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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爱情-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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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爱情》
《革命时期的爱情》序
这是一本关于性爱的书。性爱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动,但自发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时候是不许可的,这就使事情变得非常的复杂。举例言之,颐和园在我家北面,假如没有北这个方向的话,我就只好向南走,越过南极和北极,行程四万余公里到达那里。我要说的是:人们的确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一切,包括性爱在内。故而性爱也可以有最不可信的理由。
作者 93/7/16
有关这本书:
王二1993年夏天四十二岁,在一个研究所里做研究工 作。在作者的作品里,他有很多同名兄弟。作者本人年轻时也常被人叫作"王二",所以他也是作者的同名兄弟。和其 他王二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插过队,是个身材矮小,身体结实,毛发很重的人。
第一节
王二年轻时在北京一家豆腐厂里当过工人。那地方是个大杂院, 人家说过去是某省的会馆。这就是说,当北京城是一座灰砖围起的城 池时,有一批某个省的官商人等凑了一些钱,盖了这个院子,给进京 考试的举人们住。这件事太久远了。它是一座细砖细瓦的灰色院子, 非常的老旧了;原来大概有过高高的门楼,门前有过下马石栓马桩一 类的东西,后来没有了,只有一座水泥门桩的铁栅栏门,门里面有条 短短的马路,供运豆腐的汽车出入。马路边上有一溜铁皮搭的车棚子 ,工人们上班时把自行车放在里面。棚子的尽头有个红砖砌的小房子 ,不论春夏秋冬里面气味恶劣,不论黑夜白天里面点着长明灯,那里 是个厕所。有一段时间有人在里面的墙上画裸体画,人家说是王二画 的。
王二在豆腐厂里当工人时,北京冬天的烟雾是紫红色的,这是 因为这座城里有上百万个小煤炉,喷出带有二氧化硫的煤烟来。当阳 光艰难地透过这种煤烟时,就把别的颜色留在天顶上了。这种颜色和 他小时候见过的烟雾很近似。对于颜色,王二有特别好的记忆力。但 是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他居然是个色盲。早知道自己是个色盲 ,他也不去学画,这样可以给自己省去不少的麻烦。
王二在豆腐厂当工人时,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色盲,将来当不了 画家。相反,他们只知道他右手的手指老是黑黑的,而别人不这样。 这说明只有他经常拿着炭条画素描,别人则不画。而厕所墙上的裸体 画正是炭条画的。除此之外,画在白墙上的裸体女人虽然是一幅白描 ,只有廖廖可数的几根线条,那几根线条却显得很老练,很显然是经 常画才能画得出来。这些事足以证明是他画了这些画。那个女人被画 出来以后,一直和上厕所的人相安无事。直到后来有人在上面用细铅 笔添了一个毛扎扎的器官和一个名字,问题才变得严重起来。照他看 来,原来作画的和后来往上添东西的显然不是一个人。但是这些话没 人肯听。人家把厕所的墙重新粉刷了,可是过了没几天,又有人在厕 所里画了这样一个女人,并且马上又有人添了同样的东西,这简直就 是存心捣蛋了。你要知道,人家在那个女人身边添的名字是"老鲁" ,老鲁是厂里头头(革委会主任)的名字。这位老鲁当时四十五六岁, 胖呼呼的,两个脸蛋子就像抹了胭脂一样红扑扑的,其实什么都没抹 。她说话就像吵架一样,有时头发会像孔雀开屏一样直立起来。她是 头头,这就是说,她是上面派来的。有她没她,一样的造豆腐,卖豆 腐。但是谁也不想犯到她手上。当时还没有证据说是王二画了那幅画 ,她就常常朝王二猛扑过来,要撕王二的脸。幸亏这时旁边总是有人 ,能把她拦住。然后她就朝王二吐吐沫。吐吐沫想要吐准需要一定的 练习和肺活量,老鲁不具备这种条件,所以很少吐中王二,都吐到别 人身上了。
厕所里的那个女人画在尿池子的上方,跪坐着手扬在脑后,有 几分像丹麦那个纪念安徒生的美人鱼,但是手又扬在脑后,呈梳妆的 姿式。那个毛扎扎的器官画在肚皮上,完全不是地方。这说明在这画 上乱添的人缺少起码的人体解剖知识——假如老鲁的那部分真得长得 那么靠上的话,会给她的生活增加极多的困难。进来的人在她下面撒 尿,尿完后抬起头来看看她,同时打几个哆索。然后就收拾衣服出去 了。我猜就在打那几个哆索时,那位不知名的画家画出了这个女人— —总共也用不了五秒钟,但是这五秒钟几乎能让王二倒一辈子的霉。
王二在豆腐厂里当工人是一九七三年的事,当时北京城显得十 分破败,这是因为城里的人衣着破旧。当时无所谓时髦,无所谓风流 ,大家也都没有什么财产。没有流行音乐,没有电影可看,在百无聊 赖之中,每个人都想找别人的麻烦。
一九七三年早已过去了,厕所里的淫画是一件很常见的东西, 像老鲁那样的人也无甚新奇之处。所以我们看到以上的论述,就如看 一幅过时的新闻图片,不觉得它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只有一种情况 会使这一点发生变化,就是那位王二恰巧是你。把这一点考虑在内,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第二节
小的时候我想当画家,但是没当成,因为我是色盲。我经常怀 疑自己有各种毛病,总是疑得不对,比方说,我怀疑过自己有精神病 ,梦游症等等,都没疑对。因此正确的怀疑方式是:当你想当画家时 ,就怀疑自己是色盲;想当音乐家时,就怀疑自己是聋子;想当思想 家,就怀疑自己是个大傻瓜。如果没有那种毛病,你就不会想当那种 人。当然,我想当画家的原因除了色盲外,还有别的。这些情况我慢 慢地就会说到了。
前几年,夏天我们到欧洲去玩。当时我是个学生,乘着放暑假 出来玩,和我一道去的还有我老婆,她也是个学生。我还当过工人, 教师等等,但当得最久的还是学生。我们逛了各种各样的地方,最后 到了比利时,布鲁塞尔有个现代艺术画廊,虽然我们一点也不懂现代 画,但是也要去看看,表示我们是有文化的人。那个画廊建在地下, 像一个大口井,有一道螺旋走廊从上面通到井底。我顺着走廊走下去 ,左面是透明的玻璃墙,右面是雪白的墙壁,墙上挂着那些现代画。 我走到达利的画前,看他画的那些半空里的塔楼,下肢细长,伸展到 云端的人和马。这时我的右手忽然抽起筋来,食指忽左忽右,不知犯 了什么毛病。后来我才发现,它是挣扎着要写出个繁体的为字来。这 种毛病以前也有过,而且我作梦时,经常梦见红砖墙上有个为字,好 像一颗巨大的牛头。后来我在那个画廊里坐了半天,想起一件小时候 的事。小时候我住在一所大学里,有一天上午从家里跑出去,看到到 处的砖墙上都用白粉写着大字标语,"为了一零七零",这些字的样 子我记得很清楚,连周围的粉点子全记得很清楚,但是我当时一个也 不认识。我记得为字像牛头,一字像牛尾巴。如果细想一下牛头牛尾 的来路,就会想到家里那些五彩缤纷的小画书。我顺着那些砖墙,走 到了学校的东操场,这里有好多巨人来来去去,头上戴着盔帽,手里 拿着长枪。我还记得天是紫色的,有一个声音老从天上下来,要把耳 膜撕裂,所以我时时站下来,捂住耳朵,把声音堵在外面。我还记得 好几次有人对我说,小孩子回家去,这儿危险。一般来说,我的胆子 很小,听说危险,就会躲起来,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在梦里。没有 一回做梦我不杀几个人的。当时我就认定了眼前是个有趣的梦境,所 以我欢笑着前进,走进那个奇妙的世界。说实在的,后来我看见的和 达利画的很有近似之处。事实上达利一九五八年没到过中国,没见过 大炼钢铁。但是他虽然没见过大炼钢铁,可能也见过别的。由此我对 超现实主义产生了一个概念,那就是一些人,他们和童年有一条歪歪 扭扭的时间隧道。当然这一点不能说穿,说穿了就索然无味。
五八年我走到了操场上,走到一些奇怪的建筑之间,那些建筑 顶上有好多奇形怪状的黄烟筒,冒出紫色的烟雾。那些烟雾升入天空 ,就和天空的紫色混为一体。这给了我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想法,就是 天空是从烟筒里冒出来的。但我不是达利,不能把烟囱里冒出的天空 画在画布上。除此之外,周围还有一种神秘的嗡嗡声,仿佛我置身于 成千上万飞翔的屎克螂中间。后来我再到这个广场上去,这些怪诞的 景象就不见了,只剩下平坦的广场,这种现象叫我欣喜若狂,觉得这 是我的梦境,为我独有,因此除了我,谁也没有听见过那种从天上下 来撕裂耳膜的声音。随着那个声音一声怪叫,我和好多人一起涌到一 个怪房子前面,别人用长枪在墙上扎了一个窟窿,从里面挑出一团通 红的怪东西来,那东西的模样有几分像萨其马,又有几分像牛粪,离 它老远,就觉得脸上发烫,所有的人围着它欣喜若狂——这情景很像 一种原始的祭典。现在我知道,那是大炼钢铁炼出的钢,是生铁锅的 碎片组成的。——我哥哥当时在念小学,他常常和一帮同龄的孩子一 起,闯到附近的农民家里,大叫一声"大炼钢铁",就把人家作饭的 铁锅揭走,扔下可怜的一毛钱,而那个铁锅就拿到广场上砸碎了—— 没炼时,散在地上就像些碎玻璃,炼过以后就粘在一起了。但是我当 时以为在作梦,也就欣喜若狂——虽然身边有好多人,但是我觉得只 有自己在欣喜若狂,因为既然是做梦,别人都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 。这种狂喜,和达利画在画布上的一模一样。等到后来知道别人也经 历过大炼钢铁,我就感到无比的失望。
后来在布鲁塞尔的画廊里,我看到达利的画上有个光屁股小人 ,在左下角欢呼雀跃。那人大概就是他自己罢。我虽然没去西班牙, 但是知道那边有好多怪模怪样的塔楼,还有些集体发神经的狂欢节, 到了时候大家都打扮得怪模怪样。所以没准他三岁时见到了什么怪景 象,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怪梦,傻高兴一场。狂欢节这个概念不算难, 到了四五岁就能理解。大炼钢铁是个什么意思,就是到了十几岁也懂 不了。我是五二年生人,五八年六岁,当时住在一所大学里。所以我 怎么也不能理解哇哇叫的是高音喇叭,嗡嗡叫的是鼓风机,一零七零 是一年要炼出1070万吨钢,那些巨人是一些大学生,手里的长枪是炼 钢用的钢钎,至于哇哇叫出的小土群,小洋群是些什么东西,我更不 可能懂得;何况那天的事有头没尾,后来的事情在记忆里消失了,就 更像个梦。直到我都二十岁了,对着小臂上一个伤疤,才把它完全想 了起来。那天我看完了出钢,就往回走,在钢堆边上摔了一跤,钢锭 里一块锅茬子把我的小胳膊差一点劈成两半。这件事太惨了,所以在 记忆里呆不住,用弗洛伊德的说法叫作压抑。压了十几年我又把它想 了起来,那天我不但流了很多血,而且我爸爸是拎着耳朵带我上医院 的。关于这一点我不怪他。我们家孩子多,假如人人都把胳膊割破, 就没钱吃饭了。后来我老想,在炉子里炼了好几个钟头,锅片子还能 把我的手割破,从冶金学的角度来看,那些炉子可够凉快的。为此我 请教过一位教冶金的教授,用五八年的土平炉,到底能不能炼钢。开 头他告诉我能,因为只要不鼓冷空气,而是鼓纯氧,不烧煤末子,而 是烧优质焦炭,就能达到炼钢的温度,后来他又告诉我不能,因为达 到了那种温度,土平炉就要化了。土平炉虽然沾了个土字,但是这个 土不是耐火粘土,它是砖砌的。顶上那些怪模怪样的烟筒是一些粗陶 的管子,那种东西不炼钢时是用来砌下水道的,一炼钢就上了天了。 羞耻之心人皆有之,大炼钢铁一过去,人们就把炉子拆得光光的,地 面压得平平的,使得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但是还是有一些踪迹 可寻,在院子里一些偏僻地方,在杂草中间可以找到一些砖堆,那些 砖头上满是凝固了的气泡,黑色的瘤子,就像海边那些长满了藤壶, 牡蛎壳的礁石——这说明凉快的炉子也能把砖头烧坏。这些怪诞的砖 头给人以极深的印象。像这种东西,我在那个画廊里也找到了。像这 样的记忆我们人人都有,只是没有人提也没有人来画,所以我们把它 们都淡忘了。我想起这些事,说明了我身上有足够当一位画家的能量 。而且像我这样一个有如此怪诞童年的人,除了当个画家,实在也想 不出当什么更合适。但我没当成画家,因为我是色盲。这一点在我二 十六岁以前没有人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说明我根本算不上色盲,顶多有点色弱罢了。但是医生给检查出来了。因此我没有去搞艺 术,转而学数学了
第三节
厂里有一座高塔,王二就在塔顶的房子里磨豆浆。后来他不在 豆腐厂了,还常梦见那座塔。如果让弗洛伊德来说的话,这意味着什 么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雪白的豆浆老是从塔顶上下来,流到各车间 去。豆浆对于豆腐厂就像自来水对一座城市一样重要。其实根本用不 着弗洛依德,大家都知道那个塔像什么,有人说:咱们厂的那个塔像 denjiu,这就是说,这座塔上该穿条裤衩了。通到塔上去的梯子是爬 烟囱的脚手梯,这是因为在塔上工作的都是男青工。送豆浆的管道都 架半空中和房顶上,顺着它他们和豆浆一样在厂里四通八达,所以他 也很少下地来,这叫人想起已故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的小说——这位作家的作品我是百读不厌。老鲁在地下看了这 种景象,就扯破了嗓子嚷嚷,让王二下来。但是王二不理她,这是因 为冷天管子不是冻就是堵,他正赶去疏通。她看到王二从跨越大院的 管道上走过时,总抱着一线希望,指望王二会失足掉下去,被她逮住 。但是他在上面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从未失足。就是偶尔失掉平衡, 顶多也就是走出几步像投保龄球那样的花步,离掉下去还远着哪。假 如她能做到,一定会拣煤块来打他。但是在大冬天里,一位穿中式棉 袄的胖女人又能把石块扔到多高呢。她所能干成的最有威慑力的事就 是拿了掸房顶的长杆鸡毛掸子来捅他的腿,王二只好退回原来的房顶 上去。但是过了不一会,就会有人在对面车间里拼命地敲管子,高喊 道豆浆怎么还不来。在这种情况之下老鲁只好收起长竿让他过去——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厂里的革委会主任,不敢干得太过分,让厂里造 不出豆腐,而豆腐能否造出来,就取决于王二能否走过去,疏通管道 ,使豆浆流过去。除了对老鲁,王二和厂里每个人都说过,他没画过 那些画。本来王二也可以对老鲁说这番话,但是他没有勇气站到她面 前去。他想,反正她也逮不住我,就让她在下面嚷嚷罢。
有关这件事,还有一些需要补充的地方。王二这家伙是个小个 子,才过了二十岁,就长了连鬓胡子,脸上爬满了皱纹,但一根横的 也没有,全是竖着的,自然卷的头发,面色黝黑,脸上疙疙瘩瘩。脸 相极凶,想笑都笑不出,还有两片擀了毡的黑眉毛。冬天他穿一套骑 摩托送电报的人才穿的黑皮衣服去爬管道,简直是如履平地。别的人 四肢伏地时多少会感到有点不自然,他却显得轻松自然,甚至把脚伸 到了鼻子前面也觉得自然。飞快地爬了一圈下来,膝盖上一点土都不 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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