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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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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一点,道:“小孩子哭不要紧。”言下很坚决,似实有所见。

慢慢的两人另外谈了许多,刚才的一段已经完了。细竹道:

“琴姐,她昨夜里拿通草做了好些东西,你都看见了没有?”

“她给那个蜻蜓我看,我很喜欢。”

“是我画的翅膀,——还有一枝桃花,一个佛手,还照了水浒上的鲁智深贴了一个,

是我描的脸。”

看她口若悬河,动得快。小林的思想又在这个唇齿之间了。他专听了“有一枝桃花”,

凝想。

回头他一个人,猛忆起两句诗——

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一座大建筑,写这么一个花瓣,很称他的意。又一想,这个

诗题是咏梨花的,梨花白。

桥 树

琴子细竹两人坝上树下站着玩。细竹手上还拿了她的箫。

树上丁丁响,啄木鸟儿啄树,琴子抬头望。好大一会才望见了,彩色的羽毛,那个

交枝的当儿。那嘴,还是藏着看不见。

这些树都是大树,生气蓬勃,现得树底下正是妙龄女郎。

她们的一只花猫伏在围墙上不动,琴子招它下来。姑娘的素手招得绿树晴空甚是好

看了。

树干上两三个蚂蚁,细竹稀罕一声道:

“你看,蚂蚁上树,多自由。”

琴子也就跟了她看,蚂蚁的路线走得真随便。但不知它懂得姑娘的语言否?琴子又

转头看猫,对猫说话:

“惟不教虎上树。”

于是沉思一下。

“这个寓言很有意思。”

话虽如此,但实在是仿佛见过一只老虎上到树顶上去了。

观念这么的联在一起。因为是意象,所以这一只老虎爬上了绿叶深处,全不有声响,

只有好颜色。

树林里于是动音乐,细竹吹箫。

这时小林走来了。史家庄东坝尽头有庙名观音寺,他一个人去玩了一趟,又循坝而

归。听箫,眼见的是树,渗透的是人的声音之美,很是叹息。等待见了她们两位,还是

默不一声。细竹又不吹了。

兀的他说一句:

“昨夜我做了一个很世俗的梦,醒转来很自哀,——世事一点也不能解脱。”

说着是一个求救助的心。光阴如白驹过隙,而一日之中本来可以逝去者,每每又容

易要人留住,良辰美景在当前忽然就不相关了。琴子看他,很是一个哀怜的样子,又苦

于不可解,觉得这人有许多地方太深沉。

“世俗的事扰了我,我自己告诉自己也好像很不美,而我这样的灵魂居然就是为它

所苦过了。”

细竹道:

“一个人的生活,有许多事是不能告诉人的,自己厌烦也没有法子。”

小林对她一看,“你有什么事呢?”不胜悲。他总愿他自己担受。好孩子,他不知

他可笑得很,细竹随随便便的话,是一个简单的事实,科学的,成年的女子,一年十二

个月。今天她兴致好,前两天很不舒服。

他又告诉她们道:

“我刚才到观音寺去玩了一趟,真好笑,八九个老婆婆一路烧香,难为她们一个个

人的头上都插一朵花。”

“你怎么就个个奶奶头上都看一下?”

琴子说,简直是责备他,何致于要这样的注目。

“你没有看见,我简直踌躇不敢进,都是一朵小红花,插住老年的头发,我远远的

站定,八九个人一齐跪下去,叩首作揖,我真真的侥幸这个大慈大悲的菩萨只是一位木

偶——”

仿佛怕佛龛上有惊动。此刻说起来,不是当面时的意思重了。

“我平常很喜欢看观世音的像。”

又这一说。细竹一笑,记起她的琴姐的“观世音的净瓶。”

慢慢他又道:

“老年有时也增加趣味。”

“你的字眼真用得古怪,这里怎么说趣味呢?”

琴子说着有点皱眉毛,简直怕他的话。

“这是另外一件事。我有一回看戏,一个很好看的女戏子打扮一个老旦,她的拐杖

捏得很好玩,加了我好多意思,头上裹一条黄巾,把她的额角格外配得有样子。我想这

位姑娘,她照镜子的时候,一心留意要好看,然而不做这个脚色,也想不到这样打扮。”

细竹道:

“那你还是爱我们姑娘会打扮。”

惹得琴子笑了,又好像暗暗的骂了一下“这个丫头”。

“我还记得一个女戏子,这回是戎马仓皇,手执花枪,打仗,国破家亡,累得这个

姑娘忍了呼吸,很难为她。我看她的汗一点也不流了她的粉色。”

于是细竹指着琴子道:

“前年我们两人在放马场看戏,一个花脸把一个丑脚杀了,丑脚他是一个和尚,杀

了应该收场,但他忽然掉转头来对花脸叫一声‘阿弥陀佛!’这一下真是滑稽极了,个

个都盯了眼睛看,那么一个丑脚的脸,要是我做花脸我真要笑了,不好意思。”

小林笑道:

“厌世者做的文章总美丽,你这也差不多。”

“那一回我还丢了一把扇子,不晓得是路上丢的是戏台底下丢的。”

“我以后总不替你写字。”

那一把扇子琴子写了字。这个当儿小林很好奇的一看,如临深渊了,彻底的认见这

么两个姑娘,一旁都是树。

琴子望坝下,另外记一件事——

“去年,正是这时候,我在这里看见一个人牵骆驼从河那边过来。”

“骆驼?”

“我问三哑叔,三哑叔说是远地人来买药草的。”

“是的,我也记得一只……多年的事。”

那时他很小,城外桥头看钓鱼,忽然河洲上一个人牵骆驼来了,走到一棵杨柳树底

下站住,许多小孩子围了看。

“北方骆驼成群,同我们这里牛一般多。”

这是一句话,只替他画了一只骆驼的轮廓,青青河畔草,骆驼大踏步走,小林远远

站着仰望不已。

转眼落在细竹的箫的上面。

“我不会吹。”

但弥满了声音之感。

Silence有时像这个声音。

桥 塔

细竹给画小林看,她自己画的,刚画起,小小的一张纸,几根雨线,一个女子打一

把伞。小林接在手上默默的看。

“你看怎么样?”

说着也看着小林的手上她的作品。连忙又打开抽屉,另外拿出一张纸——

“这里还有一个塔。”

“嗳呀,这个塔真像得很,——你在哪里看见这么一个塔?”

他说着笑了,手拿雨境未放。惊叹了一下,恐怕就是雨没有看完,移到塔上。

她也笑道:

“那你怎么说像得很呢?我画得好玩的。昨夜琴姐讲一个故事,天竺国有一佛寺,

国王贪财,要把它毁了它,一匹白马绕塔悲鸣,乃不毁。她讲得很动人。”

说话容易说远了,她只是要说这是她昨天晚上画得好玩的。灯下,琴子讲话,她听,

靠着桌子坐,随手拿了一枝笔,画,一面答应琴子“这个故事很动人”,一面她的塔有

了,掉转身伸到琴子的面前——这时琴子坐在那里脱鞋——“你看我这个画得怎么样?”

小林不由得记起他曾经游历过的湖边礼拜堂的塔,很喜欢的说与这位画画人听:

“有一个地方我住了一个夏天,常常走到一个湖边玩,一天我也同平常一样走去,

湖那边新建的礼拜堂快成功了,真是高耸入云,出乎我的意外,顶上头还有好些工人,

我一眼稀罕这工程的伟大,而又实在的觉得半空中人的渺小。当下我竟没有把两件事联

在一起。”

说着有些寂寞,细竹一心在那里翻她的抽屉。然而这个寂寞最满意,大概要以一个

神仙谪贬为凡人才能如此,因为眼前并不是空虚,或者是最所要看一看的了。

看她低了头动这个动那个,他道:

“你不听我讲道理。”

“你说,我听,——今天我有好些事要做。”

她答应了好几个小孩替他们做粽子过端阳。

于是他又看手中画,仿佛是他的灵魂上的一个物件,一下子又提醒了。细竹的这一

把伞,或者真是受了他的影响,因为那一日雨天的话。骤看时,恐怕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太多,一把伞都替他撑起来了,所以一时失批评。至于画,从细竹说,她一点也不敢骄

傲。

“我在一本日本画集上见过与你这相类似的,那是颜色画。颜色,恐怕很有些古怪

的地方,我一打开那把著色的伞,这个东西就自己完全,好像一个宇宙,自然而然的看

这底下的一个人,以后我每每一想到,大地山河都消失了,只有——”

说着不由得两边一看,笑了——

“惟此刻不然。”

把这个屋子里的东西,桌子,镜子,墙上挂的,格外认清的看一下了,尤其是细竹

眉目的分明。

细竹也很有趣的一笑。

“真的,我不是说笑话,那画的颜色实在填得好。”

细竹心想:“我几时再来画一张。”把红的绿的几种颜料加入了意识。于是而想到

史家庄门口塘的荷花,于是而想到她自己打伞,这样对了小林说:

“下雨的天,邀几个人湖里泛舟,打起伞来一定好看,望之若水上莲花叶。”

小林听来很是欢喜——

“你这一下真走得远。”

说着俨然望。细竹没有明言几个什么人,而他自然而然的自己不在这个船上了。又

笑道:

“那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打扮,无论有没有人看。”

忽然之间,光芒万丈,倒是另外一回事来得那么快,得意——

“细雨梦回鸡塞远,你看,这个人多美。”

又是一个女人。

细竹不开口。

“可惜我画不出这个人来,梦里走路。”

“我这才懂得你的意思——你说这个人做梦跑到塞外那么远去了是吗?”

“不是跑。”

说得两人都笑了。

“我向来就不会做文章。”

“这一句诗平常我就很喜欢,或者是我拿它来做了我自己的画题也未可知。——这

样的雨实在下得有意思,不湿人。”

“我同琴姐都很佩服你,有的时候听了你的谈话,我们都很自小,赶不上你。”

姑娘一面说一面拿了一张纸折什么,很是一个谦恭的样子。这个话,小林不肯承认,

简直没有听,称赞他算不了什么,上帝的谦恭完全创造在这一位可爱的姑娘面上!所以

他坐在那里祈祷了。

看她摺纸玩,同时把手上她的画安放到桌上。

他又说话:

“我常常观察我的思想,可以说同画几何差不多,一点也不能含糊。我感不到人生

如梦的真实,但感到梦的真实与美。”

“我做梦我总不记得。”

低了头手按在桌上,好像要叠一朵莲花。

“英国有一位女著作家,我在她的一部书里头总忘不了一句话,她的意思好像说,

梦乃在我们安眠之上随喜绘了一个图。”

“这话怎么讲?”

“你想,就是一个最美之人,其睡美,不也同一个醉汉的酣睡一样不可思议吗?—

—”

细竹抬了头,他说得笑了。

“有了梦才有了轮廓,画到那里就以那里为止,我们也不防以梦为大,——要不然,

请你闭了眼睛看一看!”

望着她的眼睛看,又是——

“我小的时候总喜欢看我姐姐的瞳人。”

细竹懂得了,而且比他懂得多,她道:

“这样看起来,人生如梦倒是一句实在话,是你自己讲的。”

小林不语。

她果然是叠一朵莲花。

“不管天下几天的雨,装不满一朵花。”

一吹开,两个指头捏定指示起来了。

小林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

桥 故事

细竹不知上哪里玩去了,小林也出去了,琴子一个人在家,心里很是纳闷。其实是

今天早起身体不爽快,不然她不致于这样爱乱想。她想小林一定又是同细竹一块儿玩去

了,恨不得把“这个丫头”一下就召回来,大责备一顿。她简直伏在床上哭了。意思很

重,哭是哭得很轻的。自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日子,没有担受过,坐起身来叹一声气。

“唉,做一个人真是麻烦极了。”

起来照一照镜子,生怕头发蓬得不好看,她不喜欢那个懒慵慵的样子。眼睛已经有

点不同了,著实的熨贴了一下。又生怕小林这时回来了。那样她将没有话说,反而是自

己的不应该似的。

“唉,做个女子真不好……”

不由己的又滚了两颗泪儿了。这时是镜子寂寞,因为姑娘忽然忘了自己,记起妈妈

来了。可怜的姑娘没有受过母爱。

又记起金银花,出现得甚是好看……

花是年年开,所以远年的东西也总不谢了,何况姑娘正是看花的年龄,难怪十分的

美好。

“细竹,这不能说,我不愿他爱你,但我怕……”

一句话又不能得了意思。

慢慢的小林回来了,那个脚步才真是空谷足音哩,姑娘实在感到爱的春风了,不,

是一个黄昏——这时,人,大概是为万物之灵了,Sappho歌了一首诗。

小林见她一笑:

“今天外面天气很好,你怎么不出去玩?”

“你来打动了我,我正想着两句话伤心,我很爱:‘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

死,其言也善。’”“你今天恐怕是不舒服。”

“我长久不记得我的母亲,今天我忽然想我的母亲了。”

小林不胜同情之感,简直受了洗礼了,觉得那个样子太是温柔。又异想天开,很是

自得,不由得探问于姑娘:

“你们的记忆恐怕开展得极其妙善,我想我不能进那个天国,——并不一定是领会

不到。”

说着是一个过门而不入的怅惘。琴子启齿而笑了,实在要佩服他。

“你在哪里玩得回来?”

“细竹真好比一个春天,她一举一动总来得那么豪华,而又自然的有一个非人力的

节奏,——我批评不好。刚才我在河边玩,好几位嫂嫂在那里洗衣服,她们真爱说话,

都笑我,我跑开了。走到坝上,望见稻场那边桑树脚下聚了许多孩子,我走去看,原来

细竹她在树上,替他们摘叶子。她对我笑……”

这个印象殊不好说了。他刚刚到了那棵树的时候,她正一手攀了枝子绿叶之中低下

头来答应一个孩子什么,见了小林站在那里,笑着分了一下眼睛好像告诉他她有事了。

这个桑树上的一面,大概就是所谓“豪华”之掇拾,然而当时他茫茫然一个路人之悲了,

随即一个人走到树林里徘徊了好久。

此刻说来,又不知不觉的是一个求助的心,向了当面之人。

琴子实在忍不住哭了。

他的担子忽然轻了,也哭了。连忙又说话:

“我分析我自己,简直说不通,——人大概是生来赋了许多盲目的本能,我不喜欢

说是情感。我常想,这恐怕是生存的神妙,因为同类,才生了许多题目。我们在街上见

了一个杀人的告示,不免惊心,然而过屠门而要大嚼;同样,看花不一定就有插花之念,

自然也无所谓悲欢。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这里头是可以得到一个法则。”

这些话胡为而来,琴子很不明白,看他的样子说得太动情。

“你以后不要同细竹玩。”

她轻轻这一说又把他说得哭了。

她也哭了。

“你有许多地方令人害怕,——或者是我赶不上你。”

“你的意思我仿佛能了解,——我其实是一个脚踏实地者,我的生活途中未必有什

么可惊异的闯客。就以今日为止,过去我的生活不能算简单,我总不愿同人絮说,我所

遇见的一切,都造化了我。人生的意义本来不在它的故事,在于渲染这故事的手法,故

事让它就是一个‘命运’好了,——我是说偶然的遭际。我所觉得最不解的是世间何以

竟有人因一人之故制伏了生活,而名之曰恋爱?我想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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