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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遗事-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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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荆──当年母妃就在这样的一株树上自尽而亡……那时距离父皇死去时不过七八个月。
第二天早上到处遍寻不著母亲的自己,因孤独和仓皇光著脚就跑到了殿外──映入眼帘的便是母妃飘飘摇摇挂在紫荆树上的尸体。──就算已然死去,她仍没有改变生前那样容华绝代的模样,发挽春云,衣飘冷香,眉目如生,神情俨睡……
温柔而又绝情的父皇和母妃啊──给自己留下的是永远解释不开的谜底……
为什麽?为什麽?
当年到底有什麽解不开的情结恨事,要教父皇和母妃狠心抛撇下自己,决意赴死而去?
──想起当年亲眼目睹的这桩场景,曾经带给自己多少伤惘的记忆……
有多少时,都不敢回首,不敢回首,一回首就触及这长埋心中的隐痛──甚至一看到紫荆树,就会教自己恐怖莫名……
後来──帮自己消除这个难解心结的是──是重德吧……
那个今生不知能否再见的故人──温柔的重德……
遥远的记忆。
如今,自然早已开释此般心结。
看见紫荆树,坦然想起从前的悲哀记忆──不过如此而已。
甚至心肠已坚韧到,可以把那场母亲决然自杀的往事细细回味……
……
他早已知道了煜的身边,有了塔木的存在。
看见煜对那个冰雪般的人细心呵护的样子,──立刻就想起从前的自己。在别人眼中看来,是否也是如此呢?
塔木的官职是太傅──皇帝以下三师,最是位高而职轻,担任此几种职位的人,历来多半是德高望重的女真贵族。──听煜说,他安派塔木任此职,朝野群臣,颇有一番非议呢!
想来也是──教一个那般年轻的人登此高位,谁能服也?
心头好象是有点悲哀。
不是,不是的,虽然不想承认,决不想承认──可是,心里真的好痛……
可是,除了痛,又能如何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和煜之间的关系渐次有了改变──从前是煜强要他这样那样,他在煜的怀里象是煜的宠物──而现在反颠倒了过来!煜有什麽事都来告诉自己,有什麽烦恼都来征求自己的意见……突然惊觉,现在,自己在煜面前扮演的角色竟是──长辈般、慈父般……
这不是从前自己总想达到的愿望吗?──从前因煜对自己的强迫与霸道而心生反感──那样总觉得自己象是他所饲养的一只宠物!──想要和煜站在同等的地位……象现在这样,不是正好遂了自己的心愿吗?
既然如此,那为什麽心要痛?
为什麽──其实自己一直都知道为什麽?却只是不愿意承认!──不愿意……
勉强教思绪平静下来。
“大人……茶冷了罢?待小人给您添上。”
明明并没有听到脚步声,长安却突然在身边轻声说道。
抬起头来,无意识地看了一眼这个跟在身边已有两年多的侍从。──咦……为什麽你也是这样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呢?
难道你也有什麽伤心事吗?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点点头,对长安微微一笑。
长安不知道为什麽就突然地慌乱起来!──手一抖,茶杯里的水溅将出来,长安“哎哟“一声,似乎是烫到了!
──果不其然,那溅到水滴的地方早已经红了起来!
“快去敷点凉药!──”赵苏突然顿住──长安不是说:茶冷了吗……
他自己泡的茶,怎麽会连何时冷暖都不知?
疑惑地抬眼去看,正碰上神情尴尬而又惴惴地看著自己的长安!──两人目光相触,他的脸刷地涨成了血红!──一句话不说,端著茶杯便想走掉──“长安……怎麽回事……”
见他背影一滞,却随即迈开脚步逃也似地出了房门……
留下赵苏,莫名其妙地望著已然空虚的房门口……
到底怎麽回事?──一向精明谨慎、细心周到的长安,可不是今天这样的糊涂虫啊……
──不过被长安这麽一引开思绪,他一时倒忘了心中的痛……心情倒稍微开朗了一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还是想想以後该如何安排吧?
委实不想再呆在金国了──这里异地外人,非是该自己久耽之处啊……
宋国呢,也不想回去……
天下茫茫,──我真想去一处真正属於自己的地方……就算立锥之地呢,只要它真正属於我,真正容纳我,而不会有教我无法逆料的拒绝和改变……
主意已定,在金国唯有一桩心愿未了。
──锦园。
“施主找谁?”
终於寻访到锦园避匿的尼庵,出来的是一位白发如霜的老尼。
“锦园──”不知道锦园如今该叫什麽名字,只能试探地问:“请问有个从前在家时俗名叫锦园的女尼吗?”
“哦──你说的是空情啊!敢问施主是她──”
父亲吗?
怨怒的锦园多半是不肯见自己的!
──可是,赵苏真的好想见见锦园──那个相亲相爱整整十余年的女儿啊……虽然早已反目成仇,可是心肠里,时时都牵挂著她……
“我是──我是她──”还是顿住,──“老尼姑,请你告诉她,是完颜煜派了人来看她!”
突然从身後横插进来一个声音!──一吓,却知定是长安!虽因他居然直呼自己皇上的名字而大吃一惊,却也不由松了一口气:──也亏他机智……那老尼姑却满面疑惑,喃喃道:“完颜煜?完颜煜?……唔唔,这名字有点熟悉啊……“
赵苏差点一笑出声:佛门中人,果真不惹尘事啊……连自己国家最高权力者的名字都不清楚,倒也亏这老尼还能有“熟悉”之感……
锦园果然就出来了。
一见居然是赵苏和长安,脸色大变,──许是憎恨他们居然以煜的名字来欺骗自己!──粉脸由血红倏忽青白──怒瞪著赵苏,眼光几乎狰狞──然终是一言不发,掉头望里就走!
“锦园!──等等!──锦园……”
锦园身形一滞,──许是这熟悉,温柔──几乎近於哀求的声调──唤起了女郎心中,多少值得我们深深怀念的往事吧……
──……寻思旧京洛,正年少疏狂,歌笑迷著……北宋、汴京、皇宫……
锦园木然地转过身来。
赵苏看见她脸上缓缓流下的眼泪。
──久已坚韧的心脏,仿佛就此破碎,跟随著锦园的眼泪迸裂出的,是多少的无奈跟伤悲……
然而。
造化如作弄,尘世如魔幻──就算不能把握住命运,又有什麽是不能忍耐的、不能过去的!
人世如烟火……我只把眼泪留到最後一刻……
“锦园……对不起。”
相视却又无语,赵苏艰难开口──除了这句话,──又能说什麽?又能说什麽?!
锦园看著他,一声不吭。
看著锦园,还想说什麽,──明明满腹的话,却说不出也不能说,看了又看这个曾那般亲爱的女儿,只能挤出一句:“……保重。”
锦园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也是。”
赵苏知道彼此话也已尽。
慢慢转过身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一般。
走出了十几步。
“……那个……”
细微的声音,是锦园……
回过身去──微微带了一点讶然,看见锦园苍白的脸上,突然沁出了一点红晕……
“那个……他……他还好吗?”
干涩得几乎问不出来……却还是要问……不然终究是沈甸甸在心头的牵挂……
不需疑问。
彼此都知道“他”是谁……
“他……还好。”
“哦……是吗……”
……
看著锦园的脸上的红晕,渐渐复归於苍白──再复归於方才出来时那个冰冷如僵的女尼。
她向赵苏凝视了一眼,默默转身进去了。
……
就此别过……锦园……
余生……,从此,也许就成陌路……
“大人,我们去哪里呢?”
默默行了一段路,长安突然问。
“哦……”
这才惊觉──这个侍从,原是自己从煜的皇宫里带出来的──他没有任何义务跟著自己走向一个连自己都是惘然的前方……
“哦……没什麽事了。你回皇宫里去吧。”
淡淡说出,却无论如何忍耐不住心里的伤悲!
从此,我就真的一个人了……独自去向那条陌生的前路……
生小就是寂寞。长大还是寂寞。如今──半生已过……还是寂寞!
都说是九千大地,亿万众生──为何独我今生就是如此形单影只……难道这就是宿命?
我还是不信!不信──我怎能甘心?
向日寄寓佛门,总听那些和尚说众生平等……既云众生平等,难道我就不是众生之中之一俗子吗?──那麽多人都可以成就今生良缘佳眷,为何我就不能,就不能──我还是不信,这三千红尘里、就独独没有我的桃源堪寻!
霍然抬头,──却见长安还是静静地侯在身边,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明明已经说过了……
──“长安……你可以走了。你不必再跟著我了。──我要离开金国。”
勉强挤出声音来──对於这个两年多来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侍从,又怎会不带一点难以割舍之情?
离开了他的照顾,日常细事,自己全是茫然。──可是,眼下自己已不复是宋国的皇帝,亦不复是完颜煜的“宠妃”,──无权无势,无钱无家,往後哪里来工钱付给长安呢?
往後──自己决定的生活,有什麽後果,都由自己一人承担足够──没有理由连累这个曾经那般细致照顾自己的长安……
却见长安还是没有动静──赵苏一楞,突然恍然──“哦,你是不是不想回金宫?”是啊,谁愿意委身下位,作人奴仆呢?谁不愿意做个自由平民呢?──长安大概是想要自己给他一点路费和工钱,好回家乡去另讨生活吧……
是啊,长安好象是宋人,不幸卷入军乱才被稀里糊涂地被掳到了金国来──他一定是想要回南国吧!
此去南国也,何止千里迢迢?──路费必须庞大呢……再加上,一旦回乡,总得要些安身立命的钱财吧……
可是自己──赵苏从来没有佩带饰品的习惯──往日煜给他的那些珍奇宝物,全都搁在煜的宫殿里……出来时带了一点银子,可是也不多了──他上下摸索,突然摸到怀里一个硬硬的扁扁的小东西──那是……
那是……是煜给自己的暖玉。
无意识地把它拿出来──淡绿的、晶莹的暖玉,上面刻著小小的篆形的“煜”……
玉……煜……
──“苏儿!”
……“怎麽了?……”看著来势汹汹冲进殿里来的煜,不知发生了什麽事,赶紧关心地问上一句……
“朕送你的玉,你为什麽不佩在身上?……”
煜呀……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还以为什麽大事呢!居然为这种小事气成这样……
哪里敢说自己懒得佩带呢……只得胡编一个借口──幸好当时也是正在落雪的冬天:“玉冰人──我怕冷。”
其实他哪里怕冷呢?──虽然身体并不健康,他一向倒并不怕冷。只是这几年年岁渐长,身体似乎不比从前了。
“哦……”煜似乎气消了。──可是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还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了。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拿了这块玉来,绷著脸往自己怀里一扔:“给你的!”说完转身就走──看著他的背影,把这小东西拿起来,触手温润,却绝不冰凉──原来是暖玉啊!不知他是从哪里找来的……忍不住就笑了……笑煜的孩子气?还是──因为当时从心底涌起的温暖和柔情……
这下子是没有借口可遁了──也只好老老实实成日带在身上……日子久了,连自己都几乎全然忘却了!──忘却了身上原来还有这样一件东西……
煜呢?──他恐怕更早就不记得了吧……
突然憎恨还牵挂著煜的自己!──这玉也该扔掉了!──等等!何不就给长安?
虽然不知它到底价值几何,但暖玉确实应该是极稀罕的物品──给了长安,也足够他路费家用了吧!
把暖玉递给长安:“──长安,你拿著它,回家去吧。”
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下来,声调温柔──还是希望身边的人都能过得好……
长安却把玉推了回来。
“大人,小人不要。”
“你──那你──”
赵苏好是惊愕,却见长安抬头直直地看著自己。──又亮又热的眼睛……印象中这个总是谨慎小心的侍从,似乎从来未敢这样正视过自己!
“大人,──我──”喉头有点梗塞的样子──长安一口气喊一样说了出来:“──小人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跟随大人到天涯海角……今生今世,大人到哪里,小人也一定会跟随到哪里!所以请大人您不要再赶小人走了!小人是绝对不会离开大人您的!!”
“长安……你……”
赵苏呆住了。──睁大了眼睛盯著长安,第一次如此仔细地打量著眼前这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侍从!──看著他涨得通红的脸,明亮炽热的眼睛──以及那一脸教人疑心他马上就会哭出来般的激动表情……
赵苏突然好象明白了什麽……
突然明白了那天,他明明才刚端上沸茶,却说“茶冷了”的原因……
明白了一两年来,自己所能享受到的那样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决不仅仅是出自一个普通侍从对自己主人的感情……
他动了动嘴,想说什麽,却偏是说不出来……
只是觉得,仿佛有一层悲哀而又苦涩的迷惘,正慢慢蜿蜒过心脏……
──奇怪,……这世间竟会有如此奇怪难解的情缘……
金天会十八年。
又是春天。
现在是位於西北夏宋边境的鱼儿泊……距离会宁已远,然距离南边的宋国,仍是远路迢迢。
这里有一带山脉,此时正风物如画,新痕悬柳,淡彩穿花。
但是对於风尘仆仆的行人来说,谁有心思体会这番良辰美景呢?
和长安商议,两人都愿望回去南国──毕竟是生我养我地啊……自此,就做江南凡人,或者可罢……万树梅花一布衣……此情此景,倒也可冶今生……
於是迤俪行来,时停时走,到了这里──
“大人……天色已晚,我们就在这里住下罢。“
指著路边一家客栈,长安说。
“好吧。“
赵苏实在也累极了──他虽然生小命运多舛,但毕竟还是出身皇族,一直生长深宫,从来没有受过这般辛苦──要回南方,长安不会骑马,而雇轿子,一则慢,二则花钱,──所以这一两个月,两人竟是安步当车,慢慢走过来的!──当下便准备进店,却见店门边拴了几匹高头大马,金鞍美辔,甚是神骏!──赵苏不觉多看了两眼。
匆匆饭毕,即去休息──因为太累了,不知不觉便已合眼睡去……突然被一阵喧嚷惊了醒来──“你干什麽!我不是贼!”明明是长安的声音在嚷!
赵苏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翻身下床──“哎哟!──”一跤滑在不知谁倒在地上的水上,爬起来却痛叫出声──原来是脚扭到了……一动就痛得钻心!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却遇打头风──赵苏好不烦恼,只得强忍著剧痛,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想看看到底怎麽回事──长安在跟何人喧嚷?
却见长安被几个军士拿在中间,正在大嚷:“你们快放开我!我没有偷马!我不是贼!”
一个军士高声喊道:“你还不是贼!──你明明就想偷我们葛──我们主人的宝马!我可是亲眼看见的!这贼小子在解马缰绳!”
“我没有──我只是想借一匹马学学怎麽骑!──我──”
“是何人在此喧嚷?!”
突然传来一声严厉的呵斥──声音很威严,但又却……却好熟悉!
赵苏心里一楞──奇怪……仿佛在哪里听过,很久很久……却见那些军士望著自己身後,一齐神情肃穆地跪了下去:“主人!”
赵苏疑惑地转身一看──却见那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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