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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短篇小说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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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些日子,我果然将他埋葬了。在上边临时种了一株海棠;有海棠树的人家没有允许我埋人的。
载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五日至十七日《益世报》
集外 民主世界
我们这里所说的“世界”,事实上不过是小小的一个乡镇,在战前,镇上也不过只有几十户人家;它的“领空”,连乌鸦都不喜轻易的飞过,因为这里的人少,地上也自然没有多余的弃物可供乌鸦们享用的。
可是从抗战的第二年起,直到现在,这小镇子天天扩大,好象面发了酵似的一劲儿往外膨胀,它的邮政代办所已改了邮局,它的小土地祠已变为中学校,它的担担面与抄手摊子已改为锅勺乱响的饭馆儿,它有了新的街道与新的篾片涂泥的洋楼。它的老树上已有了栖鸦。它的住户已多数的不再头缠白布,赤脚穿草鞋,而换上了呢帽与皮鞋,因为新来的住户给它带来香港与上海的文化。在新住户里,有的是大公司的经理,有的是立法院或监察院的委员,有的是职业虽不大正常,倒也颇发财,冬夏常青的老穿着洋服啷噹的。
我们就把这镇子,叫作金光镇吧。它的位置,是在重庆郊外。不过把它放在成都,乐山,或合川附近,也无所不可。我们无须为它去详查地图和古书,因为它既不是军事要地,也没有什么秦砖汉瓦和任何古迹的。它的趣味,似乎在于“新”而不在于“旧”。若提到“旧”,那座小土地祠,或者是唯一的古迹,而它不是已经改为中学校,连神龛的左右与背后,都贴上壁报了么?
因此,我们似乎应当更注意它的人事。至于它到底是离重庆有二十或五十里地,是在江北岸还是南岸,倒没多大关系了。
好,让我们慢慢的摆龙门阵似的,谈谈它的人事吧。说到人事,我们首要的注意到这里的人们的民主精神。将来的世界,据说,是民主的世界。那么,金光镇上的人们,既是良好的公民,又躲藏在这里参与了民主与法西斯的战斗,而且是世界和平的柱石,我们自然没法子不细看看他们的民主精神了。
我们想起什么,就说什么,次序的先后是毫不重要的;在民主世界里,不是人人事事一律平等的么?
让我们先说水仙馆的一个小故事吧。
水仙馆是抗战第四年才成立的一个机关。这是个学术研究,而又兼有实验实用的机关。设有正副馆长,和四科,每科各有科长一人,科员若干人;此外还有许多干事,书记,与工友。四科是总务科,人事科,研究科,与推广科。总务科与人事科的事务用不着多说,因为每个机关,都有这么两科。研究科是专研究怎样使四川野产的一包一茎的水仙花,变成象福建产的大包多茎的水仙花,并且搜集中外书籍中有关于水仙的记载,作一部水仙大辞典。这一科的科员,干事,书记与工友比别科多着两三倍,因为工作繁重紧要。这一科里的科员,乃至于干事,都是学者。他们的工作目的是双重的。第一,是为研究而研究;研究水仙花正如同研究苹果、小麦与天上的彗星;研究是为发扬真理,而真理无所不在。第二,是为改良水仙花种,可以推销到各省,甚至于国外去,以便富国裕民。假若他们在水仙包里,能发现一种维他命,或者它就可以和洋芋与百合,异曲同工,而增多了农产。
研究的结果,由推广科去宣传、推销,并与全世界的水仙专家,交换贤种。
水仙馆自成立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颗水仙。馆长是蒙古人,没看见过水仙,而研究员们所找到的标本,一经签呈上去,便被馆长批驳:“其形如蒜,定非水仙,应再加意搜集鉴别。”
副馆长呢,是山东人,虽然认识水仙,可是“其形如蒜”一语,伤了他的心。山东人喜欢吃蒜,所以他以为研究与蒜相似的东西,是有意讽刺他。因此,他不常到馆里来,而只把平价米领到家中去,偷偷的在挑拣稗子的时候,吃几瓣大蒜。
馆里既然连一件标本还没有,大家的工作自然是在一天签两次到,和月间领薪领米之外,只好闲着。在闲得腻烦了的时候,大家就开一次会议;会议完了,大家都感到兴奋与疲乏,而且觉得平价米确实缺乏着维他命的。
不过,无论怎么说吧,这个机关,比起金光镇的其他机关,总算是最富于民主精神的,因为第一,这里有许多学者,而学者总是拥护自由与平等的,第二,馆长与副馆长,在这三四年来,只在发脾气的时候,用手杖打过工友们的脑壳,而没有打过科长科员,这点精神是很可佩服的。
在最近的两次会议上,大家的民主精神,表现得特别的明显。第一次会议,由研究科的科长提议:“以后工友对职员须改呼老爷以别尊卑,而正名位。”提案刚一提出,就博得出席人员全体的热烈拥护。大家鼓掌,并且做了一分钟的欢呼。议案通过。
第二次会议,由馆长提议,大门外增设警卫。他的理由充足,说明议案的词藻也极漂亮而得体:“诸位小官们,本大官在这金光镇上已住了好几年,论身分,官级,学问,本大官并不比任何人低;可是,看吧,警察分队长,宪兵分队长,检查站站长,出恭入敬的时候,都有人向他们敬礼,敬礼是这样的,两个鞋后跟用力相碰,身子笔直,双目注视,把右手放在眉毛旁边。(这是一种学问,深恐大家不晓得,所以本大官稍加说明。)就是保长甲长,出门的时候,也有随从。本大官,”馆长声音提高,十分动感情的说:“本大官为了争取本馆的体面,不能不添设馆警;有了馆警,本大官出入的时候,就也有鞋后跟相碰,手遮眉毛的声势。本大官十二万分再加十二万分的相信,这是必要的,必要的,必要的!”馆长的头上出了汗;坐下,用手绢不住的擦脑门。
照例,馆长发言以后,别人都要沉默几分钟。水仙馆的(金光镇的也如此)民主精神是大官发表意见,小官们只能低头不语。
副馆长慢慢的立起来:“馆长,请问:馆警是专给馆长一个人行礼呢,还是给大家都行礼呢?”
副馆长这一质问,使大家不由的抬起头来,他既是山东人,敢说话,又和本镇上宪兵队长是同乡,所以理直气壮,连馆长都惧怕他三分。
“这个……”馆长想了一会儿。“这好办!本馆长出入大门警察须碰两次鞋跟,遮两次眉毛。副馆长出入呢,就只碰一次,遮一次,以便有个区别。”
副馆长没再说什么,相当的满意这个办法。
大家又低头无语。
“这一案做为通过!”馆长发了命令。
大家依然低头不语,议案通过。
这可惹起来一场风波。散会后,研究科的学者们由科长引衔全体辞职。他们都是学者,当着馆长的面,谁也不肯发言,可是他们又决定不肯牺牲了享受敬礼的尊严,所以一律辞职。他们也晓得假若辞职真照准的话,他们会再递悔过书的。
馆长相当的能干,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得法。他挽留大家。而给科长记了一过。同时,他撤销了添设门警的决议案,而命令馆长室的工友:“每天在我没来到的时候,你要在大门外等着;我一下滑竿,你要敬礼,而后高声喊:馆长老爷到!等到我要出去的时节,你必须先跑出大门去,我一出门,你要敬礼,高声喊:馆长老爷去!看情形,假若门外有不少的过路的人,你就多喊一两声!”
工友连连的点头称是。“可是,馆长老爷,我的事情不就太多了吗?”
“那,我叫总务科多派一个工友帮助你就是了!”
这样,一场小小的风波,就平静无事了。在其中充分的表现了民主精神,还外带着有点人道主义似的。
集外 牛老爷的痰盂
牛博士,老爷,大人,什么什么委员,这个长那个长,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少年中过秀才,二十八岁在美得过博士,三十岁以后做过各样的高官,四十以后有五位姨太太,大量的吸食鸦片,至今还没死,还挺有造化。
牛博士的学问不深,可是博,博得很。因为博学,所以对物物留神,事事细心;虽做着高官尚心细如发,细巨不遗;躺在床上吸鸦片的时候还想这家事国事天下事。这样的官儿是干才,所以不好伺候。牛博士到哪里为官,都发着最大的脾气,而使手下人战战兢兢,在穿着夏布大衫的天气还要发抖。大家越发抖,牛老爷越威风,他晓得自己是了不得的人物,而大家是庸才。大家无论怎样的殷勤巴结,总是讨不出好来的,因为牛大人的思想是那么高明复杂,平常人无论如何是猜不到好处的。平常人,懂得老事儿的,不懂得新事儿;懂得新事儿的,又不懂得老事儿;而牛老爷是博通今古,学贯中西,每一个主意都出经入史,官私两便,还要合于物理化学与社会经济!
牛老爷在做税关监督的时候,曾经亲手打过庶务科科长两个很响的嘴巴,不但科长到医院去检查牙齿,牛监督也到医院去打强心针——他是用了全力打的那两个嘴巴,要不然也不会那么响!虽然打了强心针,牛老爷可是很快活,因为这次的嘴巴实在是打破了纪录。况且医院的药单是照例送到庶务科去,牛老爷并不因为看病而损失一点什么。打嘴巴的原因是由于买汽车。庶务科科长是个摩登人物,很晓得汽车的式样,构造,舒适,速度,与怎样拿扣头。这回,可碰了钉子。车,设若完全由一般的摩登人物来看,真是辆好车,式样新,座位舒服,走得稳而快。可是他不象监督那样博古通今;他只顾了摩登,而忘却了监督少年曾中过秀才。
科长押着新车,很得意的开到监督门外。监督正在书房里看书。所谓看书,就是在床上躺着吸烟,而枕旁放着一本书;这本书是中国书而西式装订起来的,遇到客人来,监督便吸一气烟,翻一翻书,正和常人一边吸烟卷一边看书那样。客人要是老派的呢,他便谈洋书;反之,客人要是摩登的呢,他便谈旧学问;他这本西装的中书,几乎是本天书,包罗万象,而随时变化。
科长进了书房,监督可是并没去翻那本天书。科长不是客人,监督用不着客气。连连吸了好几气烟,监督发了话:“你知道我干吗买这辆车?”
“衙门的那辆太旧了,”科长试着步儿说,“那还是——”他要说,“那还是去年买的呢,”可是觉出“去年”与那“还”字间的文气不甚顺溜。
监督摇了头:“一点也不对!我为是看看你办事的能力怎样。老实不客气的对你讲,我的那一片履历是我的精明给我挣来的。到处,我办事是非常认真的!真金不怕火炼,我的属员得经得住我的试炼。第一件我要问你的,你知道我的房子是新赁的,而没有车棚,同时你又晓得我得坐汽车,为什么不先派人来先造车棚子呢?”
“马上我就派人来修!马上——”科长的嘴忽然有点结巴。“马上?你早干什么来着?先看看车去!”
科长急忙往外走,心里轻松了一点,以为一看见车,监督必能转怒为笑的。
看了车里边一眼,监督给了科长两个嘴巴。牛监督从中外的学问里研究出来的:做大官的必不许带官僚气,而对于属员应有铁般的纪律。
“我问你,”监督用热辣辣的手指,指着科长热辣辣的脸蛋:“你晓得不晓得我这老一点的人有时候是要吐痰的?痰要是吐在车里是否合于卫生?那么,为什么不在车里安个痰盂?”“马上就去安一个!”科长遮着脸说。
“安什么样子的?怎么个安法?我问你!”监督的绿脸上满跳起更绿的筋,象一张不甚体面的倭瓜叶似的。“买一只小白铜的,大概——”
“买一只,还大概?你这个东西永远不会发达了,你根本不拿事当事做!你进来!”
科长随着监督又进了书房,房中坐着位年轻的女子,监督的三姨太太。见姨太太在屋中,监督的神气柔和了许多,仿佛是表示给科长,他是很尊重妇女的。
“我告诉过你了,叫你办这点事是为看看你的办事能力怎样。”监督又躺在床上,可是没有顾得吸烟。“你要知道,中国的衰败,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后生不肯吃苦做事,不肯用脑子想事,你们只管拿薪水,闹恋爱,胡扯八光!”
科长遮着脸,看了姨太太一眼,心中平静了一些。
监督很想把姨太太支出去,以便尽兴的发挥,终于被尊重女子的精神给阻止住。喝了口酽茶,喘了口气,继续训话:“就拿安一只痰盂说,这里有多少学问与思想!买一只,还大概?哼!以科学的态度来讲,凡事不准说大概!告诉你,先以艺术的观点来说,这只痰盂必须做得极美,必定不能随便买一只。它的质,它的形,都须研究一番。据我看,铜的太亮,铁的太蠢,镀银的太俗,顶好是玉的。中国制玉是天下驰名的,你也许晓得?至于形,有仿古与新创两种。若是仿古呢,不妨仿制古代的壶或卣,上面刻上钟鼎文,若是新创呢,就应当先绘图,看了图再决定上面雕刻什么。不过,质与形之外,还要顾到卫生的条件。它下面必须有一条不碍事的皮管或钢管,通到车外,使痰滑到车外,落在街上,而不能长久的积在盂中。这需要机械学的知识。与此相关的,还要研究痰盂的位置与安法;位置,不用说,必须极方便;安法,不用说必须利用机械学的知识,盖儿自动的起落,盂的本身也能转动,以备车里有二人以上的时候都不费事而能吐痰,我这不过是指示个大概,可已经包括好几种学问在内;要是安心去细想,问题还多的很呢!你呀,年轻的人,就是吃亏在不会用这个,”监督指了指脑袋。
姨太太自动的出去了。科长仿佛没有听见监督说了些什么,而“嗯”了一声。
“嗯什么?”监督见姨太太出去,又强硬起来:“我说你没有脑子!”
科长摸不着头脑,一手遮脸,一手抓头。
监督叹了口气。“你回去吧,先派四名木匠,四名泥水匠,两名漆匠,两名机器匠来。我用不着你,我自己会告诉他们怎么办。车棚,痰盂,地板,浴室,小孩的玩具,都得收拾与建造,全用不着你分心了,我自己会办!回去,赶快把工人们先派来。这几名工人都要常川的在这里工作,好省你们的事!”监督决定不再说什么,因为已经非常的疲倦。科长先把木匠们派来,而后到医院去看牙。虽然挨了打,他倒并不怀恨着牛监督。反之,下半天他又到监督宅上看看还有甚么该办的事没有。第二天、第三天,几乎是天天,他总到监督宅里去看一眼,仿佛他很喜欢牛监督似的。
在监督宅里,他遇见了会计科长。他一猜便猜着了,监督是要看看会计科科长办事的能力如何。对会计科长他是相当的佩服,因为会计科科长不但没挨嘴巴,并且连监督家中的厨子与男女仆的工钱也蒙监督允准由衙门里代开;关于那十几个匠人的工资自然更没有问题。十几个工人几乎是昼夜不停的工作,连监督的小孩坐着玩的小板凳都由监督自出花样,用红木做面,精嵌蛤蚌的花儿。
他可是没看见他们做那个艺术的科学的卫生的痰盂。后来才打听出来,原来监督已决定到福建定作五十个闽漆嵌银的,科长放了点心,他晓得这么办可以省他许多的事,只须定活一到,他把货呈上去而后把账条交给会计科就行了。
闽漆的痰盂来到以后,牛监督——虽然那么大的脾气——感到一点满意;把痰盂留下五个,其余的全送给了朋友们。于是全城里有汽车的人都有了一个精美的痰盂,好看,好用,而且很光荣,因为是监督送给的。不久,由一城传到另一城,汽车里要是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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