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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于青春-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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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队长沉沉地说了一句。徐五四当然领会,这是指他下午劝阻壮丽明这件事而说的。可他心里却别扭,在凌队长眼里,好象他天生就是个“愣头青”,“没遮拦”,今天没跟着壮丽明火上浇油,就算是“表现不错”了。他委屈!可这时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屋里真闷。他打开一扇窗子,远处大街上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他长长地呼了口气,像是要把胸中的郁闷一下全吐出去,看看表,七点了。他没心情再谈下去,低声问了一句:

“您不回家?”

凌队长一动不动,好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

“最近,见着葛建元了吗?”

“没见着,怎么啦?”

“没什么,我是说,那件事你是做得对的,怪我不好,委屈你了。”

他万没想到凌队长会在这个时候如此郑重地向他表示歉意。进刑警队一年多了,他从来没见过凌队长向谁这么认真地道过歉、,这二瞬间,他甚至后悔当初那么尖锐强硬地顶撞队长,如今人家冲他一低头,你反要觉着欠了什么情分了。人啊,也许都这样儿。一夕之间,一念之间,可以干戈玉帛。

他把头低下来,又摇了摇,“这事也怪我,可能当初没把审马有利的详细情况跟您说清楚。”

“不,不怪你,”凌队长却用一种复杂得难以捉摸的眼光看着他,说了一句他意想不到的话:“我一直是清楚的,我只是,太性急了。”

啊——?徐五四的瞳孔都吃惊得放大了,葛建元构不成窝赃罪,难道凌队长一直是清楚的?他为什么?一个老公安人员,为什么要这样!这仅仅是性急的问题吗?五四身上冒汗了。

凌队长还是那个不动声色的面孔,默默站起来,打开保险柜,取出一卷材料来。

“要不是天天忙骆进财这个案子,我早想把这些材料给你看看了。”

卷宗皮里的材料厚厚的,没有装订。

“这就是葛建元从1979年开始,三次涉嫌犯罪的材料。三次,都是证据不全,不了了之了。”

凌队长一字一顿地说着,仿佛这几句话有许多分量似的。徐五四的声音也不由得放沉重了。

“您上次说的房修公司的盗窃案……”

“那是最近的一次。房修公司俱乐部的二十英寸彩色电视机被窃。彩电是美国货,一个华侨送的,国内没有进口这种彩电。案发后的第三天,有两个房修公司的工人偶然到葛建元家串门,无意中发现那台彩电就在他的床底下藏着,型号、新旧,一点不错,回去向保卫干部汇报了。可保卫干部没有找我们就冒冒失失地向葛建元追问这件事,葛建元当然不会承认,说那彩电是他一个朋友卖给他的,这个朋友,就是马有利!”

“嗅!”徐五四禁不住叫出声来。

‘哪个机会很可惜,如果保卫干部及时向我们报案,我们及时采取措施的话,很可能在葛建元家里人赃俱获。可是保卫干部到第二天才找到马有利核对情况,一切都晚了,葛建元有充分时间同马有利串供,所以马有利一口承认电视机是他以一千元的价格卖给葛建元的。”

“这不是美国货吗?应该问马有利是从哪儿搞来的!”

“这还不好编,在东单信托商店旁边的胡同里,从一个陌生人手上买的。”

“那么电视机呢?叫葛建元拿出来让人认认。”

“还是在东单信托商店的胡同里,葛建元又把它卖给另一个陌生人了。”

“这简直是哄孩子!”

“对了,他们撒谎并不高明,可对法律来讲,就是再蠢的谎言,也要靠证据来推翻它,证据呢?没有。”

“盗窃现场没有勘查吗?”

“俱乐部的大门平时是不锁的,谁都能进去,葛建元做为房修公司的职工,有正当进出的理由,所以,现场没有勘查的价值。”

徐五四目瞪口呆地听着。

“还有,大前年有人在葛建元的衣服兜里找烟抽,却翻出了一个吓人一跳的存折来,多少?一万!他一个普通三级工,哪儿发的横财?我们查了一段,没有线索;想去银行查实,人家有为客户保密的规定,没有确凿证据不给查;仅凭一个人的揭发检举,我们又木能采取任何动作;而且你也知道,咱们人力有限,在一个案子上耗不起太长的时间,结果最后也放弃了。”

这些话要是放在以前,徐五四也许会说:“没有证据嘛,本来就该放弃,没证据就别动人家的心思。”可他现在不但说不出这话来,自己心里甚至也猛烈地跳了一下——那天,他不是也在葛建元家里看见过一个可疑的玉兽吗?后来被葛建元匆匆忙忙藏起来了,难道就没有可能是件来历不明的古董?太可能了!但你就是把一千个可能性加起来,也不等于一个肯定性啊!

凌队长站起来,认真地收起那卷材料。就着窗外黄昏薄暮的余光,徐五四依然看得见他的头发就要白了,不,已经白了。他把材料送进保险柜,锁上,站在那儿长长地出了口气,仿佛有赶不尽的疲倦,又突然挥了一下手,动作却是那么干脆利索,声音也墓地有了力量:“葛建元肯定有问题,绝不会有错的,只不过没抓住他的尾巴就是了。当然,现在还没法认定他有罪,可我们国家的法律也并不实行‘无罪推定’的原则,没有抓住尾巴,不等于没有尾巴。而且这种人,我是看透了,不给他点苦头就指望他改恶从善,做梦去吧!‘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知道这个典故四K’顿了人下似乎并不等着五四回答什么又说,“摩托车这。件事出来以后,我本来想趁机会把他收进来算了,总比漂在社会上害人强,我是太性急了,不应当这么做,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坚持。你来队里一年了吧,没发现你还有这么种一丝不苟的素质,好,我喜欢这样的。唉,我也是仗着对葛建元心里有底,才破例搞点歪门邪道的手段。后来想想,不行,要是开了风气,别人也学着样儿做,岂不乱套吗。这事幸亏你硬顶着没搞成,不然我非后悔不可。”

徐五四直想掉眼泪,他觉得自己真混,仿佛再也亮不起那理直气壮的嗓门儿了,呼瞒着说:“我只是,只是怕搞错了案子,队长,我从进公安学校那天起,就发誓要当一个好警察,一个称职的、问心无愧的好警察……”他看见凌队长的脸一下子变得慈祥起来,还有那从未有过的亲切的目光……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

“三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跨进北京市公安局大门的时候,才十六岁_十六岁,多好的年组我也是发过警地。要为新的政权,为解放了的人们,为咱们的北京城,当个好警察。三十五年过去了,对这个初衷,我自信是身体力行的。这些年,我亲眼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茬一茬地补充进来,有不少人干得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好。可有时我也觉得,咱们这些穿‘官儿服’的,怎么样才算尽职了,怎么样才称得上一个好警察?局里这一茬一茬的人,各自都有各自的看法、标准。你们也许认为,能一辈子不冤枉无辜,不搞错案子,就可以问心无愧了。可我们这帮老一点的,心事就更多一些。特别是现在,我们总觉得自己没能好好地尽职,总忍不住要去怀念六四、六五那几年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升平盛世。我们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不象你们,一进来就赶上十年内乱,没有我们这种怀念和幻想。你看前些年,开大会做报告一张嘴就是那句套话,叫做社会治安有所好转,但恶性案件仍有发生,但实际情况怎么样,咱们在基层工作的人最清楚嘛,那时候,社会治安越来越坏,恶性案件有增无减!在这么个现实下,还一味坚持少捕少拘,不敢提‘乱世用重典’,一提,有人就扣帽子,说你否定大治天下。有什么办法?全在那儿自己骗自己呢!老百姓那几年是怎么说我们的?说我们笨蛋、能包、废物点心。人们上街出门走黑道,连点安全感都没有。大家恨小偷流氓猖狂,也恨我们这些公安人员没用。我这次去沈阳,沈阳市局的同志说,当时有人把沈阳出的那六个劫机犯、二王流窜杀人犯和咱们公安局并列起来了,叫六英二虎一能,我干公安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干到这个份上,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这三十五年,我可以说基本上没搞错过案子,没冤枉过好人;‘文化大革命7一开始我们这些老公安就卷铺盖了。所以也没有欠帐。可我仍然觉得我们没有尽职,一个工作上从来不出错,可对人民生命财产的损失也一点不着急不痛心的警察,是好警察吗?至少在我这儿,我不承认他!”

徐五四一连串地打着冷战,脸上却烧了一片火,如果这时候有人摸他一顿,他也情愿挨着。这些年他天天觉得自己已经不错了,可以问心无愧了,别胆怯、别出错、别摘砸了案子,他对自己一直就是这么个标准,可除去媛媛以外,对那些被打被杀被侮辱被祸害的父老.他见来没有过象凌队长这样发自内心的惭愧和焦急,从来没有过!而他还一直以为凌队长只不过是个极为熟练的机器人呢。他三十岁了,竟是这样一个混人!

“五四,你也是从十年动乱中走过来的人,应该有体会,社会治安的问题是长期动乱的后遗症,没有快刀斩乱麻的气魄绝搞不好。这话我以前就说过,现在看怎么样?要不是前年中央坚决提出‘从重从快’的原则;要不是咱们全国几十万干警拼命干,怎么会有现在的局面?多年降不下来的发案率降下来了;老百姓拍巴掌叫好了;我们也觉得实现社会治安的根本好转真的有奔头了,干着是那么回事了。中央撑腰,老百姓也撑腰,往下就看咱们的了。不是要当个好警察吗?行,那就既别罚无辜,也别赦有罪。现在光是把浮在面上的一层脏沫子打掉了,还有不少沉在下面的渣滓没动呢,有朝一日水一浑,照样沉渣泛起,象葛建元这样的,你别小看了他!”

“不,凌队长,我不是个好警察,我真的不是好警察……”

天黑了,他记不清是怎么离开凌队长的办公室的。踏上宽阔的马路,回头看去,他们的办公楼里已经亮起了点点雪白的灯光。今晚上加班的格外多。马路边,乘凉的人群也开始拥挤起来,搬个板凳,铺块凉席,安闲吸茶,高声谈笑;几个孩子喧哗着从他后面擦身跑过去了,是女孩儿,一片斑斓耀眼的裙子飘飘地融进了柔和的夜色里。他深深地、庄严地吸了口气,陡然觉得双肩沉重了许多,而两条腿却似乎更粗壮更有力,他禁不住也跑起来了。他想叫喊,大声儿的!老人们、孩子们、男人们、女人们,万家灯火的北京城啊,我是你们的!我要重新地、真正地爱你们!对了,我不是个好警察,可我要做一个好警察,我一定要一做一个问心无愧的好警察!

马有利、骆进财、葛建元,所有社会的渣滓们,你们听见了吗?啊!

第十二章

敏芳,我们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在一起说话了?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心贴着心,喃喃细语,不会被人打扰,也不会打扰别人,这样从容、尽情地拥抱着叙谈着,哦,一晃快四十年了。四十年,我心里从未这么安静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小成,咱们的儿子,他终于离开我寻你而去了。谁能想到像他这样健康的躯壳竟会先我而成为你的伴影?可惜他的灵魂并不像躯壳那么健康,也许不能随你在天堂久驻。我们不只二次谈论过天堂、地狱;命运和人生。从我们两心相许那天起,老天爷就像是把一切都注定了似的,看去貌似偶然,其实在劫难逃。假使父亲不是因为搞到了一点大米让全家吃了顿饱饭,就不会给日本人抓了“经济犯”;假使我不是替在牢里做下病来的父亲抓药,也不会在“同仁堂”门口警察抓了夫子;假使不是那警察有个把兄弟在绥远当军官,我当完了快子也不会被充了壮丁,也不会再被那军官派到青岛去运海货;假使晚去半个月,我大概也就跟着董其武将军反了水,而不会被钱师长留下当厨子,以致漂洋过海几十年不能反顾。命运对我们真是苛刻透了。在那边,我常常一个人喝酒发疯,骂天骂地,如果天地间尚有一丝公平之念,也不该对一个小民的一生这样草率这样无情的。你信奉上帝,我敬过菩萨,可你看不见幸福的天堂和乐园,我也找不到极乐的东土和西天。而今天,现在,就在这个安宁的夜晚我们在一块净地之上吗?我们命是“轮回图”上的投生儿,茫茫苦海的幸存者,佛说九九八十一难之后,福星自然返照。周围是这样安静,窗外的夜丁香开了花,花气袭人。身上盖的,身下铺的,又厚又暄。二勇今天晒了被子。如果那场煤气中毒的浩劫是我的最后一难的话,那么二勇,便是我的福星了。对了敏芳,你见过H勇吗?他就住在咱们那条胡同的西口。你在的时候他还小,也许没有印象了,高高的个儿,不如小成那么终究却是嘴欢经各房一副后u以我没想到小成长大了会胖成过样。我走的时候他才六岁,又瘦又黄,和他那只可爱的却又先天不足的鸽子一样病弱不堪。还记得那只鸽子吗?深灰,青靛,却毫不给人乌暗的感觉,它的脊背言去那么光徐、柔和_、你一定记得我原来执意不准小成养它,一来怕孩子玩物丧志,二来那年头纨挎们为养鸽子寻衅打架的事层出不穷,我木想惹是非,为此孩子哭过好几次呢。他爱那鸽子,胜过吃穿,常常久久抱着它喃喃低语,简直视为小小知己,可以托之以心。对于这种童贞的、近于神圣的爱的萌芽,身为人父,我不能一味扼杀。后来我们一直养着它,就象家里的一口人似的养着,我不知道这多病的生灵后来究竟活了多久,我叫警察绑走后再也没有听到它的音信。敏芳,我永远忘不了那情景..几个警察拧着我的胳膊,小成又哭又喊抱着我的腿,鸽子扑楞楞从他怀里惊恐地飞出去,警察使劲端了他一脚,他还是抱着我的腿死也不撒手。啊,我的儿子!他抱着我,就象是你在抱着我,是我的亲人,我的家,生我养我的北京城在用力地抱着我,不让我走!六岁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可你知道吗?当那帮没有人性的东西硬把小成拉开的刹那,我就象落水人突然失去了最后一根救命的木头似的那么绝望,我那时候就想,大概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家,见不到北平啦!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啊!

转眼快四十年过去了。一怀愁绪,半生离索,当一切成于既往,我们在自己心造的天地中幽幽重聚,但愿能够十分平静了。然而我无法忘记那的沙巴多少次梦寐之中见到低.见到小儿,见到我们常常路过的文津街、三海上的金鳌玉练桥、煤山、那古旧而亲切的东四牌楼啊!亲人、故乡,蓬山飓尺,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楼一样在梦中流连,每逢梦破人醒,悲从中来时,我常常会钻心地痛感到人世间的无味和自身的渺小、孤单。说实话,要是没有对你,对小成,对故乡的怀念寄托,我一定没有这么命长。刚到台湾那几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几十万军队突然挤上那个孤岛,当官的靠一口美国面粉养活着,当兵的足足三年没吃圆过一回肚子。北方人在那儿水土不服,个个一身脓包水泡。想家呀,想老婆孩子呀,真是离恨干端,别愁万种,光我们一个师部,自杀的,两个,疯的,一个。我同屋的张大全,沈阳人,把手榴弹捆在肚子上寻了短见,留下几行绝命诗,当官的缴去不准大家看。其实当官的也想家,钱师长就整天盼着叫着想打回去,巴望着美国人能帮着打回去。他家客厅里高挂着古诗条幅:“愿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杯上”。耿耿于怀,吟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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