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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如血-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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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雷雷听话,不是因为他懂事,而是因为他害怕。保良开始没有注意这些,他只是以为雷雷特别懂事而已。雷雷的样子白白胖胖,很招人喜欢,又这样听话,保良那一阵的心思,全在照顾雷雷的衣食和安全方面,而未顾及其它。

他没有过多细想,雷雷对父母的突然失踪,会有什么想法,他也不知道警察抓捕权虎时是怎样的场面,雷雷是否看到。警察曾经告诉保良,雷雷当时在车上睡觉,醒来后父亲已不在身旁。他被警察带到当地的公安局住了几天,才被送到省城与保良见面。雷雷从小到大,从未和父母分离,他其实不能承受这个巨变。他不认识保良,也从未听父母说起过这个舅舅。每天保良出去上班就把他锁在家里,让他看小画书或玩儿一些玩具,他就看小画书和玩儿玩具,但更多的时候,是压着声音叫着爸爸妈妈,自己悄悄哭泣。

很久以后,保良问过雷雷,雷雷说,他那时的想法非常恐惧:如果不是爸爸妈妈把他扔了,就是他们已经死了。

保良想不到的,一个六岁的孩子,生存本能如此之强,他能够把成人都难以承受的恐惧和悲伤,统统压在心里!

那一阵保良生活的中心,就是雷雷。

每天早上,他要早早起床,给雷雷做好早饭,然后叫起雷雷。在雷雷穿衣穿裤,洗脸刷牙吃早饭的时候,他还要给雷雷做午饭。做好午饭就放在厨房里,他在厨房的门上加了一把锁,主要是为了防止雷雷拨弄煤气开关着火中毒。他把雷雷要吃的零食要喝的水要玩儿的东西都放在床头。那是一张标准的双人床,靠墙摆放,保良让雷雷睡在里边,他睡在外边。到中午,保良有一小时的吃饭时间,他会跑步回家,跑步上楼,打开家门给雷雷热饭。热好饭让雷雷吃上,他再锁好厨房和大门,再从八楼跑下,跑回酒店的食堂,坐下来气喘吁吁地将一盒午饭快速地扒进嘴里。来不及的时候,饿一顿也在所难免。

在保良看来,这样的辛苦不算什么,重要的是,雷雷是个懂事的孩子,给他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从不挑食。从不向保良提出

任何要求。保良买的零食,他也很少吃。保良只当他是为了节俭,心里不由感动万分。

晚上,晚饭之后,保良就和雷雷一起在床上认字念书。这时他完全理解了父亲当初对他那种望子成龙的心理。他现在对雷雷也是同样,希望他优秀,希望将来姐姐出来的时候,能看到雷雷好学上进,成绩骄人。他教雷雷认字,他教什么雷雷学什么,表情被动。几天以后他才发现他教的不少字雷雷早就认得,但雷雷没说。雷雷主动问他的字只有三个,一个是涪水的涪字,一个是带领的带字,还有一个,是叔叔的叔字。

保良在他给雷雷买的本子上,写了一个叔字。写完他问:“你想知道舅舅的舅字怎么写吗?”

雷雷看他,没有表示。

保良在本子上边写边说:“上边一个臼,臼,就是舂米做饭的意思,下边再加一个男,就是舅。舅舅,就是给雷雷挣钱做饭的男人,懂吗?”

雷雷点头,目光却在看那个叔字。

从这一刻起,保良才猛然意识到,雷雷固然懂事,但好像从没开心地笑过;他固然听话,甚至总在看保良脸色,但他心里似乎并不快乐。

雷雷并不快乐。

保良有了这样的意识,于是婉转地询问雷雷:“雷雷,你是不是觉得认字没劲,那你想玩儿什么?”看雷雷不知怎样回答的样子,保良主动提议:“是不是整天呆在家里很闷?等周末舅舅放假,带你到郊外去玩好吗?到郊外的山里去玩儿,好吗?”

雷雷点头。

周六,保良休息,他带雷雷去了郊外山里,那个武警的训练基地。

他没有告诉雷雷他们要去的那座山里,住着他的亲外公,他甚至没有向雷雷解释外公与他算是什么关系,没有解释外公就是他母亲的父亲,或者说,就是妈妈的爸爸,就是爸爸的岳父。他想,姐姐和权虎连他这个舅舅都不愿让雷雷知道,更不会说起他们视之为敌的这个外公。

他们乘坐郊区的长途汽车,在层叠的梯田中慢慢盘旋。也许是在那个狭小的屋里呆得久了,雷雷这一天的情绪比平时明显好些,眼睛神往地看着窗外,窗外满目碧绿的山水,还有沿途耕作的农人。

保良没有告诉雷雷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因为他并不知道父亲是否愿意认下这个外孙。他无法估量血缘的纽带和父女多年的怨恨,哪一方更能主导今天的父亲。更何况这个孩子的身上,也还流着权家的血液。

这座基地保良已来过多次,门口的警卫都已面熟,象征性地登记之后,便被允许自行进入。他们沿着树林向父亲居住的菜园那边走去,天气很热,雷雷走了一会儿便走不动了。他有点胖,圆圆的脸蛋被汗水渍红。

保良站下来等他,问要不要背他。雷雷摇头表示不要,抬步又走。他们在菜园边上看到了父亲的小屋。父亲的小屋还是原先的样子,床头的小桌上,杨阿姨与嘟嘟在合影中的微笑,依然触目。保良和雷雷在屋里没有见到父亲,只看见一个武警战士正在隔壁,正在修理卫生间的一只马桶。

那战士也认识保良,指指屋后说:“老头儿在暖房浇花呢。”

保良领雷雷去了屋后的暖房,暖房很大,好像还有空调,一走进门便能感觉凉气扑面。暖房里种着各种蔬菜,还种着各种

鲜花,门口还建了一排鸽笼。雷雷一进暖房就被那群鸽子吸引住了,保良就让他站在这里先看鸽子,自己则走向正给鲜花浇水的父亲。父亲也看见他了,放下喷壶擦着两手,还主动开口对保良问道:“你今天休息?”保良应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说出今天的来意,顺口先问:“您浇花哪。”好在父亲已经看见了雷雷,朝门口张望着问道:“这是谁的孩子,跟你一块儿来的?”

保良回头看看雷雷,雷雷正专情于那群美丽的鸽子,好像特别渴望与它们亲近似的。保良回过头再看父亲,父亲已经重新拎起浇水的喷壶,又专情于那些花朵去了。

保良说:“爸,他叫雷雷,是我姐的儿子。”

父亲浇水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的肢体几乎在原位凝固。他转身抬头的神态,因为缓慢异常,所以显得苍老万分。

“你姐的儿子?”

“对,他应该,应该叫您外公。”

外公这个字眼,让父亲的眼里温情忽现,虽然只是倏地一闪,但没有逃过保良的敏感。父亲放下手上的喷壶,蹒跚着向雷雷走去。保良没再说话,跟着父亲的脊背,一直走到暖房的门前。父亲的脊背已不再宽阔,因为瘦削和微驼,已失去了原有的伟岸。

雷雷看见有人向他走来,他的目光不得不暂时离开那些可爱的生灵,投向迎面而来的这位跛脚的老人。

父亲迎着雷雷的目光,微笑相问:“你喜欢吗,要不要放开它们,要不要看看他们飞的样子?”

雷雷点头,说:“要。”

父亲俨然是暖房的主人,对这里的一切都已谙熟,他拉开鸽笼门板的机关,设在暖房外墙的笼门刹时打开,百余只鸽子一齐振翅飞出,鸽笼顷刻空寂下来。雷雷透过暖房的玻璃,兴奋地望 着自由远翔的鸽群,不禁主动开口询问:

“它们飞到哪里去了,它们还会飞回来吗?”

“当然会飞回来的。”父亲和雷雷一样,极目远望,他大声说道:“鸽子是最认家的一种鸟类,不管人把它们带到多远,也不论他们遇到多大困难,它们一定会飞回来的。它们飞得再远,也知道自己的老窝在什么地方。”

保良听着祖孙二人的对话,心里无比欣慰。他甚至想到,雷雷一定会得到父亲的喜爱,喜欢孩子是老年人特有的天性,何况雷雷是父亲血脉相通的外孙。说不定雷雷还会成为保良和父亲之间的情感桥梁,说不定父亲会因为雷雷而进一步密切与保良的关系,甚至愿意离开这座与世隔绝的大山,和他们一起回到城里,一起建立一个三世同堂的幸福家庭,那是保良一直梦寐以求的生活理想。

借着这份迟来的兴奋,保良站在父亲身后高兴地开口:“雷雷,你知道谁是你的外公吗,你知道什么是外公吗?”

雷雷忽然面色僵硬,也许外公这个字眼,于他太过陌生。他仰头望着面前高大的老人,整个身体紧张起来,一动不动。

父亲面色温和,在保良看来,这种温和已然久违,这种温和于父亲来说,几乎等于爱与慈祥。

父亲蹲了下来,和雷雷目光平视,他问:“你知道什么叫外公吗?”

雷雷的身体依旧僵硬,目光依然惊恐。但出乎保良的意料,雷雷鼓鼓的嘴唇,居然吐出两个清晰的字来:“知道。”

保良也好奇地蹲了下来,笑着问道:“雷雷,你知道外公?是你妈妈跟你说过外公吗,你妈妈都说什么?”

雷雷的目光移向保良,他呆板的回答,也是冲着保良:“妈妈 说,外公不好。外公害了我们,害了爷爷,外公是个大坏蛋!”

保良的笑僵在脸上,他几乎不敢侧目去看父亲的反应,只能从父亲的声音中判断,父亲的心尖在抖,父亲声调中的严肃,几乎不像是在与一个孩子对话:

“除了你妈,你爸爸……是怎么说的?”

“爸爸让我长大变成一颗大地雷,让我藏到外公身边,让外公一碰上我,我就会爆炸!”

童言无忌!

雷雷的声音稚嫩,听来却惊心动魄!保良的神经几乎错乱,他本来应该说几句什么,纠正雷雷或者向父亲解释。哪怕是用一种调笑的口吻,也该缓解此刻的窘迫。但保良自己乱了,他心里乱到了失语的状态。

父亲似乎没有乱,他把扶在孩子肩上的那只大手缓缓收回,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保良看见那双穿着布鞋的大脚,从雷雷身边慢慢移开,向暖房的深处一瘸一拐地走回去了,他这才想起自己应当追上父亲,替雷雷圆场。但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才能让父亲息怒,才能让父亲严峻的面容,重新慈祥起来。

父亲脸上,其实没有任何表情,他从地上捡起喷壶,继续给那些美丽的花朵浇水。保良站在他的身后,口齿不清地说道:“爸,雷雷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呢,您没真生气吧?您没……”

父亲收住了手里的水雾,慢慢转过身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保良,他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怨怒,反而呈现着从未有过的镇定和从容:“保良,我现在老了,只想平静地生活,你如果还是我的儿子,就去把他还给他的父母。你告诉他,等他长大的时候,我早就死了!他如果还想藏在我的身边,那绝不是在这里,而是要去另一个世界!他们谁想找我战斗,都不在这里,而在另一个世界!”
第二十五章


出城进山之前,保良预想过多种结果,当父亲为雷雷放飞那群和平鸽的时刻,保良满以为这次祖孙相会,已经大获成功。他满心欢喜地以为,长久以来身陷孤独的父亲,与他这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外孙,肯定能够互慰互爱,共同开创一种和睦共处的生活。

从武警训练基地回城的路上,保良和雷雷谁都没再说话。保良没再和雷雷谈论外公,也没有针对权虎灌输的观点,进行拨乱反正。他发现雷雷的目光也不再流连窗外的山水,他在凝眉思考,一副大人的模样。

进城后,保良带雷雷去麦当劳吃了一顿汉堡,为了节省他只买了雷雷吃的那份。雷雷没问保良怎么不吃,自己大口吃了起来,对那桶奶昔更是吮吸有声。保良问:涪水有麦当劳吗?雷雷停下摇头。保良说:你吃你的。又问:有肯德基吗?雷雷又停下摇头。保良说:那你是第一次吃喽?雷雷使劲咽下口中的奶昔,

呛着说:我爸爸带我到省城来过好几次呢,我爸爸带我吃过。

保良无话。吃完麦当劳,保良问雷雷累不累,要不要回家。雷雷大概吃饱了肚子,说不累,又说想去看河。保良说河有什么好看的。雷雷说河上有船。保良说:你喜欢船吗?雷雷说喜欢,我爸爸以前.总带我坐船。保良说那以后舅舅也带你坐。

从麦当劳出来,他们去了东富码头。东富码头是东富大街中段的一个货运码头,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近,就在东富大酒店的后身。在这里可以看到开阔的鉴河水面,也可以看到往来穿梭的各种船舶。

这里是鉴河一条支脉,从这里乘船出发,航行两个小时就可汇人鉴河主流。在这里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空驶的游艇和满载的轮渡,而一旦进入鉴河主流,就只能看到一个个散兵游勇似的驳船,载着各种货物争流而下。载货的人大都以船为家,洗漱做饭排泄娱乐全在船上进行,逢至鉴河狭窄之处,河水全被污染得变了颜色。

而在东富码头看到的鉴河,河水还是清的。

他们在东富码头看河看船,一直看到日薄西山。保良背着雷雷回家,回家后让雷雷上床,他进厨房洗菜做饭。饭后他给雷雷洗了热水澡,洗澡时和雷雷找话聊天。他问雷雷今天看到的那个老爷爷好不好。雷雷说老爷爷鼻子像我妈妈。保良说老爷爷挺喜欢你的,你忘了他还给你放鸽子呢。雷雷说鸽子为什么能认家呀?保良说:鸽子聪明啊,又聪明又勇敢才能认家。保良又说:雷雷要是有一天走丢了,还能认家吗?雷雷犹豫了一下,说:能。

周日,保良为了睡了个懒觉,所以没拨闹钟。睡醒时雷雷已 经起来了,正趴在窗前向外嘹望。保良让雷雷穿好衣服,自己到厨房热上早饭,才挤进卫生间和雷雷一起洗脸刷牙。他含水漱口时雷雷说有人敲门。保良含水未吐,静息倾听,才听清大门果然砰砰作n向,门外果然有人敲门。

保良吐了水,擦干嘴,穿好上衣,拉开门看。门外站着一男一女,女的面生,男的面熟,保良想了几秒才想起他是省公安厅老干处的。

老干处的全称应该叫离退休老干部服务处,父亲退休后的生活就由他们负责照顾,所以保良见到他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恭敬相迎,把他们让进了这间局促的小屋。

过厅很窄,站不住人,卧房床上的被子又没叠起,乱得难以入目。但保良也只能红着脸把他们请进卧房。他一直冲老干处的那个人叫叔叔,便督促雷雷叫爷爷。雷雷叫了一声爷爷。保良又看那女的,女的三十来岁,保良想叫他阿姨怕她不悦,想叫她大姐,又怕和那男的乱了辈份,张口彷徨之际,一时没能叫出声来。

“就这么大屋子?”

老干处的叔叔问,未等回答,又说:“我们找到你们东富大酒店去了,你们单位里的人告诉我们你住在这里。”

保良为这里的寒酸尴尬点头:“啊,这是我租的房子。”

老干处的叔叔说:“我们有个事情,想找你谈谈。你看是咱们出去找个地方谈谈,还是让我们这位同志带孩子到楼下玩儿一会儿,我们在这里谈谈?”

保良想了一下,对站在门口看他们的雷雷说:“雷雷,你跟这个阿姨下楼去玩儿一会儿好吗,别走远了,舅舅要跟这个爷爷谈点事情。”

那位阿姨亲切地哄着雷雷:“雷雷,跟阿姨下去玩玩儿好不

好,今天外面可凉快呢。”

雷雷一如既往地听话,一声不吭地跟着阿姨走了。保良去厨房把火关掉,然后面对已经坐在卧房椅子上的那位叔叔,心里有点紧张。

“咱们见过好几面了,我姓王,你没忘吧?”

保良其实忘了,但摇头表示没忘。王叔叔态度不失亲切,但又比较适度,他指指椅子对面尚且凌乱的床铺,让保良坐下,口气有点反客为主。

“坐吧坐吧,不要拘束。”

保良在床沿上坐下来,心里忐忑,口中不语,只等王叔叔开口。王叔叔嗽了一下嗓子,那一声咳嗽把气氛立即弄得格外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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