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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世达赖喇叭仓央嘉措-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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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亲人?”六世心想,我还能有什么亲人呢?啊,莫非是仁增汪姆找到了此地?是的,除了她,还会是谁?真的是家乡的风把她吹来了!他压不住心头的喜悦,急忙催问:“快说,是怎样一个人?〃
“是两个人。”盖丹特别地强调了“两”字。
仓央嘉措心想:对,改桑阿妈也来了,她当然也是应该一起来的。接着,他又迫不及待地责问:“为什么不请她们进来?〃 “没有问明情况,不敢轻易引进。他们在宫门外…… 还……还口出不逊。如果不是声称是佛爷的长辈,早就把他们赶走了。”“就像对我那样。”刚祖插了一句,但又有些后悔,人家不准陌生人和下等人接近高贵的达赖,有什么不对?
“说清楚一些,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六世有些躁了。
“是,佛爷。他们是一男一女。大约都在五十岁以上。男的叫朗宗巴,自称是佛舅;那位女先生自称是佛姑。非要见您不可。”盖丹接受了怠慢刚祖的教训,不敢对有可能真是佛爷亲友的人说出不敬的话,尽管他对这一男一女的蛮横无礼、撒泼纠缠十分难忍。打狗都得看主人嘛,何况他们自称是佛爷的舅父和姑母呢!仓央嘉措大失所望!觉得这件事既令人厌烦,又十分可笑。他哪里有什么舅和姑呢?不论自己的阿爸和阿妈,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从来没有对他讲起过他有舅和姑在这个世上。如果真有的话,即便因为关系不好或者路途遥远没有来往,那起码阿妈会说起他们吧,可是,半句也没有说起过。什么朗宗巴?与我有什么相干?唉,冒充大概也是一种人的智能。只是有被迫的冒充者,有自觉的冒充者;有勇敢的冒充者,有卑怯的冒充者;有可爱可敬的冒充者,有可恨可恶的冒充者…… 这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不过,冒充权贵的亲属的人,一定是属于后面的几种了。
六世中断了自己的推理,为了慎重,转向刚祖:“你听说过我有舅父和姑母吗?〃
“没有。”刚祖毫不迟疑地回答。
仓央嘉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对盖丹说:“传话下去,我从来没有、绝对没有什么舅父或者姑母!让他们走开!〃
“是!佛爷。”盖丹也动了肝火,这一男一女无缘无故地让他空跑两趟,真是可恼。
六世又嘱咐说:“让他们走开就是了,不要打骂,更不必治罪。”“是。”盖丹泄了气,“佛爷还有什么旨意吗?〃
“还有,告诉警卫,我的这位朋友,以后任何时候都可以进来见我,不得阻拦。”他指了指刚祖。
盖丹连声答应着。稍呆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佛兄的名字……是不是可以改一改?通报起来,也……好听一些。”
“叫什么都行啊,改就改吧。‘刚祖’‘脚先落地’,是有点那个,…有点不……”刚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
“不雅。”六世接上去说,“那就叫… … 叫什么呢?叫塔坚乃吧。“
“好,好,好极了!”盖丹对塔坚乃行了个礼,“向您道喜啦,佛爷为您起了名字。”
塔坚乃赶紧还了礼。盖丹退了出去。
“我也该走了。”塔坚乃再没有坐下,拿起了帽子。
“请等一等。”六世说,“我要求你办一件事。”
“没说的,叫我去死也行!〃
六世笑了。“怎么想到死呢?”他扶住塔坚乃的肩膀,十分恳切地说,“请你再受一次风霜之苦,到错那去一趟。街市上有个小店,是阿妈改桑开的。她有个外甥女叫仁增汪姆,是我的朋友,懂吗?你就说当年的阿旺嘉措请她们到拉萨来,我可以养活她们。”
“我明白。”塔坚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你放心好了。我明天就走,不,今天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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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被杀的和嫁人的
“你的仇我已经替你报了。”桑结甲措向六世报告说,“我刚接到门隅方面的呈文:打死那森先生的人,已经在上月二十八日就地正法了。”
仓央嘉措并没有表示出感激之情,反倒动了恻隐之心。他不敢也不愿责备第巴,非常和缓地说:“我只是讲要惩治他,并没有说要将他置于死地。”
“这桩命案,按法典只赔偿命价就可,但是他致死的不是平常的贱民,而是佛父的朋友!”桑结斩钉截铁地说。
仓央嘉措心想:贵族打死过的奴隶还少吗?有几个偿命的?大概因为我是达赖,第巴为了笼络我,讨好我,才杀死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官员。
其实仓央嘉措并不明白第巴处死宗本甲亚巴的真正原因。这还得从远处说起。
在五世达赖逝世以后的头几年里,就有一个秘闻在极少数人中以极谨慎的方式流传着:五世已经圆寂了,他的转世灵童就在邬坚林。这个消息究竟是谁透露出去的,始终没有弄清;因为有些事在当时是不能查问的,越查问就越难守密,而过后再查,不是更难获得证据就是已无必要了。
当时,错那宗的宗本甲亚巴就是听到了这种传言的人中的一个。甲亚巴的父辈曾经在拉萨为四世、五世两位达赖服务过。贵族家庭的成员对于政教大事比一般人要热情和敏感得多。甲亚巴觉得这传言事关重大,传说中的灵童又在自己的管辖区内,弄明白真相极为必要,于是直接给第巴写了一封密信,也可以说是单刀直人地去进行最为有效的试探。信中说:“此地传言,乌环坚林的喇嘛扎西丹增,于水猪年生了个儿子,说他是佛王的转世灵童的流言蜚语甚多。对于易于传谣的门隅人的嘴巴,需要严令加以封锁。”
第巴桑结甲措看了这封来信十分恼火,经过反复思虑之后,对甲亚巴作了如下的批复:“所谓转世灵童一事,纯属逛言。但是,佛为了调伏众生,附在高低贵贱各类人众身上而出现多种变异现象,也是常有可能的。经向五世达赖请示,他下谕说:‘我现在正处于生命的狭道上,故对外而言是关闭修行,对内而言则法轮照转,而且还接见了内地人士和北方人物。对某些人所造的舆论,按理应依法惩处,但目前可一概不予追究。同时,应当把谣言尽量控制在最小范围。”'
不丹地面的两位高僧对这个传言深信不疑,他们为了把灵童弄走,打听出朗宗巴是灵童的舅父,而且格外贪财,于是用马匹、黄金贿赂他,朗宗巴又转而去贿赂甲亚巴。据第巴得到的情报,甲亚巴接受了重贿,还制定过唆使阿旺嘉措一家逃往不丹的计划,只是终未实现。
因此,第巴桑结甲措对这位宗本的所作所为一直心怀憎恨,杀掉他的念头早就有过了。现在终于有了有利的借口。但他觉得永远没有必要对六世谈出这些。
“可能你是对的。我总觉得可以宽厚一些。”六世对第巴说,“最近我看了对于五世的一记载,很有感触。比如,当年西藏蒙古的军官们在占领了喀木的甲塘(①甲唐,进云南中甸) 以后,送来了报告,要求处死当地的20 名叛乱头目。五世即把死刑改成了终身监禁。”
“五世当然是伟大的,他的那个决定也是对的。”桑结故意扭转了话题:“我们是从来没有杀错人的,不像过去的蒙古头人。他们从元朝的时候起,就经常乱杀西藏人,其中包括我们的很杰出的人物。我可以给你举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例子:八思巴本来是被他的侍从毒死的,这位侍从却向忽必烈控告本勤对八思巴不忠。那时的本勤就等于现在的第巴,管理着十三万户,主宰着全藏事务。他的名字叫贡噶桑波。蒙古将军带领着军队来到西藏,认定八思巴就是本勤杀害的,对他严加审问。本勤穿着白袍,戴着黑帽,站在蒙古将军的面前,完全否认对八思巴有任何不忠,坚持自己与八思巴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并且声称:‘如果你们杀了我,我将流出白血来证明我的无辜!’蒙古头人不听,还是把他正法了。果然,他被砍头以后,流出来的血是白色的。”桑结甲措讲到这里就不再讲了。
仓央嘉措也知道这个故事,但他有意地不去打断第巴的讲述。直到第巴讲完了,他才补充说:“可忽必烈皇帝是公正的,当他知道了这个情况以后曾经断定说:‘本勤穿一件白袍是表示他无辜,戴一顶黑帽则表示控告是假的。”'
“是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我们的红脖子也可能流出白血,我们的白身子也可能戴上黑帽子。”说罢,注视着仓央嘉措的神色。
仓央嘉措感到第巴的这番话含有对蒙古王公的敌意,又好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同时也警惕着不要让他觉得自己真有谈论政事的兴趣,于是岔开了话题:“上师,你既然早已知道我是五世的转世,想必知道我的身世。问你一件事可以吗?〃
“当然。我将尽我所知,如实察告。”第巴对仓央嘉措称他为“上师”感到满意,态度也谦恭起来。因为,“上师”这个词指的是.上尊达赖喇嘛的老师,而仓央嘉措是不大爱使用它的,他习惯于对谁都直称为“你”。
“那,你知道我有什么亲戚吗?”仓央嘉措想起曾经前来强行求见他的一男一女。
“噢… … ”第巴想了一想,“听说在你们迁居邬坚林以前的老家,有你的舅父,叫朗宗巴。还有个姑姑。不瞒你说,他们都是十分贪财的人,完全不讲情义。佛父佛母就是被他们驱赶出去的。”“真的有这样两个人?”仓央嘉措自语着。他有些后悔了,不该让盖丹传话把他们拒之于宫外。出于好奇,他应当看看舅父和姑姑到底是怎样的两个人?出于恻隐,或者应当给他们一点银钱吧?“佛父佛母搬到邹坚林以后,就彻底断绝了和他们的任何来往,也很可能发誓永远不再提起他们了。所以,你是不会知道的。”第巴叹息着,不无安慰之意地对六世说:“不必忌恨,也不必难过。这算不了什么。大人物常有大不幸,遭受自己亲人迫害的事在历史上也有不少的实例:释迎牟尼的脚拇指是被他的弟兄勒钦打断的;在西藏,赤热巴巾是他的兄弟朗达玛害死的;米拉日巴的财产、土地全是被他的叔叔、姑姑抢走的;五世达赖的父辈的家产,也是被他的姑姑骗去,交到了藏巴汗下人的手中。这件事,五世在他的著作《 云裳》 中写到过。你可以不去理会这种忘恩负义的亲戚。”第巴说到这里,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特意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也不必理会我已经或可能惩治那些忘恩负义的人。”
仓央嘉措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感到有一种难以抵御的力量正在推操着他在旋涡里旋转。他决心顶住它,躲开它,泅到岸上去,泅到属于自己的岸上去。
仓央嘉措许多日子以来无心去宫后射箭,也无心打坐诵经,他时而在宫中踱步,时而望着窗外的蓝天。他是焦急的,也是兴奋的,他期待着仁增汪姆的到来,他相信她一定会来。他们是盟过誓的,他们的分离是意外的,被迫的。现在他当了达赖,虽然不能结婚,却有了保护她、养活她的能力。不能结婚算什么?能够相爱就行了;不能公开相爱算什么?秘密相约就行了。
当他被监护着离开错那的时候,他曾经以为和仁增汪姆的缘分尽了,感到绝望。但是感情的线却一直无法扯断,相距越远,思念越深。塔坚乃的出现不是天意吗?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替他去寻找仁增汪姆的人选啊!塔坚乃会把她带到拉萨来的。这就证明他们的缘分没有尽,他们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还不见塔坚乃回来,这使仓央嘉措不能不往坏处想了。自从他当了达赖,作为朋友的塔坚乃找来了,连根本不来往的舅父和姑母都找来了;仁增汪姆偏偏不来,是什么道理?如果她没有变心,能不来吗?…… 是的,她变心了,一定是变心了!… …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谁能把她怎么样呢?唉,仁增汪姆啊……
你这终身伴侣,
若是负心薄情,
头上戴的碧玉,
它可不会做声。
塔坚乃回来了!
仓央嘉措靠近他坐着,闻着他衣服上的那股家乡的气味。
“她没有和你一起来吗?”六世开口第一句就问。
“我去得太晚了!”塔坚乃捶了一下坐垫,“我找到了阿妈改桑的小店,仁增汪姆早已经出嫁了。”
仓央嘉措一下子倒在宫墙上,他感到自己像一片破碎的经蟠,在狂风中摇晃着,从布达拉宫的最顶上飘向地面。啊!她嫁人了,果然没有等他。绝望之中,积蓄的爱情变为喷发的怨恨。他提起笔来,飞快地写道:
自幼相爱的情侣,
莫非是狼的后裔?
尽管已经同居,
还想跑回山里。
姑娘不是娘生的,
莫非是桃树上长的?
为什么她的爱情,
比桃花谢得还快呢?
塔坚乃分辩说:“这也不能怪她。你为什么不早些给她去信呢?〃
仓央嘉措说:“她为什么不早些来找我呢?我到哪里去找送信的人呀?再说,她,阿妈改桑,还有她们的邻居次旦堆古,都不识字。作为黄教的首领,西藏的神王,我能公开地谈情说爱吗?我的难处,我的苦处,她为什么就不体谅?〃
塔坚乃反驳说:“她的难处,她的苦处,你为什么也不体谅?你当了达赖,走得那么远,住得那么高,作为一个普通姑娘,她能来找你吗?敢来找你吗?能和你成婚吗?你成了一棵高大的神柏,小兔子是攀不上去的呀!〃
“我不是没有想到这些,我苦思冥想,做了安排,让她搬到拉萨来,费用由我负担,生活请你关照… … ”六世唏嘘着,后悔因为一时冲动,写了怨恨她的诗句。
“可是晚了!阿妈改桑说,要是早得知你有这样的安排,她们会照你的意思做的。姑娘总是要嫁人的,求婚者的包围是很难冲破的,能够没年没月地等下去吗?〃
“她怎么说?仁增汪姆说了些什么?〃
“我没有见到仁增汪姆。她嫁到日当(① 日当,在错那东北,今山南隆子县。)去了。”
在仓央嘉措内心的河面上,怨恨和嫉妒的冰块,化作伤感和思念的波浪……
他又习惯地走到窗前,遥望无尽的蓝天。她嫁给谁了呢?丈夫对她好吗?她会不会还在眷恋当年那个叫阿旺嘉措的青年呢?哪怕能和她再见上一面也好啊!…… 他吟成这样一首诗:
白色的野鹤呀,
请你借我翅膀,
不去遥远的北方,
只是向往日当。
塔坚乃劝慰了他一阵,出宫安排自己的生活去了。
一个多情的诗人,在热恋中不可能没有诗;失恋时的痛苦更不可能不求助于诗的表达。现在,他的心事向谁诉说呢?塔坚乃走了,桑结是严酷的,盖丹不会谅解他,宫中所有的佛、菩萨、金刚… … 更不会同情他。日增拉康(②日增拉康,即持明佛殿。)里供养的莲花生的银铸像是不会说话的,他是有两个妻子的佛祖,如果他还没有圆寂,该会同情布达拉宫中僧人的爱情苦恼吧?曲吉卓布(③曲吉卓布,即法王洞。) 里的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及尺尊公主(④尺尊公主,先于文成公主嫁给松赞干布的尼泊尔公主,名叫布日库提德维,国王安苏瓦尔曼的女儿。)早已过完了他们自己的爱情生活,带着骄傲和满足的神态立在红宫中,不再过问他人的事情了。只有诗歌是他的朋友,他的知音,他的寄托,他的形影了。
许多天里,他夜间半睡半醒,白天不思饮食,惟有纸笔不离手边。
他看见挂在墙上的弓箭,写道:
去年栽的青苗;
今年已成桔秆;
青年骤然衰老,
身比南弓还弯。
他望见窗外的经蟠,想到自己为仁增汪姆送过祈福的蟠儿,又
写道:
用手写的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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