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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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衫,黄铜疙瘩钮扣,腰间煞一条大红褡袍,下身穿一条黑绸灯笼裤,打鱼鳞裹腿,脚穿抓地虎快靴。“面前可是李龙头?”菖蒲从怀中掏出老举人齐柏年写给李托塔的信,双手呈递过去,“学生俞菖蒲,请多指教。”“岂敢,岂敢!”李托塔慌忙撩起夏布衫的前摆,擦了擦手,恭敬地接过信来,“俞公子,小老儿自幼失学,目不识丁,请光临舍下,犬女代拆代读。”这时,鬼吹灯夏三从柳棵子地里钻出来。在石瓮村,菖蒲跟鬼吹灯夏三见过一面,本是走私贩子的装束,眼前却换上了武士打扮,令人不能不拭目相看。只见他瘦小枯干,尖嘴猴腮,碎麻子,黑牙齿,两只锥子小眼滴溜溜乱转;他头戴一顶米黄色巴拿马凉帽,敞开白纺绸密扣小褂儿,露出腰间一条牛皮板带,插一把带鞘的匕首,下身也穿的是练武黑绸灯笼裤,却散着腿儿,脚下是皂鞋白袜。熊大力看那模样儿滑稽可笑,问道:“夏三掌柜,你改了行?”“夏某人文武全才!”鬼吹灯夏三一副傲慢无礼的嘴脸。“这是个春秋战国的年头儿,苏秦贩的是合纵,张仪卖的是连横,看谁的生意兴隆吧!”他翻了俞菖蒲一眼,悻悻而去:熊大力牵着马,菖蒲跟随李托塔,缓步走向他那青砖小院。“俞公子,请!”走到门口,李托塔存了一步,躬了躬腰,抬了抬手。“还是李龙头请。”菖蒲后退,不肯先行。“那么,携手而进吧!”李托塔一挽菖蒲的胳膊,正要进门,不提防从影壁后面蹿出一个女人,跳到门口,手扳着枪机,顶住了菖蒲的胸窝。这个女人色相已衰,但是风骚老辣,嘴角一颗豆粒大的美人痣,两只勾魂索命的媚眼;她头上插的是花妆楼,插满了金钗碧玉簪,鬓角上一朵绢制的绿叶牡丹花,两耳垂着叮当打脸的耳环,腕子上戴着黄澄澄耀眼的手镯;一身轻飘飘的男式裤褂,上衣扣着三个纽绊儿,松开四个纽绊儿,露出粉红的围胸,两只山羊nǎi子隐约可见,一双薄底快靴上缀着一朵颤悠悠的紫绒球儿。“胭脂,不得无礼!”李托塔喝道,“俞公子是一位文墨书生,你不要惊吓了他。”但是,菖蒲却沉住了气,面不更色,眼也不眨,毫无畏惧地迎住胭脂虎那多疑而又闪烁着欲火的目光。胭脂虎进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却又一拧眉毛,逼问道:“俞公子,你是不是想把萍水湖三家归一统,由你来独吞萍水湖。”菖蒲凛然正气,淡淡一笑,说:“我是想把萍水湖三家归一统,一致抗日;但是,我并不想独吞萍水湖,想吞下萍水湖的是日本鬼子。”胭脂虎收回了枪,变出一张笑脸,问道:“抗日不能光是我们三家,你们有多少人马?”“几十名学生。”“一群小把戏,添不了秤!”胭脂虎轻蔑地冷笑道。“我们还有萍水城的平民百姓!”菖蒲血涌上脸,“誓与县城共存亡。”胭脂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让我们保土安民义和团进城,给你们助阵。”李托塔擂着胸膛说:“只要齐老举人看得起小老儿,信得过小老儿,小老儿情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明眼人一看便知,这父女二人,一个是真心实意,一个是另有打算。菖蒲沉吟片刻,才说:“县城里的各界首脑人士议定,守城之事,由城内的抗日武装担当;萍水湖的三家人马,当日寇攻城之时,从背后开火,以收前后夹击之效。”胭脂虎老大不高兴,脸上下了一层霜,说:“你们城里人,一肚子钟表的瓤子螺丝转儿,怕我们乡巴佬进城手脚不干净?”“胭脂,你不懂兵书战策!”李托塔一副内行人的神气,“我听着,人家俞公子是从孙子兵法里得来的见识。”他们进入院内,细作商量。十八突然,湖上响起一阵枪声,惊起了群群水鸟,飞鸣上天。胭脂虎头一个冲进屋子,厉声高喊道:“出了什么事儿?”“袁大跑猪的民团攻上了码头!”金磙子在门外像失了火似地大叫。“抄家伙!”李托塔大吼一声,抓起立在门后的丈八长矛,摘下墙上的牛筋老弦盘引“李龙头,不能打!”菖蒲赶忙劝阻。李托塔早红了眼,跺着脚嚷道:“袁大跑猪胆敢太岁头上动上,定叫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说罢,扛起他这一套古老的武器,直奔枪声响处。菖蒲追了出去,想到阵前给两家讲和。“不许走动!”胭脂虎拦住他的去路,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森、恶狠狠地瞪着他,“到东跨院去。”菖蒲不想跟这个女人多费口舌,只得走进东跨院;背后,两扇门呕嘟关住,咔嚓一声落了锁,胭脂虎也上阵去了。巴掌大的小小院落,只有一间香堂,两间耳房,静悄悄一片死寂。香堂敞着门,菖蒲走了进去,只见并没有神龛,不过是迎面墙上挂着八扇屏,画的是关云长斩颜良,诛文丑,过五关,斩六将,全是从庙会上买来的货色;八扇屏前一张条案,摆放着香炉铜磐,什锦供品。一阵风来,吹得八张画飘然而动,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凄惨呻吟,吓了菖蒲一跳;他慌忙退出香堂,四下张望,这才发现,东耳房那被抓破窗纸的窟窿里,露出一张血污的脸。“你是谁?”菖蒲走过去。“救……命!”那人从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眶里,淌下大颗大颗的眼泪,“我叫袁……”“你是袁太子!”菖蒲来到窗前,只见室内是一座香案,袁太子被扯破了衣衫,捆住了双手,却是个囚徒。“我叫袁……袁萍生……”袁太子嘤嘤啜泣。“我是您上中学的……母校的学生,前年听过您回校的讲演,还订阅您主编的杂志《拂晓》。”“你已经毕业了吗?”“今年刚刚毕业,本想到省城去升学,谁想打起了仗……”“你就甘心当这个太子吗?”“我父亲是个愚蠢野蛮的土豪,我……反对他的胡作非为。”“你为什么要替他到龙舟渡回来传圣旨呢?”“那是我三姨娘的毒计。”“你答应了……”菖蒲打了个手势,“这门亲事吗?”袁萍生摇摇头,说:“……她抓我,打我,折磨我……”这时,湖岸枪声大作,杀声阵阵。“你家的民团在攻打龙舟渡口。”菖蒲紧皱着眉头说,“只怕又是你三姨娘的借刀杀人之计。”“俞先生救我!”袁萍生哭叫。菖蒲隔着窗棂,给袁萍生的手腕松绑,说:“我来萍水湖,联合三家武装抗日;你快跟我到阵前,劝你家民团退兵,然后陪同我去回见你父亲,说服他捐弃前嫌,枪口对外,把民团改编为抗日武装。”“俞先生,我追随您!”袁萍生转悲为喜,又有了活气。“换一换衣裳,从窗口跳出来!”说着,甚蒲猛力折断了两根窗棂的立柱,可以钻出身子。“俞公子,您也把我救出牢笼吧!”西耳房又传出阎铁山的哀求声。菖蒲又到西耳房,捅破窗纸一看,阎铁山被捆成一只粽子,蜷蟋缩在柴草上。“阎旅长,受惊了。”阎铁山像一头栽下陷井的野兽,牙齿咬得咯崩崩响,说:“阎某人阴沟里翻船,丢人现眼,不报仇我是狗娘养的!”“阎旅长,你这就是不明大义了!”菖蒲正色地说:“我已经跟郑司令、万军师和小藕姑娘讲定,不与龙舟渡口动刀兵,你可不能小不忍而乱大谋。”“那我就打掉了牙咽进肚子里!”阎铁山恨恨地说。却在这时,门外有人开锁,菖蒲急忙离开西耳房窗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小院里散步。“恭喜间旅长,贺喜间旅长!”鬼吹灯夏三念着喜歌走进来。“放你娘的屁!”阎铁山瓮声瓮气地骂道,“我喜从何来?”“胭脂姑奶奶答应了你的亲事!”鬼吹灯夏三眉飞色舞地说,“你赶快回石瓮村搬兵,两下夹攻,把袁大跑猪的民团打个落花流水。”“叫胭脂虎来给我低声下气!”阔铁山端起了架子,“我不是她的座下骑,胯下马,扬鞭就走,垂鞭就停。”“胭脂姑奶奶挂了花,那个熊大力把她背了回来,刚放在炕上。”“快给我把绑绳松开!”阎铁山倒不是多情,而是怕水性杨花的胭脂虎又相中了熊大力。袁萍生换上胭脂虎女扮男装的一身短打扮,钻出东耳房;菖蒲牵着他的手,说:“快走!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里去?”鬼吹灯夏三张开两只螳臂,横眉立目,狗仗人势模样儿,“乖乖地等候发落,不然我就先斩后奏。”“谁敢冒犯俞公子!”熊大力一声虎啸,闯了进来。鬼吹灯夏三吓得像老鼠钻了洞,抱着脑瓜儿躲进了香堂。熊大力保护着菖蒲和袁萍生,奔跑到高岗上;袁大跑猪的民团已经逼近龙舟渡口,弹如雨下,占了上风。一棵老龙腰河柳下,李托塔手挽强弓,射出一箭又一箭,屹立不动,死也不肯退一步。对面,百步开外,一个团丁高擎一柄红罗伞,红罗伞下一张铺着红毯的太师椅,端坐着黄袍加身的袁大跑猪;两旁站立着四名龙套似的亲随护卫,很像是在演出一场野台子戏。“李托塔,寡人奉天承运,命中注定九五之尊;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赶快交出太子,归顺天朝,孤封你上马金,下马银,官居一品!”袁大跑猪满口戏文,行腔吐字,也都模仿的是戏台上的皇帝的板眼。“袁大跑猪,我要抓住你这条草头蛇,剁成七零八碎,到萍水湖上钓甲鱼。”李托塔火冒三丈,大骂连声。袁大跑猪龙颜大怒,一挥他的龙袍水袖,叫道:“儿郎们,举枪瞄准!”“爹,不要开枪!”袁萍生突然把整个身子挡在李托塔的面前,低下头,垂着手。袁大跑猪急忙下令:“枪放下!”菖蒲和袁萍生并肩而立,声音朗朗,义正词严地说:“袁乡绅,日寇发动侵略战争,战火眼看就要烧到家门口了;国家存亡,匹夫有责,每一个人,每一颗子弹,都应该投人抗日救国,而不应自相残杀,使亲者痛,仇者快。”“你……你是什么人?”袁大跑猪惊问道。“齐柏年老举人的外甥,俞菖蒲先生。”袁萍生抢着答道,“俞先生奉齐老举人之命,前来联合萍水湖的三家武装,共赴国难。”“袁乡绅,请你撤兵!”菖蒲又大声说。袁大跑猪嚷道;“李托塔得放回我的……儿子……太子……”菖蒲笑着对李托塔说:“李龙头,冤家直解不宜结,请放回袁家大少爷;我也要到瓦官阁去,把家舅的信交给袁乡绅,并且商讨三家归一统的大计。”这场交火,李托塔多少吃了一点亏,他不能一无所得,便说:“俞公子到瓦官阁去,得把熊大力留下。”菖蒲向熊大力点头示意,说:“大力,你要多跟李龙头讨教。”于是,他和袁萍生走出龙舟渡口。“儿郎们,得胜还朝!”袁大跑猪发号施令。鼓乐声中,菖蒲前往瓦官阁,游说萍水湖上第三家。十九龙舟泊岸,俞菖蒲下船,走上瓦官阁渡口,一顶四人抬的翠盖红围小轿,将他搭到驿馆的一座花园小院。袁大跑猪的御膳房,送来十八样仿膳风味的佳肴,在假山凉亭上摆下接风酒筵,却没有一个陪客。菖蒲匆匆吃过饭,就在凉亭上凭栏远眺,观赏瓦官阁的村景;思索下一步的行动。花园小院墙外,一池碧波,荷花满塘,白鹅戏水;岸上绿杨垂柳,浓荫中莺啼燕啭,不闻人声,不见人影。菖蒲正要收回目光,忽然墙外一簇柳丛沙啦啦响。他一阵心惊,俯身望去,扑噜噜一只秃尾巴鹌鹑飞出来;芭蕉放了心,转身回客房作息。柳丛里却爬出了一个瘦骨伶仃的老头儿,一溜烟向村东北角跑去。村东北角的一座柳篱茅舍中,住着一位九十九岁的孤寡老太太,穷门小户人人都叫她彭祖奶奶。当年,瓦官阁不过是萍水湖畔的一片荒滩;太平天国大将林凤祥、李开芳和古文元率领北征军孤军深人,待到逼近北京,已经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最后失败,有一支死里逃生的人马,假扮逃荒的流民,在萍水湖落脚开荒,逐渐形成村镇。这支人马的首领,便是彭祖奶奶的老爹;彭祖奶奶当时已经十七岁,嫁给北征军的一员小将,突围时丈夫战死,她一直守寡八十二年,眼下,这支北征军人马只剩下彭祖奶奶硕果仅存,后代儿郎却已经出生四辈人,所以彭祖奶奶是大家的活祖宗。他们暗中有个三合会,林、李、吉三姓子弟辈辈当会头。正会头叫大两,两名副会头分别叫二两和三两;这个头衔,可能来自太平天国的守土乡官制。太平天国的守土乡官制规定,五家为伍,设伍长,五伍为两,设两司马,瓦官阁三合会的大两、二两和三两,便是从两司马这个乡官头衔演变而来。彭祖奶奶虽不是大两,但是辈份最高,而且珍藏着北征军一面血染的军旗,所以在三合会里最受尊崇;金口玉言,令出必行,千声百响,一锣定音。而且,按人头份儿分摊,三合会里大人小孩每年一人一升粮,奉养彭祖奶奶;此外,打鱼捞虾,摘瓜下果,挑水拾柴,碾米磨面,晚生下辈孝敬老人家,更是寻常。难得的是彭祖奶奶已经九十九岁,算上闰年闰月,百岁挂零了,却耳不聋,眼不花,三十二颗牙齿一个也不残缺,虽然嚼不动铁蚕豆,但是吃起小米炯饭的锅巴,并不费劲。这时,彭祖奶奶正坐在柳篱茅舍外的荫凉里,嗡嗡嗡地摇着纺车;一条老狗守在身边,几只母鸡在门外啄食虫子,两头山羊在溪边吃草,鸟儿在树上叫。“老祖宗,大事不好!”那个从驿馆墙外柳丛中跑来的瘦骨伶订的老头儿,进门风风火火喊了一声。彭祖奶奶并不停住纺车,连眼皮儿也不抬,皱了一下眉头,说:“二两,你撞了黑煞,这么惊惊咋咋、’瘦骨伶仃的老头儿姓李,是李家的长门长子,所以当上三合会的二两。他本来有个奶名儿,却没有大号,人已年过花甲,因而大家都叫他的官称。李二两的本行是杠房的杠头,闲下来又做吹糖人儿、卖糖葫芦的生意,外带算卦相面,捉妖拿邪,人老孩子脾气。他走到彭租奶奶身边蹲下来,压低了声音,神色紧张地说:“老祖宗,袁大跑猪接来一位贵人,看那穿着打扮,眉眼神态,八成是东洋鬼子打发来的说客。”吱扭一声,彭祖奶奶把纺车停住了,眼睛发亮,问道:“当真?”“我在驿馆墙外柳丛里,偷看他吃了一顿饭……”李二两跑得嗓子冒烟儿,连咽了两口唾沫,“按照麻衣神相的方位、尺寸、讲究,我相看了他半个时辰,断定他来路不正。”“快把豹犊儿给我找来!”彭祖奶奶吆喝道。“得令!”李二两扭头撒腿就跑。豹犊儿姓林,是瓦官阁三合会的大两,在村外种地,垄里套瓜。一会儿,李二两手牵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小伙子,一阵风而来。这个小伙子就是林豹犊儿,刚刚二十一岁,生得豹头环眼,扇子面胸脯,六尺高的个头儿,家传一身好武艺;彭祖奶奶的丈夫,太平天国北征军的一员小将,是林豹犊儿高祖的胞弟,所以他是彭祖奶奶的玄孙。他被李二两牵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拎着一只柳篮,柳篮里装的是蜜软浓香的面瓜,荷叶盖顶。“祖奶奶!”林豹犊儿屈膝打了个千儿,“您老人家传唤我来,有什么吩咐?”“东洋鬼子打发说客来,勾引袁大跑猪卖身降贼!”彭祖老奶奶咬牙切齿,“你今夜晚到驿馆去;给我取下他的人头。”林豹犊儿一怔,疑疑惑惑地问道:“这个说客是骑马来的,还是坐轿来的?我在村外,怎么没看见?”“此人是乘船来的!”李二两咬定地说。“我倒看见三姨太太的姘头金镶玉乘坐一只莲花快船,贼头贼脑上了岸。”林豹犊儿沉吟着说,“金镶王从来都在八仙观藏身,不会住到驿馆。”“那个说客,坐的是袁大跑猪的龙舟!”李二两的小眼睛瞪得溜圆,“看来官品不低,派头儿不小。”林豹犊儿大笑,说:“我耳闻那位坐龙船来的学士先生,是县城齐老举人的外甥,奉齐老举人之命,劝说萍水湖三家合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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