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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日-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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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还没吃饭吧?”宋振和扫了那些老兵一眼,回头去低声问张满全。
“吃不吃都行。”张满全压住满腔怒火,答道。
“先吃饭。”宋振和对等候在一旁的副团长做了个手势,让他把那二十七个老
兵带到大食堂去,却单单留下了张满全。
乌云很快升到半空。风猎猎地刷动树梢。当院子里只剩下宋振和和张满全两个
人时,张满全突然委屈地垂下头,呜呜地抽泣起来。进团部大门时,哨兵已经偷偷
告诉他了,今天宴会上就要宣布新老团长交接。二十八名代表在垦区总部这一通闹
腾,反而促使总部党委下决心换掉宋振和。
“我们连累了你……”张满全哽咽道。
“……”宋振和苦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张满全的肩头。这是个长得既高大又
结实的老兵,还是个好庄稼汉子。
“满全,单独留你几分钟,是有句话要交代给你。你不是个安分的人。过去我
在这儿,不管你捅什么娄子,可以替你担待一切。从今往后,我不在了,你要为自
己担待那一切必须担待的责任。我没有那个意思,要你学成圆滑,变一条泥鳅。但
是……总得学会多用用自己这颗好不容易从爹妈那儿接来的脑袋瓜吧。它还不是个
长空了的老倭瓜吧?!直来直去,捅不了,就得折!你要记住!”宋振和眼圈也红
了。他连连地倒咽几口冷气。风里都带上一些雨的潮腥味了。
“一切到此为止。跟着新团长好好干。”宋振和咬住牙关命令道。
“是。一切到此为止。不过,今天,我还得做最后一件事……”
“别再犯浑了!”
“犯浑也就这一回。我得见见总部几位领导。”
“还有什么可说的?”
“团长,这几个月我们在总部新城接触了不少其他农场的老兵。谈了许多许多
其他地方的情况,接了一沓又一沓递不上去的状纸……”
“是。你们在那儿包打天下咧!”宋振和挖苦道。
“我们哪敢!我们只是想帮他们往上递个话去。你没见,想往上递话的人恁多!
恁可怜……”
“今天这个场合是你们递这种话的场合吗?你们知道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就
瞎给人递!”
“今天我们只想跟总部首长说一件跟我们木西沟、跟我们独立团有关的事。你
走了,咱们独立团要编成工程团。这消息有准头吗?”
“别在我跟前套话。”
“还要调七万劳力。要动迁阿伦古湖边四镇十八村。可这是一件根本办不成的
事。我们在那儿接到过一封很古怪的信。没写信人的姓名。但每个月都给我们寄这
样一封信,要我们把这情况递上去。据这人说,阿伦古湖水根本走不出大裂谷。我
们一共收到了七封这样的信。对了一下笔迹,全是一个人写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个疯子!“
“万一他不是个疯子呢?万一他说的全是真话呢?你想想这后果!”
“总部特设一个小组,十来个专家在勘察论证它的可行性哩!”
“可我说的是万一。让他们听一句反对的话,这没坏处。”
“好。那七封信呢?给我。我去说。”
“团长,你就别再招惹他们了。这件事由我办到底。我一个小小的代理排长,
错了,就是不让我‘代理’,也没半分损头。”
“把那七封信给我。”
“不。这件事我得亲自办。”
“好吧。你再想想吧。什么时候想通了,愿意交出那七封信来了,就让警卫来
叫我。”宋振和说着,撂下张满全,就往院门外走去。张满全追出小院。他发觉小
院已经被团部警卫班看管起来。那二十七个弟兄,围着两箩筐白面馍、两桶蛋花汤,
两脸盆莲花白炒肉片,剥着生蒜,大口大口嚼得牙根发涩的时候,也发觉他们所在
的大食堂被迺发五派来的一个连,团团看管住了。不一会儿,团机关食堂炊事班班
长奉宋振和之令,给张满全送去了一大碗蛋花汤,一大碗炒肉片,一斤白面馍,一
头生蒜,一碟油泼辣子,还给提了一暖瓶开水去。
第23章 张满全其人
第二十三章张满全其人
张满全。男。河南洛丰市人。三十一岁。祖籍甘肃陇南。祖母常年在铁道旁扫
煤屑。那条肮脏而又顽固的铁路,几乎支撑起了他童年记忆的全部重负。名不虚传
一根主干儿。哪年全家迁居洛丰?记不清。为什么要迁居?通常的故事都说是逃难。
逃荒、发大水、或者旱够为虐。兴许是爷爷想到洛丰去发财。因为到了洛丰后,满
全记得他们家的确在洛丰河车站南边小满巷口子上,置起了个煎饼摊。满记。张小
翠。怎么又来个“张小翠”?他说不清。也许不肯说。后来这煎饼摊并进国营第三
十九小吃店。但他们一家照旧住在小吃店楼上那间向着街面开一排四扇大窗的大屋
里。兄弟姐妹多,屋里有不少张双层床。他说他从小就在“兵营”里长大,这样的
说法,和那些排列整齐的双层床不无关系。参军前,上过几年小学。因此,战友们
老说他是“知识分子”。他说:“操,我呀,知吃分子。”不过他对吃,还真不在
行。除了懂点煎饼的门道,连条鱼都做不熟。吃现在的吃惯了。上那几年小学觉得
没多大意思,便仗着天生一副漂漂亮亮的小生身材和脸模子,考进了市豫剧团学员
班。但没两年,栽了。变声期,嗓门劈了。豫剧团想让他改武行。他觉得一辈子在
舞台上跟人鞍前马后地翻腾,呐喊,打旗,一张嘴除了‘在“,就是”是“,未免
活得太窝囊,就想趁早另打锣鼓重开张。但剧团的人还偏不放,觉得他机灵,腿脚
勤快,嘴巴子里又翻得出花活儿,打磨打磨,兴许能培养成一个不错的后台监督。
演出经理。主管外事,草签合同,不会叫剧团亏着。可他偏偏又跟剧团里唱旦角的
一根”台柱子“新乎上了。假如要摊开来,公平地说,是那根”台柱子“想尝他这
根”嫩黄瓜“,勾引的他。但剧团里的人当然不会这么说。’台柱子”艺名叫“响
八县”。闹出事来,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把屎盆子往那根“嫩黄瓜”头上一扣,
保住这根“台柱子”要紧。必须让他走,还有一个理由。台柱子的男人是她父亲的
一个老友。是洛丰市古玩收购门市部大拿一把手的古玩鉴别专家。什么都好,就是
老了一点。他擅长鉴别种种昂贵的古地毯。壁毯。从解放前的那时候,到解放后的
这时候,他结交了不少有地位有身份的“毯友”。他曾经为一位好朋友,从人手里,
用收破烂的出水价,收进一批极为罕见名贵的明代西藏红花毯。仅此一批货,就让
那位同样玩古玩的好朋友,结束了几十年来可怜巴巴地往来于古董大户之间充当
“二过手”的凄凉境地。终于有了自家的庭院。小妾。包车。这好朋友,就是她的
父亲。他肯把女儿嫁给他,跟那批西藏红花毯有什么样的关系,外人不得而知。反
正先有红花毯后,才有这门亲事的。这些年,也常有黑壳小汽车来接她的这位上了
年纪的男人,去省里的大宅院或小楼群里去帮着鉴定各种古玩。市文化局长搭不上
的话茬,他有时能给搭上。那年市里扩建人民公园,圈进的八十八户人家一定得搬
迁,最后搬走了八十五家,拆了八十五户。特批了三户,可以不搬。他和她就在这
余剩的三户里。至今他们还住在人民公园里,独门独户一幢老式小四合院,环境比
省长住的还幽雅。老人亲自找满全谈。既往不咎,只要他离开她,离开洛丰,他能
为他办一切事,补偿一切损失。老人只要面子。他再经不起这种风波的折腾,不想
再闹一次“响八县”。老人甚至捧出一对家藏的北宋年间建窑兔毫碗,战战兢兢、
心疼万分地放在他面前,请他“笑纳”。他看那两个“扁碗”,黑不溜丢,当尿盆
小了点,做菜碗又太土,上不了酒席,就没要;只哈哈一笑说,行了。我当兵去了。
好好看住你那个宝贝疙瘩吧!他真的走了。一甩手,再没回洛丰。
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吧。他呀,只要愿意,管能在凉白开水里也喝得出广东
鸡粥那种天下独一份的鲜味来。
第24章 乔木
第二十四章乔木
后来,张满全和他那二十七个兄弟,仍然被远远地调到集民县的那个骑兵连去
了。连家一起搬。宣布调令的当天,二十八辆大卡车开进独立团。张满全带着这二
十七个兄弟找宋振和告别。宋振和关着院门没见他。一年后,宋振和悄悄去看过他
们。张满全已不常穿发给的灰军服了。他拿高粱秸做了个衣架,支起它们,挂在床
里边的那面墙上。连着裤子和褂子。陌生人进他屋,猛一抬头,老觉着有个灰军人
被吊在墙上似的,准吓一大跳。即便是熟人,也觉得别扭。眼不顺。他平时就老穿
着条正规军里发的黄军裤。上身穿件老土布白褂。剃个寸头,笑嘻嘻地抿着个有棱
有角、不大不小的嘴,往林子边的土埂上一蹲,不多一会儿,不用招呼,准有一帮
子人往他跟前围。虽然早已不让他代理排长了,但无论班里排里以至连里的事,也
常常在这个人围子的三不嘀咕八嘀咕中定盘。过去,骑兵连接家的人不多。从张满
全他们来了后,接家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没人再拆俱乐部的门框窗框当劈柴烧。
没两年,小院呼呼啦啦盖起一大片。就是树还不多。张满全又去找打磨厂林场,等
今年秋天,割完最后一茬马草,给马群备完料,他就带人到林场,替他们打一批盖
房子用的土坯。算是以工换物吧,到明年春上,林场免费给他提供一批一米五左右
高、大拇指儿粗细的银白杨苗。他对宋振和说,过两年你再来瞧吧,不敢说干旱了
三百万年的大坂坡下就再不见一点黄沙,但肯定得有一片片晃晃忽忽、随风翻荡、
支棱着阳光的耀眼、又切开了那亘古荒原的绿或者嫩绿。或者老绿。或者黄绿。或
者软绿硬绿。邻近三株乔木金不换。你信不?反正我信。他们说我是这儿的“二连
长”。这不明摆着糟践人咧。想当连长我还上这鬼地方来混?还只给个二连长。这
帮子丫头养的。不过,咱们这儿还真有棵好苗苗。听说还是你当团长那会儿把他撂
这儿的。你还记得他叫甚嘛?肖大来。给他挪挪地儿吧。别窝坏了这年轻娃。
张满全说得轻巧、平静。自在。好像他身边已经长起一片乔木灌木琵琶柴。其
实,他瞒着宋振和一件大事。他在筹划一场风暴潮。他在等待一场风暴潮。他在掩
盖一场风暴潮。他在组织、煽动,暗中使着吃奶的劲儿哩!他不想让宋振和知道。
他已经不太信任这个老团长了,但他还能谅解他。他不愿让他为他担心。同时,他
也忌讳那个肖大来。他承认他是棵好苗苗,难得有一颗透亮的心。但他仍然觉得摸
不透这个聪慧而沉默的年轻人的心气儿。透着亮光的红影儿前隐隐绰绰总好像游动
着一层两层或稀薄或浓稠或凝滞或动荡的灰雾。他怕他坏了他的事,他愿意他走,
早走。
肖大来曾有过一百次机会,可以离开这个骑兵连。但他没走。不只是讨厌父亲
把他托给那个叫他打心底里厌恶起的“朱伯伯”。也不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风沙窝里
埋没住自己。他常去集民县那只有两间藏书室的图书馆,然后在苏丛曾住过的那个
招待所楼下台阶上坐一会儿。当然更不是被骑兵连哪个骚女子绊住了手脚。她们常
逗他。他脸红。有时他不明白她们到底想干啥。他害怕从她们衣领里边和头发根里
散发出的浓烈的汗酸气,他总觉得女人不应该有这种气味。他喜欢大阴山黄土原沙
窝窝硬朗朗的风和热耿耿干沟那半枯的树。他并没有蓄意追求寻找哪一种粗扩和自
在。他只是潜意识地等待。希望自己长大。张满全那一伙人来了之后,他很兴奋。
他看出张满全对他抱有戒心,不让他掺和他们正在秘室进行的什么事,但他仍然怀
着极浓的兴趣注视着这个富有头领气质的河南侉子。他们各家用破毡片连成的门帘
总在掀动。那些宽厚的汉子。老土布褂子。千层底鞋子。能咬碎铁核桃的下巴。不
常用的钢笔夹进笔记本子。几乎每个人都有这么个老也不离手的笔记本子。在这种
繁忙的出出进进中,骑兵连变样了。仿佛一个被重新粘合起来的碎瓷盘,或掂了炉
膛净了炉坑掏了烟道换了炉算炉条正待升火起航的一条铁壳老船。屏息静气中各就
各位。原先那些浪荡惯的“盲流兵”,忽而都整整齐齐地穿起了灰军服。而那二十
七位从独立团本部赳下来的家伙却一色地学张满全的样儿,上身穿一件白老土布褂
子。每天都有十二匹军马投入训练。引流管一根根扛到地头。松软的沙质土终于被
犁开。草根被翻起。尘土在灼热的对流中弥漫。他惊叹这种气质和变异。他拿大铡
刀铡马草。细碎的干草埋起了他黝黑壮实的腿杆儿。
宋振和回到管理处处部,既没回家,也没回武装处办公室。他往高处走。这是
一片被最早砍伐的黑杨林区。砍得很干净。光秃秃地一直延伸到木西沟那高耸的沟
壁。风化中的沟壁,裂开许多条深峻的缝隙。在许多次崩坍之后,留下了许多根独
立的大柱,危如累卵地耸立在沟壁前。尔后在某一个深夜匐然坍塌。或者在某一个
凌晨,沟壁继续风化,继续留下肯定要坍塌的大柱。木西沟越来越宽阔,也越来越
灼热、于旱。木板人行道早该修理替换了,但迺发五下令,绝不许再砍伐木西沟里
的树。一棵也不行。由着木板人行道去糟烂。缺损。残破。木西沟不能没有这一类
乔木种属的大树。砍光了黑杨树,不出三五年,沟两侧绵延百里千里的荒沙,就会
像被阿拉伯神灯施加了魔道的妖怪一样,喧嚣着来填平你木西沟。迺发五坐在木格
子窗前。和夹带着黄沙的风交谈。他宠爱所有这些高耸的黑杨树。他一定要再扩建
十六个农场。那天,泅洋带他去见过白老大以后,他肩周的老伤又一次发作。深夜,
他烧烫了十八块红砖,来热敷。止疼。消炎。他不愿再见白老大——虽然回到木西
沟以后,他让人给白老大送去了两袋白砂糖、两条羊腿和两斤烟叶——他不信,几
十年前,那么两个盲流崽儿能鼓捣着差一点修成那样一条大铁路,现在反而不能把
沙荒完全挡在阿达克库都克门外!滚烫的红砖穿透脊椎把空窑的闷热干燥传遍他周
身的骨骨节节。窗外黑将下来。他不让拉窗帘。
那边高地上,有几间刚修复起来的半地窝子。宋振和把它们打通,连成一个‘
大厅“。武装处处长实际是个闲职。他没有更多的地方可去,就常到这个”大厅
“里来坐一会儿。自己跟自己下盘棋。煮煮挂面。管理处小车班有空余的车了,带
上两个参谋一起下去转转,上那些常常是牢骚满腹的老连长家里坐一会儿,切个瓜,
盘起腿唠一会儿嗑。名义上,独立团也受武装处管,但他绝对不去独立团。即便非
得由武装处去传达的文件,他也打电话把独立团的干部叫到武装处来。他没法再走
进独立团那高堡似的大院。他不想让自己跟谁怄气。独立团一直在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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