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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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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向汽车。前妻的模样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黄昏时分的风和雪包裹了她,她的行
走动态就愈发楚楚动人了。两年半过去了,前妻又精神了,漂亮了。发哥隔着挡风
玻璃,深深吁了一口气。离婚期间前妻的迟钝模样给发哥留下了致命的印象。那是
前妻最昏黑的一段日子,发哥的混乱性史和暴戾举动给了前妻一个措手不及,一个
晴空霹雳。发哥在转眼之间一下子就陌生了,成了前妻面前的无底深渊。对前妻来
说,离婚是一记闷棍,你听不见她喊疼,然而,她身上的绝望气息足以抵得上遍体
鳞伤与鲜血淋淋。离婚差不多去了前妻的半条命。她在离婚书上签字的时候通身飘
散的全是黑寡妇的丧气。发哥曾担心会有什么不测,但是好了,现在看来所有的顾
虑都是多余的,所有的不安都是自找的。前妻重又精神了,漂亮了,——精神与漂
亮足以说明女人的一切问题。发哥如释重负,轻松地打了一声车喇叭。当然,前妻
这样地精心打扮,发哥又产生了说不出来路的惶恐与不安。发哥欠过上身,为前妻
推开车门,前妻却走到后排去了。前妻
没有看发哥,一上车就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目不转睛,离过婚的女人就这
样,目光多少都有些硬,那是她们过分地陷入自我所留下的后遗症。发哥的双手扶
在方向盘上,对着反光镜打量他的前妻,失神了。直到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冲着他
的小汽车不停地摁喇叭,发哥才如梦方醒。发哥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和刮水器,调
过头说:“到金陵饭店的璇宫去吧,我在那儿订了座。”
雪已经积得很深了,小汽车一开上大街积雪就把节日的灯光与色彩反弹了回来。
发哥说:“开心一点好不好?就当做个梦。”
璇宫在金陵饭店的顶层,为了迎接新年,璇宫被装饰一新,既是餐厅,又像酒
吧。地面、墙壁、餐具、器皿和桌椅在组合灯的照耀下干干净净地辉煌。璇宫里坐
满了客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新年来临的样子。发哥派头十足,一坐下来就开始花
钱。这些年他习惯于在女人的面前一掷千金。不过,当初他在妻子的面前倒没有这
样过。妻子清贫惯了,到了花钱的地方反有点手足无措,这也是让发哥极不满意的
地方。然而,这个滴酒不沾的女人一反往日的隐忍常态,刚一落坐就要了一杯XO。
发哥笑起来,哪有饭前就喝这个的,发哥转过脸对服务生说:“那就来两怀。”
发哥望着窗外,雪花一落在玻璃上就化了,成了水,脚下的万家灯火呈现出流动与
闪烁的局面,抽象起来了,斑驳起来了。节日本来就是一个抽象的日子,一个斑驳
的日子。发哥点上烟,说:“这些年过得还好吧?”前妻没有接腔,却把杯子里的
酒喝光了,侧过头对服务说:“再来一杯。”发哥愣了一下,笑道:“怎么这么个
喝法?这样容易醉的。”前妻也笑,笑得有些古怪,无声,一下子就笑到头,然后
一点一点地往里收,把嘴唇撮在那几,像吮吸。前妻终于开口和发哥说话了,前妻
说:“梦里头喝,怎么会醉。”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而雪花却越来越大,肥硕的雪花不再纷飞,像舒缓的坠落,
像失去体重的自由落体。雪花是那样的无声无息,成了一种错觉,仿佛落下来的不
是雪花,飘上去的到是自己。雪花是年终之夜的悬浮之路,路上没有现在,只有往
昔。
发哥望着他的前妻,离婚以来发哥第一次这样靠近和仔细地打量他的前妻,前
妻不只是白,而是面无血色。她的额头与眼角布上了细密的皱纹。前妻坐在那儿,
静若秋水,但所有的动作仿佛还牵扯到某一处余痛。寒喧完了,发哥的问话开始步
入正题。发哥说:“找人了没有?”话一出口发哥就吃惊地发现,前妻让他难受的
地方其实不是别的,而是“找人了没有”。只要有一个男人把前妻“找”回去,发
哥仅有的那一分内疚就彻底化解了。有一句歌是怎么唱的?“只要你过的比我好,
一直到老”,发哥就什么事也难不倒,永远在外头搞。发哥这么想着,脑海里头却
蹦出了许多与他狂交滥媾的赤裸女人。发哥觉得面对自己的前妻产生如此淫乱的念
头有点不该,但是,这个念头太顽固、太鲜活,发哥收不住。发哥只好用一口香烟
模糊了前妻的面庞,抓紧时间在脑海里头跟那些女人“搞”。发哥差不多都能感受
到她们讨好的扭动和夸张的喘息了。
前妻没有回答。这让发哥失望。发哥知道她没有,但是发哥希望得到一个侥幸、
一分惊喜。发哥等了好大一会儿,只好挪开话题。发哥说:“过得还好吧?”发哥
说:“我知道你还在恨我?”发哥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前妻,但前妻的脸上
绝对是一片雪地,既没有风吹,又没有草动。发哥难过起来,低下头去只顾了吸烟,
发哥说:“当初真是对不起你。我是臭狗屎。我是个下三烂。”
前妻说:“我已经平静了。”前妻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脸上开始浮现出酒的
酡红,而目光也就更清冽了,闪现出一种空洞的亮。前妻说:“真的,我已经平静
了。把你忘了。”
“你该嫁个人的。”发哥说,“你不该这样生活,”发哥说,“你应该多出来
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发哥说,“好男人多的是。”发
哥说,“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缺钱你
只管说。”
前妻望着她的前夫,正视着她的前夫,眼里闪现出那种清冽和空洞的亮。前妻
端着酒杯,不声不响地笑。
发哥瞄了一眼前妻脸上的笑,十分突兀地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发
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抿一口酒,补充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发哥说:“你还是该嫁个人的。”
“你就别愁眉苦脸了,”前妻说,“你就当在做梦。”
发哥说:“缺钱你只管说,——你懂我的意思。”
夜一点一点地深下去,新年在大雪中临近,以雪花的方式无声地降临。发哥的
手机响起来,发哥把手机送到耳边,半躺了上身,极有派头地“喂”了一声。电话
是公司的业务员打来的,请示一件业务上的事。发哥对着前妻欠了一下上身,拿起
大哥大走到入口的那边去了。发哥在入口处背对着墙壁打起了手势,时而耳语,时
而无奈地叹息。他那种样子显然不是接电话,而是在餐厅里对了所有的顾客做年终
总结报告。后来发哥似乎动怒了,政工干部那样对着大哥大训斥说:“你告诉他,
就说是我说的!”电话里头似乎还在嘀咕,发哥显然已经不耐烦了,高声嚷道:
“就这么说吧,我在陪太太吃饭,——就这么说吧,啊,就这么说!”发哥说完这
句话就把大哥大关了,通身洋溢着威震四海的严厉之气。发哥回到座位,一脸的余
怒未消。发哥指着手机对前妻抱怨说:“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对那帮家伙
怎么能手软?你说这生意还怎么做?——总不能什么事都叫我亲自去!”发哥说这
话的时候仿佛这里不是饭店,而是他的卧室或客厅,对面坐着的还是他的妻子。前
妻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望着他。前妻的表情提醒了发哥,发哥回过头,极不自在
地咬住了下嘴唇的内侧,文不对题地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
但是,刚才的错觉并没有让发哥过分尴尬,相反,那一个瞬间生出了一股极为
柔软的意味,像一根羽毛,不着边际地拂过了发哥。发哥怔了好半天,很突然地伸
出手,捂住了前妻的手背上。前妻抽回手,说:“别这样。”前妻瞄了一眼四周,
轻声说:“别这样。”发哥听着前妻的话,意外地伤感了起来,这股伤感没有出处,
莫名其妙,来得却分外凶猛,刹那间居然把发哥笼罩了,发哥兀自摇了一回头,十
分颓唐地端起了酒杯,端详起杯里的酒,发哥沉痛地说:“这酒假。”
发哥开始后悔当初的鲁莽,为什么就不能小心一点?为什么就让妻子抓住了把
柄?如果妻子还蒙在鼓里,那么,现在家有,女人有,真是里里外外两不误。发哥
的女人现在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然而,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性和性不一样。
发哥拼命地找女人,固然有猎艳与收藏的意思,但是,发哥一直渴望再一次找回最
初与妻子“在一起”时那种天陷地裂的感受,那种手足无措,那种羞怯,那种从头
到脚的苦痛寻觅,那种絮絮叨叨,那种为无法表达而泪流满面,那种笨拙,那种哪
怕为最小的失误而内疚不已,那种对昵称的热切呼唤,那种以我为主却又毫不利己,
那种用心而细致的钻研,像同窗共读,为新的发现与新的进步而心领神会。——没
有了,发哥像一只轮胎,在一个又一个女人的身躯上疾速奔驰,充了气就泄,泄了
气再充,可女人是夜的颜色,没有尽头。
发哥用手托住下巴,交替着打量前妻的两只耳垂,XO使它们变红了,透明了,
放出茸茸的光。发哥的眼里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液汁。既像酒,又像泪。既单纯,又
淫荡。既像伤痛,又像渴望。发哥就这么长久地打量,一动不动。发哥到底开口说
话了,尽管说话的声音很低,然而,由于肘部支在桌上,下巴又撑在腕部,他说话
的时候脑袋就往上一顶一顶的,显得非同寻常。发哥说:“到我那里过夜,好不好?”
前妻说:“不。”发哥说:“要不我回家去。”前妻微微一笑,说:“不。”发哥
说:“求求你。”前妻说:“不。”
雪似乎已经停了,城市一片白亮,仿佛提前来到的黎明。天肯定晴朗了,蓝得
有些过,玻璃一样干净、透明,看一眼都那样的沁人心脾。发哥和前妻都不说话了,
一起看着窗外,中山路上还有许多往来的车辆,它们的尾灯在雪地上斑斓地流淌。
前妻站起身,说:“不早了,我该回了。”发哥眨了几下眼睛,正要说些什么,手
机这时候偏又响了。发哥皱起眉头刚想接,却看见前妻从包里取出了大哥大。前妻
歪着脑袋,把手机贴在耳垂上。前妻听一句,“嗯”一声,再听一句,又“嗯”一
声,脸上是那种幸福而又柔和的样子。前妻说:“在和以前的一个熟人谈点事呢。”
“以前的熟人”一听到这话脸上的样子就不开心了,他在听,有意无意地串起前妻
的电话内容。刨去新年祝愿之外,发哥听得出打电话的人正在西安,后天回来,
“西安”知道南京下雪了,叫前妻多穿些衣服,而前妻让“西安”不要在大街上吃
东西,“别的再说”,过一会儿前妻“会去电话的”。
发哥掐灭了烟头,追问说:“男的吧?”
前妻说:“是啊。”
发哥说:“热乎上了嘛。”
前妻不答腔了,开始往脖子上系围巾。发哥问:“谁?”
前妻提起大衣,挂在了肘部,说:“大龙。”
发哥歪了嘴笑。只笑到一半,发哥就把笑容收住了,“你说谁?”
前妻说:“大龙。”
大龙是发哥最密切的哥们,曾经在发哥的公司干过副手,那时候经常在发哥的
家里吃吃喝喝,半年以前才出去另立门户。发哥的脸上严肃起来,厉声说:“什么
时候勾搭上的?——你们搞什么搞?”发哥站起身,用指头点着桌面,宣布了他的
终审判决:“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发哥旁若无人。前妻同样旁若无人,甚至连发哥都不存在了。前妻开始穿大衣,
就像在自家的穿衣镜面前那样,翘着小拇指,慢吞吞地扭大
衣的纽扣。随着手腕的转动,前妻的手指像风中的植物那样舒展开来了,摇曳
起来了。前妻手指的婀娜模样彻底激怒了发哥,他几乎看见前妻的手指正在大龙赤
裸的后背上水一样忘我地流淌。一股无明火在发哥的胸中“呼”地一下烧着了。发
哥怒不可遏,用拳头擂着桌面,大声吼道:“你可以向任何男人叉开大腿,就是不
许对着大龙!”餐厅里一下子就静下来了,人们侧目而视,继而面面相觑。人们甚
至都能听得见发哥的喘息了。前妻的双手僵在最后一颗纽扣上。目光如冰。整个人
如冰。而后来这块冰却颤抖起来了。前妻拿起剩下的XO,连杯带酒一同扔到发哥的
脸上。由于颤抖,前妻把酒洒在了桌上,而杯子却砸在窗玻璃上去了。玻璃在玻璃
上粉碎,变成清脆的声音四处纷飞。余音在缭绕,企图挣扎到新年。
发哥追到大厅的时候前妻已经上了出租车了。发哥从金陵饭店出来,站在汉中
路的路口。新年之夜大雪的覆盖真是美哦。大雪把节日的灯光与颜色反弹回来,—
—那种寒气逼人的缤纷,那种空无一人的五彩斑斓。
可爱的男人朱厚照
可爱的男人朱厚照
朱厚照也就是著名的武宗皇帝。作为皇帝,他糟糕透了,我们可以把败坏朝政、
生灵涂炭这样的屎盆子扣到他一个人的头上。别的不说,武宗的继承者,明世宗朱
厚先生就曾经愤怒地指出,武宗“不能尽协于旧章”,朱厚不说“化悲痛为力
量”,却明白无误地病垢自己的前任,这在中国史上绝对是不同寻常的(改朝换代
另当别论)。
武宗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是大减价。
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朱厚照先生很可爱。至少,在我的眼里,朱厚照是可爱
的。在我的印象里头,一个男人做了皇帝就不敢拿自己当人了,一举一动都要弄点
“龙”气,朱厚照或许是唯一的一个不拿“皇帝”当鸟事的皇帝,比方说,他居然
二五兮兮地放弃皇帝的尊号,自封自己为“威武大将军朱寿”。还有更可爱的,1516
年的正旦节,文武百官们一个个穿戴得人模人样,大清早到武宗这边来祝贺,武宗
历来就看不惯这群王八蛋的酸文假醋,就拿他们开涮,让他们干站了一天,到了傍
晚时分才款款而至,散朝已是深夜,文武百官在黑暗中一哄而散,你压着我的屁股,
我拽着你的官服,乱成了一团麻,一锅粥,将军赵郎竟被活活挤死在禁门一侧。你
见过这样好玩的皇帝没有?
他就是拿朝廷当成了泰坦尼克号。
我见过朱厚照先生的画像,这个爱胡闹的皇帝眉眼之间一点威仪都没有,他更
像一个歌星,一个球迷,一个综艺节目的主持,一个梨园的票友。如果可能,他或
许会成为一个十分优秀的艺术家,一个出色的小品演员,一个诗人。他最不能做的
就是皇帝。
一部中国史,说白了,不外乎是“谁做皇帝”的战争史、血腥史、阴谋史。为
了做皇帝,老子可以杀儿子,儿子可以杀老子,哥哥可以杀弟弟,弟弟可以杀哥哥,
狸猫可以换太子,鸣鹿可以变骏马。而一旦皇帝做成,“人”就没有了。皇帝便成
了“龙”,别人则统统是走狗。
武宗的可恶是皇帝的可恶,而朱厚照的可爱则是男人的可爱,毛病是男人的毛
病,罪恶是男人的罪恶。在奄奄一息的明代,朱厚照给人以精力充沛的印象,给人
以想象力活跃的印象,他的荒唐、轻信、好色、贪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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