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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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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么?--嗯,你父亲说过来着。

[花园里,周冲又在喊:“四凤!四凤!”繁你去看看,二少爷在喊你。

[周冲在喊:“四凤”。四在这儿。

[周冲由中门进,穿一套白西装上身。冲(进门只看见四凤)四凤,我找你一早晨。(看见繁漪)妈,怎么您下楼来了?繁冲儿,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冲我刚同一个同学打网球。(亲热地)我正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您好一点儿没有?(坐在繁漪身旁)这两天我到楼上看您,您怎么总把门关上?繁我想清净清净。你看我的气色怎么样?四凤,你给二少爷拿一瓶汽水。你看你的连通红。

[四凤由饭厅门口下。冲(高兴地)谢谢您。让我看看您。我看您很好,没有一点病,为什么他们总说您有病呢?您一个人躲在房里头,您看,父亲回家三天,您都没有见着他。繁(忧郁地看着冲)我心里不舒服。冲哦,妈,不要这样。父亲对不起您,可是他老了,我是您的将来,我要娶一个顶好的人,妈,您跟我们一块住,那我们一定会觉您快活的。繁(脸上闪出一丝微笑的影子)快活?(忽然)冲儿,你是十七岁了吧?冲(喜欢他的母亲有时这样奇突)妈,您看,您要再忘了我的岁数,我一定得跟你生气啦!繁妈不是个好母亲。有时候自己都忘了自己在那儿。(沉思)--哦,十八年了,在这老房子里,你看,妈老了么?冲不,妈,您想什么?繁我不想什么?冲妈,您知道我们要搬家么?新房子。父亲昨天对我说后天就搬过去。繁你知道父亲为什么要搬房子?冲您想父亲那一次做事先告诉过我们!--不过我想他老了,他说过以后要不做矿上的事,加上这旧房子不吉利。--哦,妈,您不知道这房子闹鬼么?前天秋天,半夜里,我像是听见什么似的。繁你不要再说了。冲妈,您也相信这些话么?繁我不相信,不过这老房子很怪,我很喜欢它,我总觉得这房子有点灵气,它拉着我,不让我走。冲(忽然高兴地)妈。--

[四凤拿汽水上。四二少爷。冲(站起来)谢谢你。(四凤红脸)。

[四凤倒汽水。冲你给太太再拿一个杯子来,好么?(四凤下)。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冲儿,你们为什么这样客气?冲(喝水)妈,我就想告诉您,那是因为,--(四凤进)--回头我告诉您。妈,您跟我画的扇面呢?繁你忘记了我不是病了么?冲对了,您原谅我。我,我--怎么这屋子这样热?繁大概是窗户没有开。冲让我来开。四老爷说过不叫开,说外面比屋里热。繁不,四凤,开开它。他在外头一去就是两年不回家,这屋子里的死气他是不知道的。(四凤拉开壁龛前的帐幔)。冲(见四凤很费力地移动窗前的花盆)四凤,你不要动,让我来。(走过去)。四我一个人成,二少爷。冲(争执着)让我。(二人拿起花盆,放下时压了四凤的手,四凤轻轻叫了一声痛。)怎么样,四凤?(拿着她的手)。四(抽出自己的手)没有什么,二少爷。冲不要紧,我跟你拿点橡皮膏。繁冲儿,不用了。--(转头向四凤)你到厨房去看一看,问问跟老爷做的素菜都做完了没有?

[四凤由中门下,冲望着她下去。繁冲儿,(冲回来)坐下。你说吧。冲(看着繁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繁在这家里,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冲妈,我一直什么都不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像,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繁那我很欢喜。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繁你先说给我听听。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繁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繁(笑了)为什么?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後,您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繁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繁嗯,真的--你说吧。冲妈,说完以後还不许您笑话我。繁嗯,我不笑话你。冲真的?繁真的!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繁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冲(望着繁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你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繁不,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繁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的人。繁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她位移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繁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繁(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错了么?繁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样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繁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繁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繁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福。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繁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繁(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繁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白她。冲您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有一个人。繁她没有说谁?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繁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服您,敬重您的。繁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繁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繁你真是个孩子。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繁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不谈这个吧。哦,昨天我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楼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繁为什么?怪他?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没有母亲,行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感情也很盛的,哥哥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繁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子不高兴。冲妈,可是哥哥现在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繁他还怎么样?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繁哦!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决不应该爱的女人!繁(自语)从前?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繁他还说什么话来么?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呢?繁(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脸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憨气的;不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么纯朴可喜,他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渣滓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成为精细而优美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也就是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成为怀疑的,怯弱的,莫明其妙的了。和他谈两三句话,遍知道这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人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他在密阅自己的内心过缺,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情的潮涌起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线,极冲动而敏锐地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冒然地做出自己终身诅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嘴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己,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是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说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动起来,淹没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旋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慕一切能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闻里,除了一点倔强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固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着的时候偷叹一口气的行为,同时如一切好自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刻毒地悔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他也厌恶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些教育陶冶的女人,(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微的情绪,他觉得“腻”。

[然而这种感情的波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子王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爱不只是为求自己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次他并不感觉的从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待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有处女香的温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昔日的记忆如巨大的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繁漪的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恶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凤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纵于酒,热烈地狂歌,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衰,永远成了不安定的神情。

[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个整齐,他打着呵欠。冲哥哥。萍你在这儿。繁(觉得没有理她)萍!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繁我刚下楼来。萍(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冲你不要去。萍他老人家在干什么么?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什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叫我们在这儿等他。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繁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繁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冲妈!萍您好一点了么?繁谢谢你,我刚刚下楼。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繁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繁(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冲妈,您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繁这是理由么,萍?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繁(笑)我怕你是胆小吧?萍怎么讲?繁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繁(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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