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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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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庙会跑旱船,自乐班吹笛子唱小曲儿,拉个场子打拳踢脚,叶三车也都高人一头。蓑嫂心满意足,像嫁了个上天下界的星宿,又好像一条无依无靠的柔藤苦蔓子,干缠百绕在顶天立地的大树上。蓑嫂是杨柳青的人,水乡画户出身,编织手艺胜过叶三车,还会画两笔水墨丹青。春打六九头,叶三车巧手糊风筝,蓑嫂提笔画个毛脚大螃蟹、彩翅花蝴蝶儿,赶集上庙卖个好价钱,扯几尺花布红头绳儿,打扮小女儿金瓜。蓑嫂本来长得好看,弯弯的眉,春水的眼,鸭蛋圆儿的脸庞,丰满茁实的身子。自从跟叶三车天作之合成双对儿,春暖花开草色青,越发水灵鲜艳了。柴门左右,猪圈羊栏,窗根下的鸡窝,大芦花公鸡扑打着翅膀叫天明,十几只母鸡下蛋咯咯咯;小院子满满当当,吵吵闹闹,蓑嫂只盼望再生个儿子,那可就是一儿一女一枝花的大全福人了。儿子生下来了,满月里也没抽四六风,却不想转年春天出疹子,几天就死了,把蓑嫂坑得愣愣怔怔多半年,眼泪像下帘子雨。叶三车哭在心里,笑在脸上,长满老茧的大手给蓑嫂擦眼泪,劝道:“够不够四十六,你还有二十年的生养,有秧就不愁结个瓜儿。”“我……只怕是个穷命……扫帚星……”叶三车越是百般温存,蓑嫂越是哭得伤心,“你……还是娶个……福星高照的女人吧!”“这才是昏话!”叶三车生了气,“就是胎胎都落空,个个立不住,有金瓜给咱俩上坟烧纸,也不算绝户。”叶三车疼爱金瓜,娇惯金瓜,每天放工回来,摘把枣儿,讨个瓜果,从不两手空空见女儿。这天晚上,叶三车肩扛一个花皮大西瓜归来,走进家门,满想看见的是蓑嫂的笑脸儿,听见的是金瓜的笑声,谁知,窝棚小屋里,蓑嫂在低低啜泣,金瓜想必睡着了,无声无息。叶三车感到纳闷儿,正要开口问话,冷不防从鸡窝的黑影里站起一个小男子。月光下,这个小男子骨瘦如柴,蓬头垢面。还没等叶三车问他的姓名,他先当胸一抱拳,满脸堆笑,缺牙露齿,问道:“你是叶三车兄弟吧?”“老哥,你是谁?”叶三车惊讶地问道。“我是金瓜她爹。”小男子低眉顺眼,自报家门,“贱姓杨,草木之人没有大号,乡亲老少都叫我小蓑子。”“呵!”叶三车像五雷轰顶,一连倒退三步,花皮大西瓜从肩头滚落在地上,碎成八瓣儿。“三车兄弟,你搭救了金瓜她们娘儿俩,又养活了她们两年杨小蓑子挤出几滴眼泪,“救命之恩,我报答不起,请受我一拜吧!”就罢,趴在叶三车脚下磕响头。“唉呀,使不得!”叶三车把他撕扯起来,“这两年,你在哪儿,这是从哪儿来?”“始末原由,说起来话长呀!”杨小蓑子长叹一声,“有个仇人想杀我……”“黑心贼,嚼舌头!”蓑嫂隔着窗户哭骂,“你抽白面儿,推牌九,欠下一屁股两肋账,长着两条兔子腿逃奔了关外。债主子堵门要抢走我们娘儿俩,逼得我身背着金瓜,跳出后窗走他乡。”杨小蓑子不急不恼,等蓑嫂哭骂得劳乏,才又哭丧着脸儿接着说:“我逃到关外,投到奉军里吃粮,挨打受罪,混不出个人样儿,又挂念金瓜她们娘儿俩,就开了小差儿。一张嘴打听了大半年,才找着了她们的下落。”叶三车从心乱如麻中定住了神,长长呼了一口气,说:“这一座院子两间屋,都是金瓜她们娘儿俩的,你们一家人团圆吧!”“亲人儿,你把这个黑心贼赶走,别撇下我们呀!”蓑嫂从窝棚小屋里哭喊着扑出来,却被杨小蓑子拦腰死死抱住。男儿有泪不轻弹,叶三车忍痛而别。他在花街的龙头上,又搭起两间窝棚屋。梆打三更,帮工的人都散了,桌面上还有一点残酒剩菜,叶三车正要收拾碗筷,杨小蓑子探头缩脑而来。“三车兄弟,恭喜恭喜!”杨小蓑子打躬作揖,“金瓜她娘告诉我,那一座小院两间屋,原来是你的。秃老鸹占了花喜鹊的窝儿,真叫我过意不去。”“老哥,快别说这话!”叶三车反而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你还活在人世,才跟蓑嫂……”“露水夫妻,也是前世的缘分儿,怪不得你。”杨小蓑子笑笑嘻嘻,满不介意,“三车兄弟,难得你待她们娘儿俩那一片真情,我想高攀跟你拜个把兄弟。”叶三车虽然打心眼儿里不愿意,也只得答应。他们望空草草拜了两拜,匆匆叩了三个头,杨小蓑子急忙把那一点残酒剩菜吃净喝光。杨小蓑子跟蓑嫂和金瓜母女团聚,好吃懒做,恶习不改。他一不出外佣工,二不租田种地,三不下河打鱼,四不做小本生意,白天粘在炕上睡得像死狗,天一黑就钻到花街熊腰上的河卡子里鬼混。一天,叶三车踏着月色回家,只见河卡子上的税警连阴天蹲门,吓了一跳。“连警官!”叶三车嘻嘻哈哈,先给这个家伙戴一顶空头的高帽儿,“我门前不走船,树上不长鱼,您怎么不在水上把关,跑到旱地来收税?”这几句话,又是拐弯抹角,骂人不带脏字儿。“叶三车,本官无事不登三宝殿!”连阴天从他那黑狗皮的制眼口袋里,掏出一纸文书弹了弹,“杨小蓑子欠下我四石黄豆的赌债,他写下这一纸文书,打上手模脚印,我的中保,把他的老婆典给你三年零一节,你替他还账。你要是不掏这个腰包,我就留下蓑嫂当上炕的小老妈儿,只是我那个小娘儿们满肚子山西老醋,还得大费唇舌。”叶三车浑身起了火,暴跳八尺高,大叫道:“杨小蓑子在哪里?我把他开膛破肚,挖出他的狼心狗肺!”“他又到关外当奉军去了。”连阴天板着面孔,很不耐烦的神气,“叶三车,你要是舍不得出血,我那个小娘儿们又不许我尝野味儿,那就把蓑嫂典给别的男人吧!”叶三车气得跺脚两个坑,说:“明天就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连阴天晃了晃手中的文书,“明天你把文书拿到手,尽管四脚八叉睡在蓑嫂的炕上,再不是偷来的锣鼓敲不得。”叶三车每年六石黄豆的工钱,半路支取,七折八扣,总算还清了杨小蓑子的赌债,颗粒皆无了。果然,肉包子打狗,杨小蓑子一去不回头。蓑嫂见叶三车不肯搬到凤尾来,自个儿找到龙头去。“亲人儿!”蓑嫂一头扑到叶三车的怀里,放声大哭,“咱俩这一回合了灶,死也不拔锅了。”跟杨小蓑子过了一年,蓑嫂像老了十年。脸庞和身子黄皮寡瘦,深深的鱼尾纹爬满了眼角,愁眉锁眼没有神了。叶三车被她哭湿了胸膛,心如刀割。但是,等她的眼泪哭干了,他却轻轻把她从怀里推开来,望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金瓜她娘,我好歹跟杨小蓑子那条癫狗拜了把兄弟,你就是我的嫂子。名分变了,我不能败坏人伦大礼。”“杨小蓑子把我典给了你,还有什么人伦?”蓑嫂又哭又吵,“我好比你花钱包下的私娼窑姐儿,还顾什么大礼?”叶三车掀开炕席,拿出杨小蓑子典妻还债的那一纸文书,当着蓑嫂的面,撕成碎片,说:“杨小蓑子是个枉披一张人皮的畜牲,你跟我可是站在人群里比谁都不矮一头。他不仁,我们不能不义。”蓑嫂大哭而去。四叶三车一个人过日子。又赶上一年的雨季,运河涨平了两岸;河边上的芦苇只露尖尖角,连一只蜻蜓也站不住;野麻水吞脖儿,圆圆的麻叶漂浮在水面上,远远望去就像大片的青萍,小片的荷叶;大河再添一瓢水,水就出槽了。正是挂锄时节,长工有几天官假。叶三车在家里歇伏,可也没闲着。他手持一杆丈八鱼叉,在大河上来来往往扎鲤鱼。他的水性很大,踩水如走平地。水面翻花,鲤鱼跳龙门,他一叉刺过去,十拿九稳。忽然,一条小船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飘飘摇摇顺流而下,卷入一片漩涡,三旋两转,一眨眼就扣了底儿。叶三车看得明白,船上翻下两个人:一个老者像狂风中的枯叶,一个女子像急流里的落花。他把丈八鱼叉投到岸上去,顶流凫水急如星火,搭救这两位船翻落水的过客。那老者在水中拼命挣扎,水面上冒了两冒,露了露头儿,叶三车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脑瓜顶上的一条猪尾巴小辫儿,就像顺水牵鱼,拢到面前,挟持上岸,放躺在柳阴下。然后,他沿着河岸跑出几十步,又飞身下水,寻找那一朵落花。他在水下周游几道,不见那个女子的踪影,就赶忙拔出身子,在河面上四下张望。灼人的阳光洒满茫茫大水,金光闪闪照花人眼。他手搭凉棚,才发现不远处像有一只天鹅,在水光波动的河面上下起伏,于是追了过去。河边的人都知道,溺水的人像灌坛子,喝饱了才漂上来。男人喝饱了脸朝下,女人喝饱了面朝天。那只上下起伏的天鹅,正是那位喝得像身怀六甲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叶三车不敢怠慢,把那个女子双手托过了头顶,踩水上岸来。这个女子身姿娇小,十八九岁,身穿重孝,脸色比她的孝服还惨白,只剩下游丝一口气。大河上救人不拘礼,叶三车把她轻轻放在青草上,掐人中,扪胸口,揉肚子,小心翼翼地活动四肢,生怕手上重一点儿,碰伤这位人比黄花瘦的女子,要了她的命。这位女子还没有醒转,那个老者却筋斗流星跑来;他身穿湿漉漉的青布大衫,一边奔跑一边扎煞双臂,像一只想飞又飞不起来的黑老鸹,哇啦哇啦叫出两声:“何方歹徒,不得轻薄贞女!”叶三车像白日见鬼,睁大眼睛:只见这个老者已经年近花甲,皱巴巴的枯萎面皮,疏疏落落几茎猫须,头上那一条猪尾巴小辫儿粘上几颗牛蒡,两只斗鸡脚又长满了鸡眼,跑起来扭扭歪歪,身子拧成了麻花,自个儿给自个儿脚下使绊子。“我得把这位姑奶奶救活!”叶三车满头大汗,红扑涨脸地喊道。这个老者怒气冲天,七窍生烟,他想折断一枝水柳,抽打叶三车放手,可惜他手无缚鸡之力,拼出吃奶的气力也折不断。于是,他又去拔一根野蒿,闹了个屁股蹲儿才拔下来。爬起身挥舞着野蒿威吓叶三车:“你放手不放手?不放手我要打得你皮开肉绽!”叶三车没工夫搭理他,野蒿抽在身上不过是搔痒痒儿。那个女子吐净了满腹绿水,叶三车抄起她那软绵绵的身子,她睁开了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爹……爹……”她的声音微弱如丝。“我不是你的爹,你不是我的女儿!”老头子呲牙咧嘴,恶言恶语,“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心甘情愿让这个歹徒搂搂抱抱,玷污清白家风,丢尽我的老脸。”那个女子这才发觉,自己枕在一个年青男人的胳臂上,不禁发出一声惊叫:“你……你是什么人?”叶三车扶她背靠一棵河柳坐下,和颜悦色地说:“我是花街的一个长工,正在河里叉鱼,看你们爷儿俩船翻落水,把你们捞上岸来。”“恩人……”那个女子眼含珠泪,“我要一生一世供奉你的长生禄位。”“无耻!”老头子乱啐女儿的脸,“你被这个歹徒恣意轻薄,非但不知庄敬自重,反而奴颜婢膝,丑死了,丑死了!”“爹呀,人家救了……咱们的命,怎能……知恩不报?”那个女子哭道。“淹死事小,失节事大!”老头子捶打着胸口,“天呀!这一来我还怎么有脸呈请县衙门,给你树立贞节牌坊,光耀门庭?”“爹,我自幼守身如玉。”“你已经跟这个歹徒肌肤相侵,不是白壁无瑕了。”“您叫我怎么办呀?”那个女子抱住河柳站起来身。“你……你……”老头子一跺脚,“还是投水自尽,一死全节吧!”“不……不!”那个女子吓得不由自主地又倚在了叶三车身上。“那我就不认你这个忤逆不孝,有悖三从四德的淫妇!”老头子恶狠狠地吼道。“爹呀,我是您一棵苗的女儿……”那个女子跪下来,抱住老头子的双腿。“舐犊情深,难道我还不如禽兽?”老头子仰天长叹,“怎奈你一人失节事小,有辱先人事大,我只好快刀乱麻,斩断儿女情肠了。”“您……您一定逼我去死?”那个女子仰起面无血色的脸儿,涕泪交流地问道。“死吧,死吧!”老头子闭上二目,挥了挥手,“一死全节也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正是躬行圣人之道。”“好,我……死!”那个女子咬破了嘴唇,“守望门寡,进尼姑庵,也不过是装在活棺材里,活罪比一死更难熬。”她腿脚发软,站不起来,不能纵身投水,就四肢落地爬向河边去,叶三车急忙拦住她。“歹徒!”老头子气急败坏,“你又跟我女儿动手动脚,害得她跳进大河也洗不清了。”“我不能见死不救!”叶三车两眼冒火,“老人家,你是人还是鬼,铁石心肠逼死亲生的女儿?”“歹徒!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老头子摇头晃脑,口沫横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无耻苟活,生不如死。”“那我就把你跟这位姑奶奶再扔下河去,权当我没有救起你们爷儿俩!”叶三车说着,放开那个女子,先从老头子身上动手。“救命呀!”老头子拐着一双长满鸡眼的斗鸡脚就跑。“爹,带我走!”那个女子跪爬着哀叫。“呸!”老头子回头一口浓痰,“我没有你这个女儿!”便急急如惊弓之乌,惶惶如漏网之鱼,落荒而逃。那个女子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头晕目眩,不省人事了。五这个老头子外号金二榜眼,是看守通州文庙的一名执事。多年来在孔圣人的脚下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鬼迷了心窍。女儿玉姑,六岁那年许配给通州孔教会大司务的小儿子。这位大司务在通州地面很有点名气,富人家出大殡,都重金礼聘他当点主官。此人满肚子孔孟之道,周公之礼,就像粥锅里掺水,舀出一碗再添一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文庙的执事跟孔教会的司务结成亲家,可算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不料,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大司务的小儿子年方弱冠得了水臌,吃了一阵子败鼓皮丸,一命呜呼。金二榜眼大出风头,打发女儿玉姑披麻戴孝,陪灵跪祭,打幡抱罐儿,一直把大司务的小儿子送到坟地。他当众宣告,好马不配二鞍,贞女不嫁二夫,玉姑要守望门寡,以正世风之不古。那时玉姑还很年幼,只觉得好玩,并不感到可怕。这几年,玉姑长大了,才知道一辈子守寡可不是儿戏,就央求老爹给她另找人家。金二榜眼哪里肯砸他这块门媚生辉的金字牌匾,于是每日严加训女,玉姑终日以泪洗面。马勺天天碰锅沿,早晚得砸锅。正巧运河下游有个村镇,新开张了一个尼姑庵,金二榜眼就逼迫女儿出家。谁想在送女皈依佛门途中,发生变故,金二榜眼的苦心经营化为流水。他抛下玉姑,返回通州,只说女儿被水鬼拉了替身儿,遮住了他的脸面,却拆散了亲生骨肉。玉姑虽不是千金小姐,却也算是出身于,下嫁叶三车,栖身窝棚屋,感到百般委屈,常常自叹红颜薄命。她生来一双拿绣花针的手,拾不了柴,剜不了菜,又裹得两只三寸金莲的小脚儿,推不动碾子,挑不动水,整日家中间坐,郁郁寡欢。等叶三车放工回来,就拿丈夫出气。讥消、挖苦、白眼、呵斥……由着性儿,变着法儿,把叶三车揉来搓去。在叶三车的眼里,玉姑是个金技工叶的贵人,嫁个泥腿子,也真是凤凰没有落到梧桐树上。他本来脾气温和,心里觉得对不起玉姑,欠着玉姑十分的情,更不忍心惹她伤感,任她揉成团儿,搓成线,也从来不肯粗声大气顶撞她。有个丈夫,虽不是一棵梧桐树,到底要比孤身空房守望门寡强得多,所以不到几个月,玉姑就怀了孕,又过了几个月便呱呱坠地一个儿子。蓑嫂接的生,生在三伏,奶名就叫伏天儿。玉姑得过老爹的真传,粗通文字,而且喜欢在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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