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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世达赖喇叭仓央嘉措-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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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帝还有什么圣意?”恭顺汗恭顺地问。
席柱本来就想紧接着谈这个问题,立刻回答说:“还有,桑结的妻子也要执送京师。”
“她已经自杀了。”拉藏汗肯定地说。
席柱“噢”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接着说:“关于执送假达赖的事,对外可以说仓央嘉措是钦遵大皇帝的谕旨,亲往京都朝觐。”
拉藏汗却沉默不语了。他和康熙皇帝,还有那个策妄阿喇布坦以及别的有识之士,虽然都知道这位达赖六世是桑结甲措的政治产物,但是达赖毕竟是达赖,头上有着神圣的佛的光环。桑结的死亡,并不简单地等于达赖的消失。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说:“如今政局方稳,桑结余党未除,达赖之伪善不为众生所信知。如果他远离西藏而去,万一民心生变,众僧离散,恐怕会给大皇帝添忧啊!”这位新受封的恭顺汗,在这个问题上却不大恭顺了。
“那……待我回奏皇上以后再说吧。”席柱见他不愿立时送走达赖,且言之有理,也就不好再谈下去了。心想:这位汗王既然觉得手里攥着个达赖对他有利,就让他攥着好了。
席柱和舒兰的奏闻到了京城。康熙皇帝正在同诸大臣议事,看过以后随手交给大家传阅。大臣们相视无语,一时不知道究竟应该发表什么意见。皇帝笑了笑说:“拉藏今虽不从,日后必然自动执之来献。”
正如康熙所预料的那样,拉藏汗为了把桑结的势力翦除净尽,想来想去,总觉得把六世达赖留在身边对自己弊多利少。不管怎么说,这个仓央嘉措总是桑结权力的一个象征,也是桑结罪恶的一个佐证。拉藏汗终于又决定将六世达赖执献京师了。
他做了几件进一步巩固和加强自己势力的事,以防止在弄掉仓央嘉措的时候发生骚乱。他找来他前年委任的新第巴隆素,布置了严密封锁布达拉宫的任务;他笼络和收买了一批西藏的著名人士(如日后在西藏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年轻俗官颇罗鼐等),以增强当地人对他的支持;他大肆搜捕桑结甲措的亲信、部下、余党,只是那个假乞丐没有抓到,他已经逃往新疆的准噶尔蒙古部落,向策妄阿喇布坦搬兵为桑结报仇去了。凡是敌对人士,能逮捕的立即逮捕,有的不便于或不必要逮捕,就派人监视起来。
对于仓央嘉措的处置就要开始了,年轻的诗人终于被推进旋涡的深处,快要沉入水底了。
仓央嘉措听到桑结的死讯,心头顿感悲凉,往日的怨恨,好像都化作了惋惜。作为一位博学多才的人,仓央嘉措本来对他就怀有敬仰之心,只是由于追求不同,才使他们两人未能成为至交,甚至相互做了些伤害对方的事。
基于对死者的宽恕,仓央嘉措默默地走进了桑结的书房,见桌面上摆着厚厚的一叠手稿,便轻轻地拿起来翻阅,原来是这位第巴生前写下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传记第一部。他怀着好奇、感激、疑虑的复杂心情坐在桌前读起来。
窗外,阴云密布;室内,灯已熄灭。仓央嘉措读完了前面的一部分,觉得有点头昏,便放下手稿,闭目养神。书中对他的描述,使他无法安静下来。桑结写他在幼年的时候就自己声称“我不是小人物”,“我是从拉萨布达拉来的”,“我要到布达拉去”;还说,“我珍视自己的小便,不要胡乱倒掉,你们要是喝了,就会得到福力”。写他看见母亲捻线,就说:“用不着这样,我会给你吃穿的!”然后将线锤夺去扔掉。还写他吃喝总要求先于别人,否则就不高兴,竟然命令别人说?“有什么最好的食品就送来。”仓央嘉措觉得这些记载十分可疑。他记得,他从小就没有把自己视为特殊的贵人。
他转而想到:如果由我来写第巴桑结甲措的传记,我该怎样评价他呢?我当然不会像他神化我那样去神化他。他神化了我,不是也有人在否定我,说我是假达赖、花花公子吗?我即使神化了他,也还是有人否定他的。因为我们毕竟都是曾经活着的人啊。但愿不要因为他做过错事甚至有过罪过就把他视为粪土吧,但愿也不要因为他做过好事甚至有过功绩、最后遭到杀害就被视为大英雄吧。
可惜的是,仓央嘉措不但没有机会写他的传记,而且连他写自己的传记都没有看完,就被押出了布达拉宫。
五月初一。
春天来得迟些的拉萨,低洼的草地上刚泛出一层嫩绿,阴沉的天空又洒下了雪霰,满城垂柳的枝条已经很柔软了,却仍在冷风中抖动着,瑟缩着,不敢吐芽。
从布达拉宫到拉藏汗的府第,沿途都戒了严。蒙古军队和新第巴隆素的武装按照细致的分工,把守着各自的地段。虽然没有爆发战争的迹象,但那异常肃穆的气氛却令人窒息。人们的心都像快要绷断的弓,不知道究竟又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远远地可以望见,各大寺院的活佛和一些蒙古高僧陆续在拉藏汗的门前下马,慌张地走?进去。他们都是被“请”来的。被“叫”来的只有一位,这就是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
西藏历史上少有的、专门针对达赖喇嘛进行的宗教审判会开始了。
会议的召集人和主宰者拉藏汗,是与会人士中唯一不穿袈裟的人。当他环视四周,意识到这一点以后,特殊感和孤立感同时向他心头袭来。
仓央嘉措被指定坐在一个普通的位置上,对于达赖来说,这就意味着被告席了。此刻他所能享受到的唯一优待,是背后被允许站着一位贴身的侍从——盖丹。这位年过六十的喇嘛,已经有了近似三朝达赖的自我感觉,脸上总是表露出庄重和漠然的神情。
拉藏汗?觑着仓央嘉措。仓央嘉措正在用目光向到场的活佛们、堪布们、高僧们默默地问候。
人们的眼睛也都不约而同地跟着仓央嘉措的目光转动。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目光。他们觉得世上的任何诗人和画家都不可能把它描画出来。它比太阳热,又比月亮冷;它像大海那样深沉,又像小溪那样清浅;它充满友爱,又透出疑虑;温顺中含着坚强,平和中藏着愤慨;既有少女的柔弱,又有老人的固执;天真多于成熟,坦率多于隐藏……是在寻求同情吗?不像;煽动反抗吗?不是。人们终于从中找到了最令人揪心的东西——诀别。
拉藏汗坐在卡垫上搓了一?手心里浸出的汗液,用发布军令的语调说:“众所周知,仓央嘉措不守佛门清规,屡次破坏戒律,乃是个达赖浪子,不是位真正的达赖,理当把他废黜。请诸位发表意见吧。”
人们面面相觑,长时间地沉默不语。坐满了人的议事大厅,竟像一座连风声也没有的空谷,只有窗外传来细微得难以辨听的沙沙声,大概是雪霰还在下着。
“如果没有不同的看法,就一致决定了。”拉藏汗催促着,威胁着。
“请听我讲。”敏珠活佛合十着双手说,“达赖佛行为不检,乃是迷失菩提之故,况且出身于红教世家,不惯黄教清规,也为众生所知,恐不宜说他是假的。”
俗语说:一鸟飞腾,百鸟影从。敏珠活佛又是五世达赖的密友,历来德高望重。经他这样一说,鼓舞了大家为六世达赖辩护的勇气。会场顿时活跃起来。
“是啊,他只是游戏三昧,实际上未破戒体。”一位堪布接着说。
“对于六世,民间流传着这样一首诗歌:‘虽有女人陪伴,从来未曾睡过;虽有女人陪伴,从来未曾沾染。’这前一句显然是太夸大了,后一句倒确是事实。”热振寺的活佛做了一个十分肯定的手势。
“从一世达赖到现在已经二百八十余年,至于哪一世达赖是真是假的事,我们从来未听说过,连想也不敢想啊!”另一位活佛用请罪的口吻说。
“四世达赖是蒙古人,我们西藏人也没有谁说他是假的。”大厅的一角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声音有些低哑,话里却带着刺儿。有人瞅了拉藏汗一眼,暗暗地替那位插话者担心。
插话者竟是伺奉在六世身边的盖丹。
“六世的坐床是皇帝批准了的,听说皇帝至今也没有认定他是假的。此事非同小可,请拉藏王爷三思而行。”哲蚌寺的堪布有些激动了,但是在极力忍着。
大家七嘴八舌地讲着自己的看法,却没有一个人说仓央嘉措不是真达赖,也没有一个人提到第巴桑结甲措。桑结甲措已经死了,仓央嘉措却必须拯救。尽管人们对这个年轻人的遭遇和处境怀着各种各样的复杂心情,有一点却是共同的,那就是心里都装着他的诗歌。
“好了!”拉藏汗站了起来,“诸位的慈悲胸怀是可敬的,但事实不能靠说情来改变。大家好像都忘记了,我发现仓央嘉措不是真达赖已经有五年了。康熙四十年我就曾经和策妄阿喇布坦共同声明过,不承认他是真达赖。他本人并没有提出异议,还亲自到日喀则向班禅退戒,愿意放弃尊位。事到如今,你们又何必为他辩解呢?”拉藏汗压着怒气,却提高了嗓门儿:“现在,我郑重宣布,大皇帝已经下诏,叫我将仓央嘉措送往京师。这就是说,大皇帝已经认为他不配再坐在布达拉宫的尊位上了!”
会场里响起了一片惊叹声。
拉藏汗环视了一下众人?接着说:“我还要告诉诸位一件事,桑结甲措在我的食物中下毒,想毒死我,才招致杀身之祸,未得好报。如果还有谁对我居心叵测,我看也难逃惩罚。糌粑要嚼着吃,言语要想着说。长短要丈量,真假要辨别。这就是我最后的忠告。”
会场上恢复了静默。会议在静默中散了。
人们都回到了各自的寺院。仓央嘉措却没有能够再回布达拉宫,而且从这天起,再也不能回去了。他被带进了设在拉鲁的拉藏汗的兵营,成了不战不降的俘虏。
仓央嘉措在大门外用目光与大家告别时,脸上充满了凄楚的表情。他特意走向敏珠活佛,在这位早已知名、初次见面的长者面前站了一会儿,嘴角抽搐着,热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也许是想起了自己早已去世的父亲……
仓央嘉措被关押到拉藏汗的营房以后,就失去了一切自由。拉藏汗只同意派盖丹回布达拉宫去取他的私人用品,其他任何人不得前来探视。
盖丹在回宫以前,怕六世达赖忍受不了这种孤寂,过于悲痛,劝慰他说:“请佛爷宽心,到了京城,皇帝会以礼相迎,给你优厚待遇的。当年五世达赖不就是例子吗?”
“我和五世不能相比啊!”仓央嘉措叹了口气说,“我在皇帝的眼中,恐怕和在拉藏汗的眼中一样,只不过是桑结甲措戴过的一顶旧帽子罢了。”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楚地说:“盖丹,我是把你当朋友看待的,我的一切你也是了解的。过去,我曾经为了得到生活的自由想不当达赖;现在,真的不当达赖的时倒失掉了自由的生活。从囚徒到囚犯,从佛宫到兵营,我的翅膀一直是伤残的,我的天空一直是低矮的,我多么羡慕那林中的小鸟儿啊!”仓央嘉措泣不成声了,盖丹也听得老泪纵横。
天上传来了鹰的叫声,地面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却都那样的陌生,那样的遥远,在他听来,像是来自一个不知名的世界。
仓央嘉措接着对盖丹说:“有人说我不是真达赖,这本来就是件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情。是的,我不守清规,我破坏了戒律。我亲近过不少的女人,正如我赞赏过各色的鲜花,崇拜过各样的山峰。我既是六世达赖,又是宕桑汪波,但是我归根结蒂只是仓央嘉措。日有日食,月有月食;树不能无节疤,人怎能无过错?我轻信过,也轻浮过;我荒唐过,也悔恨过;但我从无害人之心……我反复地思想,多次地比较,在女人当中最理解我的,最谅解我的,为我受折磨担风险最多的,我真爱的,我最爱的,到头来只有一人……”
“于琼卓嘎?”盖丹问。
“对,你猜对了!”仓央嘉措有了欣慰的笑容,“我和她今生是再也不能相见了。请你回宫以后,设法告诉塔坚乃的妻子仓木?或者酒店的央宗,让她们一定替我到工布地区龙夏的庄园去一趟,把我的情形告诉于琼卓嘎,并且把我最后的一首诗交到她手里。”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盖丹不知道上面的诗是什么时候写好的,也不知道他在怀里揣了多少个日夜。盖丹双手接过来,匆匆一瞥,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
在这短暂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不能再次相逢?
盖丹把字条捧在手上,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比达赖五世圆寂时哭得更为伤心。他对五世只怀着崇敬,对六世却充满着爱怜。
六世达赖受审判、被囚禁的消息?立刻在拉萨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人们从远处近处高处低处望着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感到里面全都空了,只剩下一个石砌的外壳。达赖寝宫的窗外上方,黄色的遮帘垂了下来,像是在掩盖它失去了主人的悲哀。
对于达赖喇嘛的信仰,对于年轻诗人的喜爱,对于无辜受害者的同情,对于本族首领的偏袒……像一颗颗火星聚集到人们的心中,冒烟了,燃烧了,变成了熊熊大火。
商店纷纷关门罢市,人们用停止一切活动来表示抗议。白日的拉萨忽然变得比黑夜还要冷清,只有拉藏汗军人的靴底在街巷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布达拉宫下的酒店反锁了大门。这是罢市时间最长的一家,女店主央宗到工布去了。她发誓除非于琼卓嘎已经死了,否则决不在完成盖丹转交给她的任务以前活着回来。
半个月后,1706年6月17日(藏历火狗年五月十七日),仓央嘉措在达木丁苏伦将军率领的军队的押送下,在皇帝使臣席柱和舒兰的陪同下,从被关押的地方拉鲁嘎才出发,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路程。
六世达赖终于被拉藏汗用武力正式废黜了。
这是一支特殊的、罕见的押送俘虏的队伍,没有绳索,没有刑枷,没有囚车。为了不过分刺伤人们的心,拉藏汗下令不准这类物件出现在这支队伍之中,并且允许仓央嘉措骑在一匹很神气的大马上,依然穿着氆氇之乡结底雪〔1〕特织的袈裟。
仓央嘉措闭起眼睛,不忍看正在与他远别的一切。这一切,包括一粒石子儿,一个房角儿,一阵风,一朵云……今天他都充满了惜别之情。
忽然,他听到远处有一种又像狂风又像雷鸣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使拉萨颤动,使天地交浑……仓央嘉措不由得睁眼观看,只见数不清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朝他拥来。势不可挡的人潮迅速地吞没了拉萨的土地,喧嚣着、跳荡着向前合流。达木丁苏伦一声口令,士兵们立刻向四周散开,形成了一道圆形的堤岸,阻挡了推进的人潮。仓央嘉措被围在这个不大的空圈儿中间,一时不知怎样才好,只希望不要再发生不幸的事情。
军官和士兵们厉声呵斥着,命令群众退去。似乎谁也没有听见。席柱用力踩住马镫,从鞍子上挺起身来,使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着:“父老兄弟姐妹们,大清的臣民们!我是皇帝的使臣。你们的达赖佛爷,是奉皇帝的诏请,到北京去朝觐的。请大家放心,不久就会回来!不要惊吓了佛体,快快散开,各安生理去吧!”
稍稍安静了一会儿的人群,一下子爆发出哭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叫喊。老人像被夺走自己的孩子,孩子像在死别自己的父母。手无寸铁、痛不欲生的百姓们,胸膛对着士兵的刀尖,越过士兵的头顶,把数不清的哈达、金银?酥油、糌粑、针线、手镯、玉石、干果……不停地向仓央嘉措的马前扔来。这奇异的雪,奇异的雨,奇异的雹子,是从他们郁结在内心的乌云上洒出的。仓央嘉措急忙跳下马来,高高地举起双手。热泪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什么也看不清了。千千万万的面容成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阿妈,一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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