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雪-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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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田的樱花开了，十年了。看了十次，子凝每次都会觉得，果然如无欢所说，美不胜收。漫天花雨，一夜时间全部盛开，又在一夜之间全部凋谢。来去匆匆，无法挽留。
　　
　　这样的清晨，依旧是她一个人的时分。子凝慢慢走进花园，在漫天花雨之下，靠在无欢身旁。她觉得两个人不需要说一句话，就这样静静靠着，最好。
　　
　　长长的梦啊，就好像回到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子凝在一阵剧痛中醒来，发现自己盘腿坐在地上，身上的不适似乎已经退去，充满了温和的力量。远处似乎回荡着叫喊声，月光下，她抬眼看见对面数丈之远处，无欢躺着血泊中。那血迹是那么长那么多，犹如刻在心上的伤口，蜿蜒狰狞，触目惊心。
　　
　　惊诧之下，子凝一句话也说不出，本能的踉跄的站起来跑过去把无欢抱在自己怀里。发现她身上除了心脏位置在不断的流血之外，被血染红的轻薄白衣之下被杜确砍伤的长长伤口似乎也开始裂开，自己捅伤的中脘更是和山泉流淌一样冒血，在无欢身下慢慢聚成腥红的一滩。
　　
　　“无欢！！！”子凝看着无欢抽搐中的身体，大声的呼喊，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似乎这样可以拉住她不断走向死神的步伐，“无欢！！！不要离开我！！不要！！”浓浓的哭腔，惊慌的眼泪不断滴落在无欢脸上。
　　
　　无欢涣散的眼神聚焦到爱人的脸上。啊，子凝，我好想你。我好想留在你身边啊，我好想哪里都不用去，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留在你身边啊。原来临死之前，还是可以看到你。可是我没有时间了，没有机会了，没有力气了。我说我要保护你一辈子，可惜我的一辈子，只能到这里了。
　　
　　“子凝。。。。。。”
　　“嗯。我在，我在这里。”子凝握住无欢颤抖着抬起来的右手，才发现右臂上满是刀伤，整条小臂上肌肉都显得磕磕巴巴，残破不堪。
　　
　　无欢把手伸向自己颈口，辛苦的拽出那块染血的玉，放在子凝手心。有一种预感，无欢这样是要将她生命最后支撑的力量也交付给赐予她力量的人。而一旦离开这力量，无欢也即将告别匆忙而残酷的人世间。“不要离开我。无欢！无欢！！不要离开我！！”无欢说不出话，血液已经从喉头满溢出来。原来卜苍万说的失血过多而亡，就是这个样子啊。她看着子凝，脸上挂着微笑，好像很多很多年前，她在扬州，她看着子凝的样子。
　　
　　如果最初和最后能在一个点交叠从而使一切成为一个完整的圆，那么就是现在吧。我不忍心让你眼睁睁看着我走，但是没有办法了，我只好用微笑来和你告别。请不要怀疑，我是真的真的很开心，我很满意，我的一生因为你有这样壮烈忧伤而美丽的经历，我三生有幸，无怨无悔，可以平静的堕入轮回六道，来生相会。
　　
　　现在想起来，子凝觉得，那种眼神，就是一种单纯的简单的爱。简单到不求回报，不在乎结果，只求对方好，只为对方好，完全可以抛弃自己的一切，从生命到尊严的一切去为对方着想的爱。
　　
　　没有那种将死之人的绝望，恐惧，冰冷，只是一种温暖的关爱和恋慕。
　　
　　昨晚长长的梦里，子凝再一次回到那一刻，亲眼看着无欢带着微笑，眼神涣散如萤火一般，安静的死在自己怀里。梦里她不再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只是一如当初，或者比当初更加用力的抱着无欢残存余温的残破消瘦的躯体，一生一世不想放开。
　　
　　“。。。无欢，花又开了。”子凝拿出同样挂在自己颈口的那块玉，轻轻叩击身旁的墓碑。“我说要带你回来。。。”可惜，是在你死后，我才带着你的灵柩回到此地安葬。
　　
　　那天她抱着无欢的身躯一直在哭泣，哭了不知多久，哭到昏迷，然后醒来继续哭泣。朱元清检查了无欢的遗体，都不忍心告诉她：这么多年，无欢身上被自己捅伤的中脘从来没有愈合。子凝看着无欢的躯体，无论如何不肯放进棺材，只想一直这样看着她，看着她比从前瘦了多少，比从前憔悴了多少。哪怕那张脸上一直保留的笑容，她面对着被自己负了一辈子的爱人，也只有眼泪。
　　
　　“十年了。”子凝轻轻的说，好似这十年，过的如同一炷香燃尽一般快。无欢死后便宣布出家的子凝选择带着自己爱人的灵柩回到秋田隐居，再也不过问世事。云游和子清接着做自己的门主和门主夫人，隐居在逍遥峰。间或来看看子凝。啸歌依旧是大将军，她和子璇的养子方骏现在也长大了，出落得小小年纪一表人才。无琰和无痕在江南一带安心作了富商，无琰的女儿无岚今年都四岁了，不知道今年会不会带着回来看看，也不知道无痕有没有钟意的人了。
　　
　　“大家都好好的，放心。。。你呢，在那边好不好？”
　　
　　明知无法得到回答，子凝还是每天都会坐在这漫天花雨之下和无欢聊天。一坐就是一整天，十年如一日。往昔历历在目，她总是会想，一下子就十年了，一下子，距离我们俩第一次在扬州相见，二十一年过去了。
　　
　　“我负了你一辈子，你也不恨我。”无欢没有留下遗书给她，也没有只言片语。临终的仓促间，只有那温暖的眼神向自己表明：我不恨你，我一如多年前一样，爱你，会一直爱你，直到时光的尽头。
　　
　　当玄芳告诉我你的心意的时候，当姐姐告诉我你如何坚持着痛苦的服药，就是为了完成答应我的事的时候。。。无欢，我都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把自己的心一片一片拾起来拼凑回现在这个样子的。
　　
　　十年了，我不再做恶梦了，我不再不时痛哭或者不自觉的流眼泪了。我只是很想你，也许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可是我感觉不到。曾经的一切，都不可能回来了，回不来了。
　　
　　这一路上，那么多艰难困苦，刀光剑影，繁花似锦，阴谋诡计。我们端着深爱对方的心，却也许一直在做着一意孤行的事情。半路我以为我弄丢了你，你也抛弃了我。最后却发现，是我对你视而不见，而你从未有过放弃的心。
　　
　　曾经我希望你可以在玄芳这里获得新生，以为离开了我你就可以获得幸福。你走了，我才发现：虽然说来，执拗有些不切实际，但是有时候没有了那个人，就真的没有了任何意义。
　　
　　你为我付出一生，我用余生来陪伴你。这样，多美好，多满足，多凄凉有多壮丽。
　　
　　“公主。”玄芳端来麦茶，轻轻放在地上。“玄芳，你说，她现在是转世投胎了，还是在那边等着？”玄芳略一俯身，继而抬头看着墓碑，上面按照子凝的要求，不要刻什么乱七八糟的冠冕的名号，只有“北宫爵无欢之墓”而已。玄芳心里已经淡然，自己爱这个人爱了一辈子，却没有发现，其实一直爱的，并非这个人，而是自己如此存在并且自我折磨的感觉。恰似无欢在想通之前，抱着的那种随便死不死、生死无差的心态。
　　
　　“奴婢以为，不管殿下在哪里，她都会回来看你的。不论何种形式，何时何地。”
　　
　　子凝点点头。玄芳旋即告退。她并没有按照无欢的意思和无琰他们一起去扬州，由无琰服侍直至终老。她想留下来，就呆在自己熟悉的秋田，帮助无欢照顾子凝。似乎在子凝身上，她能看到无欢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份牵挂。保护你的牵挂，让你安心，是我余生里唯一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愿在对你的无尽思念里碌碌无为的老去，我愿意睹物思人。
　　
　　这是快乐的故事，还是凄惨的故事。这个问题，子凝现在不想了。遇到你，爱上你，得到你的爱情，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如今你不在了，能够陪着你，是赎罪也好是放逐也好是延续也好，是我唯一愿意做的事情。哪怕到最后，我们和我们的故事还有爱恨都将全部化为灰烬，飘散在无尽的宇宙之中，证明一切都是徒劳无意义，我也愿意就这样，就这样在你身边，获得另外一种恩典和永恒。
　　
　　子凝靠着墓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和无欢聊着彼此最喜欢的《诗经》里面的一句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