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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第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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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并不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太阳落下去了,月亮的光,便渐渐亮起来。他坐的地方,正是一株大槐树,月亮的光,从树叶里穿着落到地下,树一动,仿佛就有些薄薄的影子,在浅草上爬来爬去。杨杏园抬头看时,大半轮月亮,正在树的东边,月亮边几个大一点儿的星,银光灿烂,正在发亮。蓝色的天空,已经变成灰白色了。自己好笑起来,一个人坐在这里,算什么意思,起身便望大门口走。

走到那石桥,靠在栏杆上,又看了一会荷花,忽然有一个人,伸手抚着他的背,回头看,却是华伯平。杨杏园笑道:“秘书老爷,好久不见啦。”华伯平笑道:“大文豪大记者。”杨杏园道:“你们统一筹备处是个极时髦的机关,薪水照月发的,你这三百六十块钱的现洋,够花了吧?我们这算什么,像做外线的女工一般,全靠几个手指头,何从大起?”华伯平便拉着他的衣服,说道:“走走!我请你吃晚饭。你两次找我,没有遇着,今天算是陪礼。”杨杏园道:“听说你在别的地方,又弄了两个挂名差事,真的吗?”华伯平笑着说道:“你们是干净人,不要打听这样卑鄙龌龊的事情。走走。”杨杏园道:“怪不得你忙呢,有三个衙门要到,自然没工夫了。”华伯平道:“衙门里屁事!筹办处每天去一趟,其余两处,十天也不到一回。”杨杏园道:“那末,为什么还忙得很?”华伯平道:“除了打四圈,在惠民饭店里,我是坐不住。早几天,一吃了饭,就踌躇到哪处去玩好。后来熟人一多了,公园游艺园这些地方,只恨不能分身去应酬。到了晚饭之后,照例是一趟胡同,非到一点钟后,不能回家。你想,哪还有工夫出来找朋友?”杨杏园道:“你这样闹,不但经济上受大影响,与卫生也有碍。”华伯平一皱眉道:“这也是没有法子,你不去,也有人找你。”杨杏园道:’我听说碧波你也给他弄了一个顾问,是真的吗?”华伯平道:“是真的。”杨杏园道:“他不过是一个学生,你们的处长,既不认识他,又无联络他之必要,给他这样一个名义作什么?”华伯平道:“怎么是名义?一百块现洋一个月啦。自然不认识他,也不必联络他,这完全是我提拔他。”杨杏园道:“你和贵处长一保荐,他就答应了吗?”华伯平笑道:“这真是笑话。我们敝处的顾问,本来有三四百,也有处长自己请的,也有各处代表硬要的,也有各方面头等人物荐的。其余便是和处长跑腿的几位政客开单密陈的。最后处长就把这一大批的名单,交付一个机要秘书,缮写清楚一个等次,由他批准。偏是那时我也在办公室里,老总就叫我帮着办理。”杨杏园道:“老总又是谁?”华伯平笑道:“老总就是处长,我们同事这样说惯了呢。那位机要秘书缮名单的时候,他却私自加上四五位去。其实我也不留心,他却做贼心虚,对我说,这是哪个阔人的侄子,哪个阔人的大舅,非加上不可,得去和老总说。你何不也加上一个名字,每月至少弄他一百元。我就说:‘我的名字,怎好加上去呢?那不成了笑话?’他说:‘谁说要你的名字呢,阿猫阿狗,你随便写一个得了。’我说:‘乱写一个也行吗?’他说;‘乱写到底差一点,你把你的令亲令友开上一个得了。若是在什么公团里办事的,那就更好。’我听他这样说,一想碧波近来手头很窘,他又是什么文化大同盟的会员,何不把他弄上?因此就开了一个名字,给那位机要秘书,而且说明他的履历。他欣然答应,就把他写上名单去了。其初我还认为未必有效,谁知过了两天,他真的给我一封聘函,说是已经规定了,每月一百元车马费。我拿了这封信去告诉碧波,他还以为我和他开玩笑呢。”

杨杏园和华伯平两个人站在石桥栏杆边说话,忘其所以。直等话说完了,华伯平才重申前请,要杨杏园去吃晚饭。杨杏园道:“我原不用得和你客气,但是到了这时,是我办事的时候了,我不能再耽搁。你若请我,改为明天罢。”华伯平道:“这里的西山八大处,我只去过一次,你若抽得出工夫来,我们同到八大处去玩一天,好不好?”杨杏园道:“这个热天,爬山有些不合宜。”华伯平道:“咱们坐轿子。”杨杏园道:“坐轿游山,这似乎有些笑话。那种轿子,两根木杠抬一把藤椅,真有些像江南人抬草庙里的菩萨。而且上山往后倒,下山往前冲,也不舒服。”华伯平道:“那末,不上山,在山脚旅馆里坐坐,好不好?我还有个新朋友,在半山中新盖一所房子,高兴我们可以在那里借住一宿,第二日一早回家,也不误事。”杨杏园欣然道:“好多年没有在郊外住过了,你果真去,我可以奉陪。”华伯平道:“我一天到晚没事,有什么不去?你明天早饭后在家里等我,我坐了汽车来邀你。”杨杏园道:“好,就是这样办。”就和华伯平分手回家。

到了次日,杨杏园起了一个早,把所有的稿子,都预备好了。编稿子的事,就打电话,托了同事的代办一天。不到十一点钟各事都预备妥了,便催着长班开早饭。这里饭只吃了一碗,华伯平就走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有吴碧波。杨杏园道:“很好,三个人不多不少。你们都吃了饭吗?”华伯平指着吴碧波道:“在他寄宿舍大饭厅上吃的饭,居然是一家很齐备的小馆子。在北京当大学生,真是最舒服不过的事,什么都有人替你准备好了。”吴碧波道:“你很羡慕学生生活,我们换一换地位,如何?”华伯平道:“无奈人不能当一辈子的学生,若是能当一辈子的学生,谁不愿意?”他二人在说笑话,杨杏园便赶忙吃饭。吃过饭之后,胡乱洗了一把脸,催着长班沏茶。等茶沏好了,又滚热非常,各人斟了一茶杯,只端起来沾了一沾嘴唇,便放下来,等不及喝了,三人就匆促出门登车而去。

汽车出了阜成门,不一时,便来到乡下。这汽车经过的马路,两面都种着柳树,虽然也有间断的地方,却离不很远,汽车在绿荫里面飞跑,清风迎面而来,倒也不觉的热。马路的两边,人家地里,种着的玉蜀黍和高粱,都有五六尺高,青苍披离,一望无际。杨杏园道:“你看,这种高粱地,真是深密隐蔽,所谓青纱帐起,难免可以藏匪了。”吴碧波道:“也是去年这时,我在城外进城去,一个人骑着一匹驴子,走到这样四围都是高粱的地方,真是要捏着一把汗。”杨杏园道:“这里是大路,不断的人往来,歹人藏不住,不要紧的。”吴碧波道:“这却难说呢。我听见说,是哪家一个小姐骑脚踏车进城,路上走脱了伴,把身上的首饰全取下来,埋在一株柳树兜下,做了暗记号,然后飞跑而去,第二天才坐了汽车来挖取东西。”杨杏园笑道:“法子倒是好法子,若是果然路上出坏人,他是一个女子,根本上人就是危险品呢,她就没有料到吗?”说起话来,不觉车子已走了二十多里路。西山迎面而起,越看越近。先是看见一排山,渐渐分出岗峦,渐渐看出山上的房屋,渐渐看出山上的树木,山脚下一座西式楼房,半藏半露在树影丛中,西山旅馆,已经在望。

一会工夫,汽车过了一道乾河石桥,便停在旅馆边空场里。这里到也停了七八辆汽车,一路挨山脚排着。大家下得车来,就闻着山草野花一股清芬之气。静悄悄的,听得四周深草里的虫叫,顿觉耳目为之一新。走进旅馆门口那个露台下面来,只见茶座下,除了四五个中国人而外,全是西洋人。犄角上那张桌子,沏了一壶茶,围坐着七个人,都是矮小个儿,穿着粗料的西装,叽哩咕噜说个不歇。杨杏园对华伯平道:“讨厌得很,我们上那边去坐罢。”说着,他便在前走。露台外面,是个敞厅,也摆了两张桌子,又有几个穿西装的矮个儿围着坐在那里。华伯平知道杨杏园不愿意,便说道:“我们既然来了,也不可以不逛逛山,先到山上去走走,回头再来休息,好不好?”杨杏园首先赞成,吴碧波也没有持异议,三人就在那小花圃里穿了过去,插上小路。这时,路边下有个穿短衣服的人,在一边跟着走,对华伯平道:“先上那一边,看竹子,上碧摩崖。这一边是……”杨杏园知道是山脚下领路的,无非借此弄几个小钱。便对他一摆手道:“这里我们常来。”他听说,没有希望,回转身就走了。三个人顺着脚步儿走,过了一道石桥,慢慢一步一步走上山。不到几十步路,大家满身是汗,吴碧波早站在一棵树下,把长衫脱了下来。杨杏园华伯平二人,不约而同都脱下了长衫。华伯平笑道:“今天这太阳虽不十分厉害,你听这满山林的知了叫,正是当午,上起山来,可热得受不了。回去罢。”吴碧波一看,这山路渐渐上升,面前就有一个高坡,约有十来丈高。抬头一看太阳正在树顶上。笑着说道:“我刚才只走一个小山坡,就接二连三的喘气,回去也好。”说时,华伯平侧耳一听,说道:“这是什么响?这仿佛像是下雨。”吴碧波听着也像,说道:“果然。”杨杏园走着离开他们几步,一只手胳膊搭着长衫,一只手撑着一棵树,当着风站住。回过头笑道:“这都不晓得,这是风吹着满山的树叶子响。可惜这里没有成林的大松树,若是有,被风一吹,你还疑心在海里呢。”吴碧波道:“这风很好,我们就在这树荫底下坐坐。”说着,一路走到树荫下来,大家在草上坐着。这时听到叮当叮当一阵响声,抬头一看,不见什么,只知道那是铃声。那铃声发生在半山腰里,慢慢的由上而下走到近处,却从山坡树丛里钻出几头驴子来。驴子前头一人,戴着草帽,拿着鞭子,正绕着山道,在短树里钻呢。华伯平道:“这是一幅好图画。”杨杏园道:“你是在城市里住惯了的人,一见山林,无处不好。好像乡下人进城,走在街上车马往来,和见了龙王的宝库一般,样样奇怪了。”说话时,那几头驴子,已经走到身边。每头驴子,背着两个大篓子,倒像是不轻,那赶驴子的人,在一边走着。吴碧波随便问道:“这驴子上是什么?”那人将第一个驴子往怀里一带,吆喝一声,其余的驴子,便都停住了。连忙笑着道:“杏儿。”吴碧波道:“就是山里的杏儿吗?”那人道:“是的,现摘的。”吴碧波笑着对华伯平杨杏园道:“这种新鲜的山果,比城里的那要好吃十倍。”华伯平便笑着对那人道:“乡下大哥,卖给我们几个尝尝,行不行?”那人听见城里先生,叫了他一声大哥,欢喜得很。说道:“出在咱们山里呢,不值什么,还要买呀?”说毕,就在第一个驴子背上解下一个附带的筐,伸手进去,捧了一捧黄澄澄的杏儿出来,说道:“送您尝尝。”华伯平连忙把草帽子翻过来接着。说道:“多谢。”那人听了一声多谢,又捧了一捧来。华伯平见他这样客气,倒不好硬受人家的,掏了四个毛钱出来送给他。那赶驴子的,死也不肯要,说道:“就是卖,也不值这些钱呢。”说毕,牵了驴子就走了。杨杏园是不大很吃瓜果的,一看这杏儿,有鸡蛋大一个,不觉伸手在华伯平帽子里拿了一个,在身上短衣袋里,抽出手绢,将杏儿擦了一擦。在手上拿着,就觉有一点清香。咬了一口,甜美异常。一个吃完,不觉又要吃两个,一连就吃了三个。华伯平吴碧波两人更不必说,对着帽子吃了个不歇。三个人将杏儿吃完,吴碧波问杨杏园道:“如何?”杨杏园道:“果然好吃,城里果局子里的,决没有这种好味。”华伯平道:“明天你回去,可以做他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在西山大树荫下披风吃杏子记。”杨杏园笑道:“好罗唆的题目。”华伯平道:“不这样罗唆,那就不时髦了。”吴碧波道:“不要说了,太阳慢慢偏西了,我们下山去,好好歇歇罢。”说着,他一面穿长衫,一面在前走。三个人一路走下山来,到了西山旅馆,只见那些矮子,都已走了。便在阶沿上拣了一副座位坐下。茶房过来,便问要吃什么。华伯平对杨杏园道:“饿不饿?”吴碧波杨杏园都说不饿。华伯平对茶房道:“来一份茶点罢。”一会儿工夫,茶房捧了一壶红茶,两碟点心来。杨杏园只喝了半杯兑上牛乳的茶,吃了两个点心,便躺在藤椅上,闲眺野景。

在这时,一辆大汽车开到门口敞地,一共走下来四个人,两个西洋人,两个穿西装的中国妇人。一个妇人,有二十多岁,一个却只十八九岁。这两个人的衣服,都是薄纱的,袖口都在助下,露出两条溜回的胳膊。领子是挖着大大一个窟窿,胸前背后,露着两大块肉。那二十多岁的妇人,肌色黄黄的,擦了一身的粉。手上拿着帽子,满头的烫发,连耳朵额角,全遮住了,俨如一个鸟窠罩在头上。那个年纪轻些的,一张长脸,皮肤倒是白些,却又生了满脸的雀斑,帽子底下,露出一个半月式的短发。两个人穿着又光又瘦的高跟漏花白皮鞋。一扭一扭的,扌晃着两只光胳膊走了进来。两个西洋人紧紧后跟。走到这露台底下,那茶房立刻放出极和蔼的笑脸,上前欢迎,轻轻的说了一句英文。那西洋人点了一点头。几个茶房,七手八脚,张罗座位,就让这两男两女在杨杏园这一桌旁边坐下。那两个妇人的粉香,便一阵一阵,兀自扑了过来。那西洋人里面,有个长子,便操着不规则的京话,问那妇人道:“汽水?冰其凌?喝汽水,好不好?”那大些的妇人笑道:“喝一点儿汽水罢。”长子西洋人道:“吃汽水?很好很好!”说着,一指年纪轻的妇人问道:“你喝汽水,好不好?”她手上拿着一柄四五寸长的扇子,打开半边掩着嘴唇,笑着点了一点头。那一个西洋人,是个胖子,看见了便和长子一笑。吴碧波在一边看见,心里好生不解,这四个人并不是那样十分亲密,当然不是夫妇。而且言语上隔阂很多,又不像是朋友。那两个西洋人,不懂中国话罢了,就是这两个妇人,虽然洋气十足,恐怕也不大懂得英语,怎样会和西洋人一块儿来游西山呢?这真奇极了。他便用低低的声音,操着家乡土话问杨杏园道:“这两副角色,究竟是哪一路的人,你看得出来吗?”杨杏园道:“这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东城一带,现有一种妇女,专和大饭店里的茶房联合一气,就做这种不正当的洋商贸易。上等的能跳舞,能说外国话。这大概是初出世的雏儿呢。你若是在城里碰见她们单独的走着,真当她是一个欧化的闺秀呢。”说时,那个年纪大些的妇人,似乎知道这边有人注意她,不住的向这边看。吴碧波怕人家知道了,大家就闲谈别的事。

一会儿工夫,外面进来一个人,看见华伯平,走上前来,请了一个安。华伯平看时,是杨次长的听差。这杨次长在这西山有一座房屋,就是华伯平要向他借住的那一家。那听差说道:“昨天杨次长吩咐,说是华秘书要到山上来,怕他们不认识,派听差今天一清早就来了,好引着上山去。您啦,还是歇一会儿,还是就去?”华伯平道:“就会罢。”便叫茶房开上账来。华伯平接过来一看,茶点三份,外带烟卷汽水,共是五块多。杨杏园对吴碧波一笑道:“很公道,和北京饭店的价钱差不多呢。”华伯平没有作声,掏出七块钱给他,说道:“多的算小账罢。”那茶房只答应了一句“是”。不像城里饭酒馆的茶房,多少还会说一句谢谢。三个人出了旅馆,那听差早就替他们雇好三乘轿子。杨杏园道:“路若是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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