙计替她雇了车子,送她回去。临走的时候,陈国英红着脸轻轻的对陆无涯道:“今天的事情,先生要保守秘密的。就是我到先生这里来的这句话,也不能告诉人的。”陆无涯笑道:“这是自然的道理,请你放心得了。”陈国英这才放心回去,一宿无话。

到了次日,陈国英满想这个问题过去了,谁知不到上午十二点钟,陆无涯就来了一封快信,拆开一看,不说字多少,数一数,有十二张八行。劈头劈脑一句,就是国英学姊爱鉴。陈国英看了这封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就像小鹿撞钟一样。心想,“这些男子,真惹不得,给他一点颜色,他就要存非分之想。他这封信有千言万语,归总一句话,是要我陪他到公园里去。照理说,他帮了我这一个大忙,我不能拒绝他,但是仿佛听见人说,若是一男一女交朋友,到了同逛公园的程度,那是很有问题的。难道他也想把这个手段对付我吗?倘若到了那时候,他真向我开口,我又怎样答复他呢?”陈国英这样一想,倒弄得没有了主意,翻来覆去,把十二张八行,看了好几遍,心里还是跳个不了。心想这一封信,要是被同学看见了,那还了得!想了一想,本打算把它烧了,却又转回来一个念头,这也是平生一桩奇遇,何不留着做个纪念。便把十二张信纸和一个信封,在一处叠了,放在床上枕头边,垫褥子底下。一个人坐着发了一会呆,好像有个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似的。心慌意乱,连午饭也吃不下去。她在这边芳心撩乱,那边的陆无涯,更是不堪言状。他自从信发出去了,也不知是祸是福,像热石上的蚂蚁一般,在家里老是起坐不安。心想:“我这封信,写得也婉转,并没有什么唐突的地方,像她昨日对于我的态度,当然不会拒绝的。但是有一层,我是约她在游艺园里踏月,这踏月的程度,似乎还没有到,她未必肯去吧?况且我信上,友爱的字样,好像写的不少,这不太露骨了吗?倘若她一翻脸,把信送到报上去公布起来,那我还能在北京混饭吃吗?”越想越觉得这封信写得太鲁莽了,只埋怨自己性急,便横睡在床上,把信的词句,从头到尾,默想一遍。“还好,大概的意思,都还记得,觉得有几句话,很能动人,她未必至于翻脸。又想起她昨日临走的时候,低着头,红着脸说话,叫我保守秘密。那种神情,过后思想,好像吃橄榄,真是十分有味,她也未免有情吧?”想到这里,不由得跳了起来。这一跳不打紧,只听见噗咚咚一声,好像房子倒了一般,吓了他一身的冷汗,原来是他在床上跳下来,用劲过猛,把床上的藤绷子,摇动得坍下来了。出其不意,所以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也不免好笑。就叫伙计进来,把床铺理好。顺便吩咐伙计,说是外面要来了我的信,你招呼账房先生,赶紧送进来,不要搁在外边。伙计答应了几个“是”。陆无涯又问道:“怎么这时候,还不开饭?”伙计道:“刚才我不是请陆先生吃饭,您说不吃吗?”陆无涯道:“你来请过我吗?”伙计道:“唉!怎么这一刻儿工夫的事情,就会忘了。我来请您的时候,您躺在床上。我说陆先生请吃饭,您把头摇着说,不吃了。”陆无涯想了一想,好像也是有的,笑着说道:“我倒忘了,你去罢!”伙计笑着去了。陆无涯觉得心乱的很,便在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书,坐在桌子边来看,谁知看了半天,还是模模糊糊的,明明是看的第一行,却接上第二行去了。他随手在桌上一摸,摸着一把茶壶,眼睛望着书出了神,也没有理会,只抓着茶壶,就壶嘴于喝茶,却是越喝越没有,只觉得衫袖里面,一阵滚热。睁眼一看,原来茶壶嘴高高的望上翘起,自己喝的是茶壶把,茶从壶盖上流出来,由他的大衫袖里,直奔胁窝。陆无涯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今天我老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再要这样过三天,我是非死不可了。”想了一想,跌着脚道:“管他呢,我再写封信去,催她一下子。就是弄僵了,我拚了牺牲名誉,当一个诱惑的罪名罢了,还有什么大不了呢?”想毕,便又提起笔来,写了一封信,末了,却用英文签着名,是“你诚实的朋友某某。”这在他意思,是先把先生的名份牺牲了,好来谈爱情。信写毕,找了一个粉红色的信套封了,上面写着“即送平等大学女生寄宿舍,陈国英女士台启。”左边上面写了四个字“敬候回示”,在这四个字底下,加了一个感叹式加重语气的标点,每个字旁边,又画上一个三层的墨圈,底下未署名,只写“要言内洋”四个字。信已写好,便叫一个伙计进来,给他三吊钱坐车,叫他送去,并且要带回信回来。

伙计拿了信,便送到寄宿舍里来。这时,陈国英正好没有出去,拿着一本新式标点的《红楼梦》,在那里解闷呢。她接了这封信,倒愣了半天,没有法子摆布,心想“要老是不理他,他却老写信来,倘若给同学们知道,那真是一桩笑话。干不该,万不该,不该想这个第一,和他办了那一件秘密的交涉,闹得受了他的挟制,不敢声张。要不然,我却把这两封信,送给校长看,教他吃不了,兜着走呢。现在是没有法子,只有当面去交涉,叫他不要写信来。他既要我到游艺园去,我就索性依允他,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那时,看他怎样?反正我自己主意拿得定,也不怕他什么手段的。”想罢,便在钮扣边,取下自来水笔,就拿桌子上的英文纸,写了一封回信。她这封信,正和陆无涯的来信,成了一个反比例。内容极其简单,只说今晚六点钟,在游艺园电影场候驾。伙计将这封信拿回,陆无涯已经等得二十四分不耐烦,心想,“这个公寓里的伙计,实在可恶,我要是做了警察当局,对这班东西,必要从严处分他一下,至少也要送他到教养局,关他个周年半载。”等到伙计进来,一眼看见他手上拿着一封信,不由得心花怒放,那颗心几乎从口里跳将出来。这时也不要送伙计到教养局去了,自己便迎了上去,接过那封信来。拆开一看,这阵欢喜,那是不必说。一看手表,已经三点钟了,便打开箱子,把藏着的十块钱拿出来。这十块钱,原是他一点孝心,想留着买一点洋参寄给他母亲的。因为事耽搁了,洋参没有买,不料倒留着为今晚招待情人之用,真是天从人愿。又在箱子里,取出干净的一套小衣,忙着换了,把皮袍子和帽子,都是重新刷刷。忙了一二十分钟,事情完毕,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看看自己,也觉的精神焕发,只是嘴上的胡茬子,密密的长上一层,很觉讨厌。心想,“我也该理发了,现在还只三点多钟,不如先到香厂去洗个澡,带着理发,然后到游艺园去,正是六点钟,岂不甚好。”主意想毕,便雇了车子往香厂来。谁知他雇车子的时候,贪图一个快,一说价钱,就往上一坐。这个车夫,正是一个八旗子弟,大概也有四五品的阶级,他拉起车来,还忘不了公子哥儿的气派,走起路来,一是一,二是二,大开其四方步。陆无涯踢着车子道:“他也赶快一点呀!”车夫听了这话,躬起腰来,拉着车把,把脑袋冲也冲的,跑不到二三十步,又数着脚步走了。陆无涯骂道:“浑蛋!像你这样子拉车,什么时候把我拉到香厂?”那车夫听了,索性把车把放下来,在腰里掏出一块破布,只揩他头上那油浆也似的汗。气吁吁的说道:“先生!我快不了,反正把你拉到得了。”陆无涯一看这车夫,脸上长的鸡皮鹤皱,嘴上的胡子和鼻涕粘成一把,已是衰朽不堪。他今天受了爱情的冲动,大发慈悲,给了他一吊钱,不要他拉了。另外雇了一辆车向香厂清华园而来。

他洗了澡,刮了脸,已经五点多钟。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桩事,便在洋货铺里,买了一条水红色的绸手绢,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里,这才到游艺园来。他怕陈国英先到了,老戏场,新戏场,杂耍场,影戏场,统统找了一遍,都还没有。他虽然没找着陈女士,却体贴入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进门的总口上,找个椅子坐了等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一个也不放松,都要看他一遍。他坐的地方,正是宪兵驻扎的所在,有一两个宪兵,对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好,他们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来,装着看墙上挂的相片,搭讪着走了。但是他等候陈女士,却是至诚,决不肯轻易自误的。所以他走不了几步,仍旧走了回来。约摸等了三十分钟,好容易陈女士来了。陆无涯看见,早是笑容满面,对她鞠了一躬,便对她道:“这里人杂得很,倒是电影场里清静一点,我们到那里去坐罢。”陈国英微微向他笑道:“随便。”陆无涯看见她这一笑,真如醍醐灌顶,说不出来的这一种愉快。便引着陈国英到电影场来,拣了一张桌子,请陈国英坐下,自己也脱下大衣,坐在一边。茶房泡上茶来,陆无涯拿了一只杯子,先用手绢擦了一擦,然后斟了一杯茶,放在陈国英面前,脸含着笑道:“这远的道,要密斯陈走了来,我很不过意。”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陆先生的,先生这样说,反叫我过意不去了。”陆无涯笑道:“你太客气了!我还有一句话,你一声一声的叫我做先生,我实在不安。我们在课堂上,是教员学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况区我除了懂得几句英文,哪一样比得上陈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还怕你不肯呢,哪里敢以先生自居哩。”说到这里,陈国英斟了一怀茶,放在陆无涯面前,陆无涯赶紧站起来接着,就他接茶的时候,看见陈国英那只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冻,微微的带一点红色,真是像新诗人拿来就用的一句话,“如玫瑰般的娇艳。”加上陈国英脸上手上擦的雪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这个逼近芳泽的陆无涯,怎样不神魂颠倒?在陆无涯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爱陈国英的话,从肺腑里都倒将出来,并且陈国英能同他今夜正式订婚,尤其是好。但是“我爱你”这一句话,怎样说得出口呢?又想说,又不能说,只好找些闲话来敷衍了。在陈国英一方,对于陆无涯这样的勾引她,本来很不高兴,但是一见面,又不愿给人家下不去,也只好随着敷衍了。他们坐在一处,闲谈许久,还是没有提到正文。而且电影场这个地方,耳目众多,也不好怎样谈爱情。陆无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陈国英道:“密斯陈来得早,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这里观英的大菜还不错,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陈国英道:“不必,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陆无涯笑道:“你吃过,我还没有吃过,我是要去吃的。那末,我顺便请密斯陈坐坐,也不要紧啊!”他这样一说,倒弄得陈国英没有话说了,只得随他到番菜馆里来。这游艺园的茶房,都是乖巧不过的,看见一男一女进来,早把一个小单间的帘子卷起,让他们进去。这时,自然陆无涯坐了主席,把菜排子一看,便递给陈国英,问她要掉什么不要。陈国英道:“这个烂水鸭,掉个火腿鸡蛋罢,先生看好不好?”陆无涯道:“好极好极,密斯陈的脾气,竟和我一样。大菜里面,这些什么鸡,什么鸭,我总觉得切它不动,反而弄得刀叉盘子乱响,要是遇着什么大宴会,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这时陆无涯的话匣子开了,说是欧洲的宴会怎样,日本的宴会怎样。又说欧美男女社交公开,宴会多系女子作主体,中国恰成一个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开谈到两性恋爱,说是恋爱分两种:一种是形式上的恋爱,一种是精神上的恋爱,而精神上的恋爱,又有一致的,或片面的。说到这里,把眼睛望着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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