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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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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周翠霞自从到这个县唱戏,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光是当官儿的就有十来个在她的石榴裙下失足落水,降职的降职,调动的调动。周翠霞十分口紧,跟她有过瓜葛的男人的姓名,就是砍下她的头也不肯吐一字;每回东窗事发,都是因为两口子吵架,金宝库给喧嚷了出去。听说本县那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谷秸,在北京被划了右,罢官归田,也跟周翠霞有关。不过,谷秸回乡八年足不出村;周翠霞不愿想到这个人,金宝库也不愿说出此人的名字,免得沾不了光反惹一身晦气。周翠霞有头无脑,金宝库鼠目寸光。双降两级工资之后应该叶落知秋,走了背字儿仍不收敛;十年内乱大难临头,这出连台悲、喜、闹剧一开锣;他俩就成了祭旗的头刀菜。县剧团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牛鬼蛇神有如过江之鲫;周翠霞和金宝库更是众丑之首,众矢之的。唱丑的嬉皮笑脸,金宝库的脸皮厚得能磨剃刀子,竟然忍受不了造反小将的百般凌辱;临死唱了一出《碰碑》。头撞南墙而亡。周翠霞虽然惯演淫妇娼女,但是脖子上挂了十八只恶臭的破鞋,又被剃了个阴阳头,敲着一面文武场的破锣在县城里游街,也羞得抬不起头;恨不能地裂一缝,一头钻进去。周翠霞大难不死,救命的是她的女佣郝二嫂。她和金宝库双降工资之后,吃不起饭馆子的包饭,从县城以北的南桃园村雇了个寡妇,给他们做饭和管家。这个郝二嫂原是个柴禾妞子,后来嫁给一个走江湖卖艺的郝二棒槌;郝二棒槌进城改了行,在建筑公司当架子工,她在伙房当了饮事员。全国闹饥荒,她跟着丈夫下放回村。不久,丈夫得了浮肿病,一直肿到胸口窝儿,倒不上气来憋死。郝二嫂埋葬了丈夫,要还清给丈夫治病欠下的一大笔药费,只得出来佣工。郝二嫂到周翠霞家佣工的时候,周翠霞不但降低了工资,而且角儿的身份也一落千丈。她演起潘金莲和阎婆惜活灵活现,得心应手,把这一套用在现代戏里的革命女性身上,全不对路子。戏班子的嘴澡堂子的水,旧艺人的坏习气是看人下菜碟儿;周翠霞过去是挂头牌的角儿,盛气凌人,架子老大,得罪人不少,现在名利上都跌落身价,便免不了被冷嘲热讽听闲话。凤凰落威不如鸡,她只能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的却是郝二嫂。有一天,一个唱马童、喽啰、匪兵的跟头虫(武行配角),找茬儿堵住周翠霞的屋门骂大街,周翠霞和金宝库忍泣吞声;郝二嫂却咽不下这口肮脏气,挺身而出,跳出门外,破口大骂。那个跟头虫骂不过郝二嫂就动手,谁知郝二嫂跟她死去的男人学过拳脚;跟头虫的武功是花活儿,郝二嫂的拳脚却是过得硬,交手后几个你来我往,跟头虫就被郝二嫂打得鼻青脸肿。郝二嫂的武艺在县剧团出了名,周翠霞有了这个护身符,日子好过了一些。但是,造反小将的打、砸、抢、抄、抓,是奉了圣旨的行动,郝二嫂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她祖上十八辈都是贫下中农,造反小将在痛打周翠霞和金宝库之前,对她以礼相待,将她护送出城,回南桃园村。她在南桃园村听说金宝库撞墙自杀,周翠霞游街示众,心中不忍;又来到县城看望这个落难女人。周翠霞早已从五间正房里被赶出来,搬到紧靠厕所的一间小黑屋子住,潮湿骚臭。她形容枯槁,伤口化脓,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照镜子能把自己吓死。郝二嫂走进这个杂院,在小黑屋子里找见了周翠霞,周翠霞双膝跪倒,抱住她的两腿,干咧着嘴,已经不会哭了。“我带你逃命去吧!”郝二嫂本想只看一眼就走,谁知一见周翠霞这个惨状,竟不忍相弃,两肋插刀。“我……不敢……不敢……”“那你不被打死,也得烂死。”“我怕……给你……惹祸。”“天塌了有高个子撑着,砸不着我就碰不着你。”不走只有一死,逃跑也许是一条活路,周翠霞只得大乱入乡,跟着郝二嫂来到南桃园村避难。北运河浑身河汊子,有个河汊子叫上马封金;上马封金河汊子进入大河的交叉口,南桃园村隐藏在绿树浓荫中。这个村子很小,祖是都是水路护送大船的镖客。大河淤废,镖行关门,镖客便上岸种了地,武艺却没有失传。南桃园村的男女老少,不管是过了七十上八十的老头儿,还是裹着粽子脚的老太婆,不管是穿开裆裤的小男孩儿,还是梳着抓髻的小丫头,都能走几路刀枪,打几趟拳脚。从外村搭来的小媳妇,天天过目,也就抬手动脚起来。郝二嫂便是一例。天下大乱,到处武斗,南桃园村的这些镖客儿孙,竟有一半以上扔下锄把子,出外当打手。每天能挣一块三毛二,相当城里一个壮工的最低收入。那时,种地一天挣十分;秋后分红,十分的工值不到两毛钱。当打手比种地收入多十倍,何乐而不为?武斗不是天天有,凡有武斗还另外补贴,打胜了更得奖金,名曰“慰劳费”。郝二嫂的婆家,旧日曾是嫖头。她的丈夫郝二棒槌的胞兄郝大嘴岔子,是眼下南桃园村的武魁;到县城的造反团敢死队打头阵,一人挣两份儿,每天两元六角四分。南桃园村距离县城二十来里,但是只要他挣够了十元整数,连夜也要回家交给寡妇弟媳。郝大嘴岔子武艺高,却长得丑,家里又穷得叮当响响叮当,年过四十还是光棍一条,一条光棍。土命人心实,他是一条直肠子,少思寡欲无所求,只要能吃饱,就能睡得着。他不想女人,也无烟酒嗜好。然而,他却是个戏迷,为了听戏能废食忘寝。每年县剧团下乡演出,他一天也不缺席,肩扛一条长凳追前赶后。这条长凳不但是看戏的坐位,而且是睡觉的床铺。他有硬功,也有轻功,睡在扁担上也不会翻身落地。县剧团下乡演出要巡回各村,在密如蛛网的河汊子中绕圈子,遇到河汊子上没有桥,水浅就得蹚过去。男演员蹚河不成问题,不少女演员见水就晕,只得有劳男演员把她们背抬上岸。后来,她们发现五大三粗的郝大嘴岔子跟剧团形影不离,几个人一嘀咕,便抓他的官差当驮夫。郝大嘴岔子力大如牛,一趟能运送三个女演员;两个扶在腋下,一个骑在脖子上。周翠霞骑着郝大嘴岔子的脖颈过河,少说也有十几回。光棍汉郝大嘴岔子和新寡落难的周翠霞,本是老相识。郝二嫂把周翠霞带回家,也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五郝大嘴岔子一直没有跟兄弟分家。兄弟带着弟媳、侄子、侄女下放回来,他们就一口锅里搅马勺。三间土房,兄弟、弟媳和侄女住东屋,他和侄子住西屋,堂屋是锅灶。兄弟死了,弟媳守寡,郝大嘴岔子跟弟媳同住一个屋顶下不方便,就搬出去和别的光棍汉搭伴,一日三餐仍回家吃。弟媳到周翠霞那里当女佣,他带着侄子侄女过日子,毫无怨言。郝二嫂把周翠霞带回南桃园村的当天晚上,在县城造反敢死队打头阵的郝大嘴岔子,也风风火火而回。三间土房,东屋亮着一盏小灯,窗纸上晃动两个女人的头影。“弟妹!弟妹!”郝大嘴岔子站在屋口外,呼噜气喘连声叫。“大哥,您回来啦!”郝二嫂好像早就料到他必定跟踵而至,“吃过饭了吗?进屋来吧!”“我吃过了,天黑不进屋去。”郝大嘴岔子严守古礼,立场坚定,一动不动。“咱家来了贵客,您得见一见。”郝二嫂下炕出屋开了门,“这位贵客在咱家住多少日子,还得您说了算。”“是不是那个唱戏的周翠霞?”郝大嘴岔子瓮声瓮气问道。郝二嫂一笑,说:“您真料事如神。”“城里闹得像开了锅。”郝大嘴岔子低头看着脚尖,“我一听说有个妇道人家偷走了周翠霞,没有三猜两想就料定是你;顾不上吃敢死队的炖肉粉条子,一路飞奔赶回来。”“您常说‘见死不救是小人’,事到临头我怎能袖手旁观?”郝二嫂目光灼灼刺人,“树叶落下来您怕砸破头,千刀万剐我一人当。”郝大嘴岔子满脸涨紫,脚下一跺,地陷一坑,说:“那就把这个戏子收下吧!”“多谢大哥!”周翠霞从屋里扑出来,翩翩下拜在郝大嘴岔子足下。周翠霞刚到郝家,郝二嫂便烧一锅热水,帮她洗净头脸和身子,整整洗下三盆泥汤。然后,换上郝二嫂逢年过节才上身的半新衣裳,又包了一块郝二嫂女儿的花头巾,虽不妖冶仍很媚气。弟妹有人相陪,郝大嘴岔子才敢进屋。坐在炕沿上,郝二嫂犯了愁,说:“大哥,周老板到咱家,早晚县剧团得知道。万一造反小将下来揪人,我们孤儿寡母挡不住这些凶神恶煞呀!”郝大嘴岔子闷头抽了一锅子烟,才说:“我也不想吃敢死队那碗饭了,回家顶门立户,看谁敢惹你们母子!”郝二嫂又眼泪汪汪,说:“周老板要长住久留,得想个万全之计。”“你早该知道捧在手里的是刺猬!”郝大嘴岔子拍着脑瓜想了半晌,忽然好像榆木疙瘩开了窍,“眼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改出身,变成份。”周翠霞忙说:“郝大哥,您出口就是圣旨,我俯首贴耳言听计从。”“这个年月,讲不得老礼了。”郝大嘴岔子吭哧着,“周老板热孝在身,可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找主儿嫁人。”“戏班里不出贞节烈女,我在舞台上哪一天不嫁个三回五回?”周翠霞是情场老手,精于此道,“可是,我眼下能嫁谁呢?”郝大嘴岔子笑眯两眼,说:“离我们南桃园村六里,有个牛背村;我在牛背村有个刚磕头的把兄弟,跟周老板可算郎才女貌。”周翠霞眼神闪亮,急着追问道:“这人姓甚名谁?”“原名谷秸,现名谷天佑。“郝大嘴岔子扳着指头,“今年三十六,属马。”“是他!”周翠霞一声惊叫。“他……”郝二嫂也惊叫一声,却又忙用手掌捂住了嘴。“原来你们也听说过这个落难秀才。”郝大嘴岔子憨笑着,“我给南桃园看青,他给牛背村看青,两人在河边碰了几回面,言来语去就换了心。那可是知多见广有才学的人。”“他……他还没有家眷?”郝二嫂脸色惨白,头上出汗;只是躲在周翠霞背后,郝大嘴岔子看不见。“错过了初一,又耽搁了十五,谷大兄弟至今一人一口。”郝大嘴岔子的口气充满惋惜,而且忿忿不平。“他的才学人品我都中意;只是……”周翠霞一咬嘴唇,狠了狠心,“地、富、反、坏、右,黑五类里他还是末等;我嫁给他黑上加黑,更成了人下人。”“他在牛背村,比贫下中农还吃香。”郝大嘴岔子虽不会说话,却也有些夸大其词。“牛背村的乡亲们恨不能打个佛龛,把他这个土圣人供起来。周翠霞鼻孔里哼道:“那也不过是一座泥菩萨,自身都难保。”“你不嫁他,嫁谁?”郝大嘴岔子火了。“嫁你,嫁你!”周翠霞一口咬定。郝二嫂好像松了口气,脸上见了笑容,说:“我保这个媒吧!”柳枝编笆,抹上麦芋泥,郝大嘴岔子在三间土房西侧,搭起两间棚屋。郝二嫂不愿大伯子吃亏,带着女儿抢先搬进棚屋去。又把三间土房的东屋刷了墙,糊了顶,门窗贴上红喜字,就算郝大嘴岔子和周翠霞的洞房。“领一张结婚证吧!”周翠霞怕自己不是明媒正娶,又无一纸公文为证,不能摇身一变而改换成份。“公社砸得稀烂,干部跑得四散,找谁领证?”郝大嘴岔子的大嘴一笑,嘴角咧到耳根下,“办两桌酒席,请三亲六友一吃一喝,就不算私姘搭伙。”“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周翠霞心中有鬼,不敢公开亮相,“烧三股香,拜个天地,鬼神作证吧!”“四旧破了个净光,到哪儿买高香?”郝大嘴岔子一张嘴,喷出阵阵浓烈的旱烟味儿。周翠霞东躲西闪皱鼻子,说:“呛死人!”“你摘几片百合叶,堵上鼻子眼儿。”郝大嘴岔子很想嘴上贴封条,可又不能不说话,只得嘬腮缩小口型。周翠霞眼珠一转苦起脸儿,说:“我头上无毛像个尼姑,你不嫌我丑,我自个儿却败兴,还是等我长出满头青丝,咱俩再同床共枕过身子。”“我正要向你告假哩!”郝大嘴岔子转身就走,“队长又叫我看青,我得日夜在青纱帐里巡逻串垅,不吃饭不回家。”“你跟那姓谷的见面,可别跟他说我到了你家呀!”周翠霞慌了神,扑上去抱住郝大嘴岔子的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能无。”她叮嘱了一遍又一遍,郝大嘴岔子不得不点头称是,才撒手放行。郝家祖传一口长柄鬼头刀,郝大嘴岔子把这口刀扛在肩上,酷似周仓,唱唱咧咧大摇大摆出了村。出村沿着上马封金河汊子走,隔河便是牛背村的土地。一河之隔,不过几尺宽窄;郝大嘴岔子远远的就看见,河汊下稍岸边,有飞溅的烟火星子。“是兄弟吗?”郝大嘴岔子亲热地问道。那个蹲在岸边抽烟的人站起来,笑问道:“大哥,不想挣那一天两块六毛四,又重操旧业啦?”“我这个人心软。”郝大嘴岔子飞身一跃。跳过河汊。“我不喝醉了酒,武斗不敢下手,真他妈的不是人干的活。”愁眉锁眼的谷秸苦笑了一下,说:“有你跟我风雨同伴,我就不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了。”“你枕边少个说知心话的人,才冷冷清清呀!”郝大嘴岔子把烟荷包递给谷秸,叫他卷烟再抽一支,“兄弟,以你过去的学问、官职,怎么没娶上个如花似玉的弟妹呢?”一颗贼星,划破天空,带着一道白光,好像坠落在大河里;惊扰得青纱帐中的蝈蝈慌了腔乱了调儿,嘈杂一片。夜深人静,星光月色,草声虫鸣,最能引人幽思。“当年我刚当八路,本想跟堡垒户家的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谁知此事难全。”谷秸唉声叹气,“等到年近三十醒了梦,想找个女人却又划了右,只落得跟大哥你无独有偶。”郝大嘴岔子听得入神,问道:“那个堡垒户家的姑娘,是个貌似天仙的美女吧?”“她长得并不俊俏,性子又野,只是心肠儿滚烫,侠肝义胆。”虽然事隔多年,谷秸仍记忆犹新,心情激动。“她跟我假扮夫妻,名声受了损害;我也被关了禁闭,调动工作。三年之后我到原地找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我想起来就感到亏清欠理,心里十分难过。”“兄弟,你也够义气!哪个女人嫁给你,吃糠咽菜也甜如蜜。”郝大嘴岔子疼爱地拍着谷秸肩头,“等这个兵荒马乱的日月太平下来,大哥要给你打着灯笼找个千金不换的媳妇。”六收了秋,入了冬看青的扫尾,郝大嘴岔子不得不搬回家。这几个月,周翠霞在南桃园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仨饱俩倒;秃头生出了秀发,气色转红脸蛋儿圆,比大乱之前还长了肉添了膘。这天晚上,全家吃过饭,郝二嫂带着女儿回西厢房歇息。儿子仍旧住在三间土房的西屋。东屋,只剩下周翠霞和郝大嘴岔子两人。周翠霞虽然身陷困境,每日也不忘梳洗打扮。灯光下,她虽不是艳如桃李,也是粉面香腮。郝大嘴岔子剃头刮脸,又喝了二两烧酒,面红耳赤,眼中含笑,从周翠霞头上看到周翠霞脚下,好像牲口贩子相马。“你……你……今夜晚是不是想跟我……”周翠霞脸色一暗,“我依你……依你。”“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入我的眼!”郝大嘴岔子从炕上扯过一床棉被,抱起来到西屋跟侄儿作伴。周翠霞没想到受此冷落,拍着炕席放声大哭。西厢房,郝二嫂惊醒,披衣坐起,只当两口子被窝里起了内哄。自己身为弟媳,过去相劝诸多不便;便拍了拍窗户,指着孩子喊道:“他大伯、大娘,你们都压压火,有话天亮说吧!”“郝二嫂!”周翠霞不改旧称呼,“你家大哥……不上我的炕。”大伯子的房中事,弟媳更不能过问。但是郝二嫂猜疑此中必有隐情,也就顾不得拘礼,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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