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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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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罪恶是男人的罪恶。在奄奄一息的明代,朱厚照给人以精力充沛的印象,给人

以想象力活跃的印象,他的荒唐、轻信、好色、贪玩,使他成为东方古国最出色的

摇滚歌手。他是一个有生气的男人,一个拿自己当人的男人。看看他的业余爱好吧,

骑马、角抵、蹴鞠、博戏、射箭、登山、划船……要是在今天,他从事的多是些奥

林匹克项目呢。

通常的说法是,武宗坏事就坏事在那群宦官身上。这一点有史为证。武宗的身

边有八个太监:刘瑾、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丘聚、高凤、罗祥,史称

“八党”。有关太监,我们暂且不说。事实是,武宗两岁的时候就被立为皇太子了,

他就此失去了父亲与母亲,终日与其厮混的都是太监。对这样的孩子,我们没有理

由要求他有正常的心智。

但是,为朝政和百姓想想,让朱厚照这样的男人做皇帝实在是一个错误的事。

虚假也好,伪装也好,皇帝总得讲点理性、章法,皇帝总得静下心来听一听别人的

意见,办一点实事,皇帝总得有那么一点“亏了我一个,幸福千万人”的姿态。但

是朱厚照不来这一套。他玩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武宗大帝毁坏了大明帝国的

千秋根基,作为皇上,他罪不可赦,他遭到了后人的千世唾骂,原是活该。

不过,我还想为朱厚照先生说几句话。

一个人做成了皇帝,或多或少都伴随着罪孽。然而,朱厚照先生是例外。朱厚

照是先王孝宗皇帝的独子,两岁被立,十五岁登基,一切都是单行线。换句话说,

即使,我是说即使,即使这个后来的顽主怕做皇帝,不肯做皇帝,那也绝对是徒劳

的。他不能不做。这是他的命。皇帝这个浑水他定了,皇帝这盆浆糊他捣定了。

有什么办法呢?

所有的大臣只能跪拜在他的面前,把他捧到天上去。所以,朱厚照先生的悲剧

在于,他不得不去他不该去的地方,这和占了茅坑不拉屎、冲了酒坛子撤尿是不一

样的。武宗皇帝的悲剧在于,他的生命不应当那样生动、雄健、英气勃勃,他当皇

上,完全是大明帝国的一次早泄。

永别了,弹弓

永别了,弹弓

从入学到小学毕业,陪伴我的是一把弹弓。那时候,弹弓不仅是我们的玩具,

同时还是我们随身携带的武器。我的弹弓很高级,先说“

丫“字型弓柄,我选用的是桑树的枝叉,一边是笔直的,而另一侧带有天然的

弧度,握在手里有美不胜受之感。桑树有极好的韧劲,硬铮而又极具弹性,这一来

在瞄准的时候就可以把弹弓的弓柄捏得很靠近,只在中间留下一段很小的距离,这

对提高射击的精确性大有好处。而我的拉簧就更高级了,我的拉簧是赤脚医生那里

用于打吊针的滴管,这种黄色的橡胶皮管有惊人的弹力,射出去的子弹呼呼生风。

而我的子弹不是小石头,我精选了形状上佳的树果子,树的果子水分充足,沉

甸甸的,在它击中生猪、耕牛、毛驴或山羊的时候,这些牲畜们会平白无辜地四爪

离地,像乒乓球那样一蹦多高,又一蹦多高。但是,它们的毛皮上不会有外伤,只

有绿色的液汁缓缓地流淌。我那把弹弓绝对是高科技的产物,——所谓高科技,完

全是材料,说得科学一点,就是最合适的材料用在最恰当的地方。

像我这个岁数的中国人有几个不知道弹弓的呢?在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弹弓

是中国大地上最普及、最常见的少儿玩具与少儿武器。

在更多的时候,它不是玩具,而仅仅是武器。因为那时的教育是一种仇恨教育、

警惕教育。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警惕,都有仇恨。警惕什么?仇恨什么?我们不

知道。但愈是不知道就愈要教育,愈要培养。

有警惕与仇恨就必须有武器。全民皆兵,我们也是兵。红小兵没有钢枪,红小

兵就必须有弹弓。我们整天把弹弓揣在口袋里,射击鸟类、家禽、家畜、电线,在

放学回家的路上互相瞄准。

1984年,在美国的洛杉矶,在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上,许海峰为我们中国

赢得了第一枚奥运金牌。举国为之欢腾。许海峰是一个搞射击的,众所周知,他出

色的基本功得益于少年时代的弹弓训练。

弹弓、射击、奥运会、金牌、举国欢腾,这里头有它的内在逻辑。那一年我正

在读大二,我真是羡慕许海峰。如果我们能有机会得到一把枪,凭我们扎实的弹弓

基础,把那枚金牌带回来的绝不可能只是许海峰一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枪杆子

里头同样出奥林匹克荣光。

我没有能成为许海峰,因为我“出事”了。第一件不算太大,——我在百无聊

赖的日子里用弹弓射击了一位农民朋友家的老母鸡。母鸡正在觅食,我躲在墙角,

用一棵树果子精确无比地击中了它的脑袋,这只老母鸡突然张开了翅膀,斜着头,

围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圆圈不停地打转。我快活疯了,跟着它手舞足蹈了起来。人一

得意就得出事,我被老母鸡的主人当场逮住了,他把我交给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用一种极其狠毒的方式收拾了我。他命令我写了一分检查书,当着我的同班同学,

站在老母鸡主人的家门口大声宣读。那种羞耻真让我终生难忘。现在想来,从这件

事情上我们至少可以正视三点:一,人之恶,二,羞耻感的被唤起,三,有效的外

部力量。

但是,我想说,作为玩具,弹弓实在不能说是一个坏东西。真正的大事出在数

月之后,——事情的起因我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结果是极其可怕的,当时我正

在教室里头,我用弹弓打坏了黑板上方人物肖像的眼睛。尽管我还是个孩子,然而,

在那个刹那,我懂得了什么叫大祸临头,什么叫魂飞魄散。谢天谢地,我的班主任

王大怡老师取下了画像,同时没有声张。但那种“后怕”伴随了我很久,你只有真

正恐惧过,你才能明白什么叫“后怕”。我扔掉了我的弹弓,再也没有摸过一次。

当一种东西被认定了它的“武器”性之后,即使是玩具,游戏的性质也只能是零。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我与妻子陪我们的儿子到金鹰去买玩具,在满眼的玩具面

前,我的儿子简直手足无措。他每一次都这样,高兴得像个贼。这是一种幸福的标

志。他的幸福让我幸福。我想起了我的童年与少年。那是一个没有玩具的年代,那

是一个人之恶易于膨胀的年代,那还是一个最容易被恶所威胁的年代。儿童节是一

个多么美好的日子,可我却想起了那把该死的弹弓。

哺乳期的女人

哺乳期的女人断桥镇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三米多宽的石巷,一条是四米多宽的夹河。三排民居就是沿着石巷和夹河次第铺排开来的,都是统一的二层阁楼,楼与楼之间几乎没有间隙,这样的关系使断桥镇的邻居只有〃对门〃和〃隔壁〃这两种局面,当然,阁楼所连成的三条线并不是笔直的,它的蜿蜒程度等同于夹河的弯曲程度。断桥镇的石巷很安静,从头到尾洋溢着石头的光芒,又干净又安详。夹河里头也是水面如镜,那些石桥的拱形倒影就那么静卧在水里头,千百年了,身姿都龙钟了,有小舢板过来它们就颤悠悠地让开去,小舢板一过去它们便驼了背

脊再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不过夹河到了断桥镇的最东头就不是夹河了,它汇进了一条相当阔大的水面,这条水面对断桥镇的年轻人来说意义重大,断桥镇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在这条水面上开始他们的人生航程的。他们不喜欢断桥镇上石头与水的反光,一到岁数便向着远方世界蜂拥而去。断桥镇的年轻人沿着水路消逝得无影无踪,都来不及在水面上留下背影。好在水面一直都是一副不记事的样子。旺旺家和惠嫂家对门。中间隔了一道石巷,惠嫂家傍山,是一座二三十米高的土丘;旺旺家依水,就是那条夹河。旺旺是一个七岁的男孩,其实并不叫旺旺。但是旺旺的手上整天都要提一袋旺旺饼干或旺旺雪饼,大家就喊他旺旺,旺旺的爷爷也这么叫,又顺口又喜气。旺旺一生下来就跟了爷爷了。他的爸爸和妈妈在一条拖挂船上跑运输,挣了不少钱,已经把旺旺的户口买到县城里去了。旺旺的妈妈说,他们挣的钱才够旺旺读大学,等到旺旺买房、成亲的钱都回来,他们就回老家,开一个酱油铺子。他们这刻儿正四处漂泊,家乡早就不是断桥镇了,而是水,或者说是水路。断桥镇在他们的记忆中越来越概念了,只是一行字,只是汇款单上遥远的收款地址。汇款单成了鳏父的儿女,汇款单也就成了独子旺旺的父母。

旺旺没事的时候坐在自家的石门槛上看行人。手里提着一袋旺旺饼干或旺旺雪饼。旺旺的父亲在汇款单左侧的纸片上关照的,〃每天一袋旺旺〃。旺旺吃腻了饼干,但是爷爷不许他空着手坐在门槛上。旺旺无聊,坐久了就会把手伸到裤裆里,掏鸡鸡玩。一手提着袋子,一手捏住饼干,就好了。旺旺坐在门槛上刚好替惠嫂看杂货铺。惠嫂家的底楼其实就是一铺子。有人来了旺旺便尖叫。旺旺一叫惠嫂就从后头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惠嫂原来也在外头,一九九六年的开春才回到断桥镇。惠嫂回家是生孩子的,生了一个男孩,还在吃奶。旺旺没有吃过母奶。爷爷说,旺旺的妈天生就没有汁。旺旺衔他妈妈的奶头只有一次,吮不出内容,妈妈就叫疼,旺旺生下来不久便让妈妈送到奶奶这边来了,那时候奶奶还没有埋到后山去。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奶奶把乳糕、牛奶、亨氏营养奶糊、鸡蛋黄、豆粉盛在锃亮的不锈钢碗里,再用锃亮的不锈钢调羹一点一点送到旺旺的嘴巴里。吃完了旺旺便笑,奶奶便用不锈钢调羹击打不锈钢空碗,发出悦耳冰凉的工业品声响。奶奶说:〃这是什么?这是你妈的nǎi子。〃旺旺长得结结实实的,用奶奶的话说,比拱奶头拱出来的奶丸子还要硬铮。不过旺旺的爷爷倒是常说,现在的女人不行的,没水分,肚子让国家计划了,nǎi子总不该跟着瞎计划的。这时候奶奶总是对旺旺说,你老子吃我吃到五岁呢。吃到五岁呢。既像为自己骄傲又像替儿子高兴。

不过惠嫂是例外。惠嫂的脸、眼、唇、手臂和小腿都给人圆嘟嘟的印象。矮墩墩胖乎乎的,又浑厚又溜圆。惠嫂面如满月,健康,亲切,见了人就笑,笑起来脸很光润,两只细小的酒窝便会在下唇的两侧窝出来,有一种产后的充盈与产后的幸福,通身笼罩了乳汁芬芳,浓郁绵软,鼻头猛吸一下便又似有若无。惠嫂的乳房硕健巨大,在衬衣的背后分外醒目,而乳汁也就源远流长了,给人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印象。惠嫂给孩子喂奶格外动人,她总是坐到铺子的外侧来。惠嫂不解扣子,直接把衬衣撩上去,把儿子的头搁到肘弯里,尔后将身子靠过去。等儿子衔住了才把上身直起来。惠嫂喂奶总是把脖子倾得很长,抚弄儿子的小指甲或小耳垂,弄住了便不放了。有人来买东西,惠嫂就说:〃自己拿。〃要找钱,惠嫂也说:〃自己拿。〃旺旺一直留意惠嫂喂奶的美好静态,惠嫂的乳房因乳水的肿胀洋溢出过分的母性,天蓝色的血管隐藏在表层下面。旺旺坚信惠嫂的奶水就是天蓝色的,温暖却清凉。惠嫂儿子吃奶时总要有一只手扶住妈妈的乳房,那只手又干净又娇嫩,抚在乳房的外侧,在阳光下面不像是被照耀,而是乳房和手自己就会放射出阳光来,有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效果,近乎圣洁,近乎妖娆。惠嫂喂奶从来不避讳什么,事实上,断桥镇除了老人孩子只剩下几个中年妇女了。惠嫂的无遮无拦给旺旺带来了企盼与忧伤。旺旺被奶香缠绕住了,忧伤如奶香一样无力,奶香一样不绝如缕。

哺乳期的女人(二)

毕飞宇

惠嫂做梦也没有想到旺旺会做出这种事来。惠嫂坐在石门槛上给孩子喂奶,旺旺坐在对面隔着一条青石巷呢。惠嫂的儿子只吃了一只nǎi子就饱了,惠嫂把另一只送过去,她的儿子竟让开了,嘴里吐出奶的泡沫。但是惠嫂的这只乳房胀得厉害,便决定挤掉一些,惠嫂侧身站到墙边,双手握住了自己的nǎi子,用力一挤,奶水就喷涌出来了,一条线,带着一道弧线。旺旺一直注视着惠嫂的举动。旺旺看见那条雪白的乳汁喷在墙上,被墙的青砖吸干净了。旺旺闻到了那股奶香,在青石巷十分温暖十分慈祥地四处弥漫。旺旺悄悄走到对面去,躲在

墙的拐角。惠嫂挤完了又把儿子抱到腿上来,孩子在哼唧,惠嫂又把衬衣撩上去。但孩子不肯吃,只是拍着妈妈的乳房自己和自己玩,嘴里说一些单调的听不懂的声音。惠嫂一点都没有留神旺旺已经过来了。旺旺拨开婴孩的手,埋下脑袋对准惠嫂的乳房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惠嫂的一声尖叫在中午的青石巷里又突兀又悠长,把半个断桥镇都吵醒了。要不是这一声尖叫旺旺肯定还是不肯松口的。旺旺没有跑,他半张着嘴巴,表情又愣又傻。旺旺看见惠嫂的右乳上印上了一对半圆形的牙印与血痕,惠嫂回过神来,还没有来得及安抚惊啼的孩子,左邻右舍就来人了。惠嫂又疼又羞,责怪旺旺说:〃旺旺,你要死了。〃

旺旺的举动在当天下午便传遍了断桥镇。这个没有报纸的小镇到处在口播这条当日新闻。人们的话题自然集中在性上头,只是没有挑明了说。人们说:〃要死了,小东西才七岁就这样了。〃人们说:〃断桥镇的大人也没有这么流氓过。〃当然,人们的心情并不沉重,是愉快的,新奇的。人们都知道惠嫂的nǎi子让旺旺咬了,有人就拿惠嫂开心,在她的背后高声叫喊电视上的那句广告词,说:〃惠嫂,大家都'旺'一下。〃这话很逗人,大伙都笑,惠嫂也笑。但是惠嫂的婆婆显得不开心,拉着一张脸走出来说:〃水开了。〃

旺旺爷知道下午的事是在晚饭之后。尽管家里只有爷孙两个,爷爷每天还要做三顿饭,每顿饭都要亲手给旺旺喂下去。那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和昔日一样锃亮,看不出磨损与锈蚀。爷爷上了岁数,牙掉了,那根老舌头也就没人管了,越发无法无天,唠叨起来没完。往旺旺的嘴里喂一口就要唠叨一句,〃张开嘴吃,闭上嘴嚼,吃完了上床睡大觉。〃〃一口蛋,一口肉,长大了挣钱不发愁。〃诸如此类,都是他自编的顺口溜。但是旺旺今天不肯吃。调羹从右边喂过来他让到左边去,从左来了又让到右边去。爷爷说:〃蛋也不吃,肉也不咬,将来怎么挣钞票?〃旺旺的眼睛一直盯住惠嫂家那边。惠嫂家的铺子里有许多食品。爷爷问:〃想要什么?〃旺旺不开口。爷爷说:〃克力架?〃爷爷说:〃德芙巧克力?〃爷爷说:〃亲亲八宝粥?〃旺旺不开口,亲亲八宝粥旁边是澳洲的全脂粉,爷爷说:〃想吃奶?〃旺旺回过头,泪汪汪地正视爷爷。爷爷知道孙子想吃奶,到对门去买了一袋,用水冲了,端到旺旺的面前来。说:〃旺旺吃奶了。〃旺旺咬住不锈钢调羹,吐在了地上,顺手便把那只不锈钢碗也打翻了。不锈钢在石头地面活蹦乱跳,发出冰凉的金属声响。爷爷向旺旺的腮边伸出巴掌,大声说:〃捡起来!〃旺旺不动,像一块咸鱼,翻着一双白眼。爷爷把巴掌举高了,说:〃捡不捡?〃又高了,说:〃捡不捡?〃爷爷的巴掌举得越高,离旺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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