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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遗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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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和他是一片春雷般的喊叫声:“杀朱!,救江浙!杀朱!,救江浙!” 
然後是咚咚咚的一阵敲锣声。 
朱!吓得脸如死灰,脑里空空,竟是一筹莫展!忽听慈宁太後提高声音道:“没用的奴才!还不照哀家说的去办!!快去!!” 
朱!六神无主,只得机械地对一直呆立身边的亲兵统领道:”照太後说的办!快去!” 
他此时只顾逃命要紧,也顾不了什麽君臣大义了! 
慈宁太後看了默默站在身後的赵苏一眼,冷笑道:“小贱人,哀家抬举你呢!你这就跟那群贼寇过好生活去罢!免得成日家摆个苦瓜脸,教哀家看了就讨厌!” 
那三皇子抬头直视慈宁,眼光平静无波,居然毫无畏惧之象。 
慈宁大恼,恨极便欲扬手一掌,但想想又放下手来,冷笑两声,不再言语。 
看心惊胆战的亲兵统领和赵苏走了出去,朱!正要马上吩咐人去请求援兵──忽听得儿子朱江道:“爹爹,只将三皇子交由他们处置,只可缓上一缓,恐怕贼人未必肯饶上咱们大家性命!现在赶紧派人去请求援兵罢!然後您老人家和太後、大夥儿一起先往地窖里避上一避,待孩儿再和那些贼人周旋一阵,援兵就应该会到了!” 



这样一想,猛然又醒悟过来:嗳哟不好!中了这老贼的缓兵之计了!他抛出一个三皇子来分散自己心神,保不准这会儿正在忙著调兵遣将来围剿我们呢!天啦,我怎麽这麽糊涂! 
方义突然想到此节,顿时冷汗涔涔而下,慌忙大叫:“大夥儿注意了!郭超孟达和应月儿你们三人把这三皇子押住!其余的人跟我进去,赶快去砍了那合该千刀万剐的朱老贼!” 
他说到此节,怒气横生,挥刀便先砍下了亲兵统领的人头。扬一扬被鲜血染红的腰刀,领头便冲了进去。 
其他义军战士,发一声喊,举著火把,也争先恐後地冲了进去。 
方义一冲进去,便见朱府里果然早已殿阁无人,灯火全灭,漆黑一片。他心里大急,赶忙吩咐众人:“大夥儿细细的搜!时辰未久,只怕朱!这老贼还未走远!” 
大家四处搜索,忽然有一个义军战士兴奋地大叫了起来:“义少爷,大夥儿都来看,这边的花圃里有足迹!” 
原来今日凌晨时才落了几寸小雨,花圃泥径上都还湿意阑珊。大家拿著火把过去,看到花圃里果然有不少凌乱的足迹,顿时大喜,都纷纷说:“这附近定是有什麽藏身之所!保不定朱!老贼就藏在里面!” 
众人精神大震,各自秉著火把,散往往花圃四周至不远处,隔浦池畔,傍柳楼中,酴蘼架後,玉兰坛边,纷纷的乱搜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尖声且哭且嚷:“救命啊!救命啊!老爷要杀我──救命!──” 
方义大叫一声:“老贼在那边!” 
拔腿便往声音传来之处狂奔而去,其余众人一楞,也纷纷的跟著跑了过去。 
方义纂著火把,循声奔去,踢开一扇朱漆院门,进了一方小小院落。 
这时朱府里虽已人去府空,这院落里却依旧是一片清幽气象。檐下依旧挂著两只小小的四角灯笼。 
进了院门,几层门户,弯转回廊,俱是一片松竹。墙角下太湖石边,腊梅盛开,幽香警醒。绿纱窗下银!上挂了一只金丝鸟笼,里面有一只八哥儿,鸣鸣啾啾的好不快乐。一缕沈烟,悄悄从窗纱里潜潜而出。 
方义“碰”一声踢开紫檀木门,里面又悬了一层的珍珠帘子清叮叮几声细响,已因为这股冲力掉落了好些到地上,四处乱滚。 
“呀!你──你──你要干什麽──” 
这房中床帐中半掩的人蓦然见一青年男子进来,惊吓得簌簌乱抖,尖声大叫:“出去!你──你想干什麽?” 
房中幽香漠漠,只在床头点了一盏素玻璃灯。 
方义灭了手中火把,随手往地上一扔,蹿上去抓住那床上人,便厉声喝道:“朱!老贼呢?在哪里?快说!” 
“哎哟!你──你抓痛我了──”那人竟赫然是一位衣衫不整的青年女子,被方义惊得花容失色,颤抖著声音说:“他──他刚才听到声音,从後面跑──跑出去了──”一面指了指房中通往後坐的过廊,心惊胆战地看著眼前的男子,美丽的眼睛里怕得快流出泪来。 
方义趁著灯光,一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跳,只觉血液都跑到了脸上。好美的姑娘!而星眸珠泪的模样更教人心里情不自禁地软了一层! 
他虽心神稍荡,但心里仍惦记要去追回朱!,抽身欲走。那女子反而一把抓住他,楚楚可怜地仰脸向他,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大爷!救救我!我不要再跟著这个魔鬼了!求你救救我!” 
她声音细小温润,宛如微风振箫,方义本想甩掉她捉住自己的双手,可是不知为什麽,竟舍不得抽出。他此时也猜出了这女子的身份,──多半是被好色成性的朱!强掳来的良家少女──心里又软了一层,不由柔声道:“你先放手,待我去把那老贼捉回来,不教他再来强逼於你,好不好?” 
那女子不放手,反而把他的手捉得更紧,呜呜咽咽的哭道:“他, 他方才逼我跟他一起逃跑,我不肯,他,他就撕我衣裳──你,你救我──我要跟你走,你带我走,好不好?好不好?” 
她此时身上虽裹了一层锦被,但胸颈半露,雪白的锁骨都露在外面,明明衣衫不整。方义一一觑进眼中,心里不知为何竟怒火大炽,恨不得把那姓朱的老贼千刀万剐才好!听她对自己如此信赖依靠,心中男性的保护欲大炽,不由反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放心!等我去把那老贼捉了回来,就带你走,好不好?你现在先放手,不然误了时辰,捉不回老贼,咱们可都得心惊胆战的过一辈子了。” 
那女子抬起明无筹的眼睛,痴痴的凝望著他,只把方义看得心里砰砰乱跳,又喜又惊,只觉平生从来没有这麽胸怀畅满之时!但他仍惦著朱!去向不明,而跟著自己的义军战士们此时又全无声息,急著要走。偏这女子大概是怕狠了,死死抓住方义的手就不肯放,嘴里只管呜呜咽咽的说:“不,不……我一放手,你就定然不会回来带我走了……你带我一起走……我要你带我一起走……”她的一双柔荑,看上去酥如无骨,偏生抓得方义竟似颇为有力,方义挣了好几次居然没有挣脱。而此时此刻,方义又确实不可能立刻带著她一起去追朱!,只把他急得出了满头的汗水,正是没作理会处。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窗外有了脚步声。 
方义大喜,扬声叫道:“是兄弟们麽?” 
只听有人在嘿嘿冷笑了一声,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骂道:“贼小子!谁是你‘兄弟’!你的那些‘兄弟’们此时早已经束手就缚了!朱大人在此,还不快快受降!” 
方义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要奔出门去看个究竟,忽觉腕间一麻,整个人顿时生生的定在了原地。张著口,却说话不出。 
他只有眼睁睁地看著床上的“姑娘”慢慢的爬了起来,随手扯掉了身上破碎的女人棉袄,露出了赤裸平坦的胸膛,从床边找出了一件男子的长袍披在了身上。 
在素玻璃灯的明光澄澄下,只见“她”云发雾散,微笑春生,纵然仪态万方,然眼尾瞥处,阴狠自流,唇角启时,残酷时生;──却那里还是方才那个楚楚可怜的“美娇娘”?明明就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须眉男子! 
只听有人隔窗问道:“江儿,你没事罢?” 
男子笑道:“爹,我没事!有事的是这蠢笨如牛的傻小子。” 
原来这人竟是朱!的独生爱子朱江。 



是男的?这个让他平生第一次领略到心跳滋味的人竟然是个蛇蝎心肠的男人? 
方义楞在原地,由於被点了穴道是动弹不得,然而心里,刹那思绪万端,不知是苦是麻是涩是酸! 
方义眼看著已然变换了一副狰狞面孔的朱江,不知为何,他觉得这样的朱江,依旧还是方才那个楚楚可怜地要自己相救的人!“吃菜事魔教”的教主方腊从前是睦州青溪县竭村的佃农,方义也跟著父亲过著清苦的务农生活。从小眼里见的都是粗服乱头的东邻村姑,不曾领略过一点人间佳丽。後来虽然因为父亲方腊做了教主,他也跟著水涨船高,成为少主,然而周围围绕的人,也大抵不过一些粗鄙人物。方才见到女装的朱江,实是他平生头一次邂逅如此消魂颜色! 
然而也不过过眼烟花而已。转眼,都成虚无。 
他勉强定了定神,想起还在数里外等候自己信号的爹爹和兄弟们,心里又苦又悔,直骂自己鬼迷心窍。抬起头来,看著围成一圈的朱!朱江父子和部属。 
这时听见房外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窗下低低禀告:“老爷,少爷,府中内外贼党已一网打尽,该如何处置,还听老爷示下。” 
朱江正在扣著衣扣,闻言不耐烦地走到窗前,厉声喝道:“将为首者关进地牢,俟日押送进京,余者就地斩首!这一点事都处理不了,事事来烦我爹爹,要你们这些饭桶何用!还不快滚!!” 
“是!”窗下人忙不迭地一溜小跑去了。 
方义眼前一阵晕眩,──几乎倒下! 
是自己误了爹爹的大事了! 
是自己害了跟随自己的头领们,依靠自己如长兄的应月儿,还有那麽多与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们! 
瞪视著窗边面无表情的朱江,冷黑的背景把他的挺拔的白色身影映衬得竟是如此残酷般的优美。 
方才邂逅时,那种紫烟般的感觉啊…… 
“把这个人也押进地牢,单独关一间,好生看守,他是贼首方腊的儿子!让他跑了,你们可得吃不了兜著走!” 
听见朱江的吩咐,一旁的亲兵赶忙上前把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的方义五花大绑起来,朱江解了他的穴,亲兵推著他往外就走。方义停了稍刻,屁股上立刻挨了狠狠的一鞭:“他妈的磨蹭什麽!快走!” 
冷冷地看了那亲兵一眼,方义还是回头去看了朱江一眼。 
朱江正在专心致志地望著窗外的腊梅。从侧面望去,漆黑的睫毛在散开的清香微微一动。 
时值宣和三年正月。 
宣和三年正月,宋徽宗赵佶任命童贯为“江淮荆浙宣抚使”,率领集中在东京准备联紧伐辽的十五万禁军精锐,以及山西,陕西的地方军队,进逼两浙,对方腊率领的起义军展开了围剿。由於苏州应奉局长官朱!抓到方腊之子方义,以此逼迫方腊义军退出苏州,并在苏州郊外埋伏强兵,重创方腊义军。方腊义军从此陷入被动局面。 
而朱!却因此而立军功,一跃成为东南栋梁之臣,从此更复得志,声焰熏灼,为所欲为,东南人民恨之入骨,背後叫朱!和他的党羽为“东南小朝廷”。东南又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宣和三年四月二十六日,“吃菜事魔教”教教主方腊和其他起义领导人五十二人被俘。八月被押至东京,斩首曝尸。 



宣和四年,燕京城外。 
远远的山凹里,搭起了黑压压的一片帐篷,驻扎的都是准备联金击辽的宋国士兵。 
童贯率领的宋军曾两次攻打燕京,都被辽将耶律大石打败。童贯又怕宋徽宗赵佶降罪,又不肯甘心,遂四处强拉民夫,补充军力。然而这些被迫前来行军大仗的士兵,多半都是些无钱又无权的平头百姓,根本不想为宋徽宗和童贯卖命,所以这支勉强凑出来的军队,还未初战,士气已衰。 
後营里,是一些老弱病残的士卒以及军队文职所居住的地方。简陋的锅灶在烧著水,灶前蹲著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著急地想要把水烧滚,伸手掏柴,反而被随之涌出的青烟呛得咳了起来。 
“我来吧!” 
跑过来的一个少年,也穿得衣衫蓝缕,不过身形看来健康得多,接过先前少年手中的生柴,熟练地塞进灶膛,并拨了几下,火势立即雄了起来。他一面回头笑著看身畔的少年:“阿苏,你一定没做过这些活儿吧?” 
被叫成阿苏的少年看著这个热诚的同伴,心里好生感激,他虽本性冷漠,然而此时也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反问:“那你做过这些事?” 
莫於虎扑哧一笑,觉得这个今天新来的同伴真有趣。明明一副衣衫蓝缕的样子,看来应该身世贫寒才是,偏他一说话,又无端地让人觉得好象不食人间烟火。他一瞬间,很想了解这个新同伴。 
“阿苏,你为什麽会来到军队里呢?” 
随便的一问,却让新来的人微微蹙起了淡烟样的眉头。 
烟梦般的人。 
想莫於虎这样大大咧咧的人,本来是不应该有这些文人式的联想。可是这个全身裹在污垢衣衫里的阿苏,尽管相识还不过两天,却总无端地让人联想起烟、联想起雾、联想起梦、联想起所有虚无飘渺的形体。 
是那淡墨的眉梢?是那遥远的眼神?是那空漠的情思?是那飘渺的黑发? 
还是那,不可琢磨的体香── 
看他半天不吭声,莫於虎知道这个沈默寡言的同伴根本不愿对自己吐露心事。好在他也不在意,自己先开了口:“我是自愿来参军的!” 
果然换得了惊异的一瞥。 
这个话题原不该提,一提,莫於虎突然想起了那些故乡的日子,和那个等待的人。他心里轻轻一涩,情绪陡地低落下来,喃喃道:“对──我是自愿的,因为──” 
“因为”吊在舌间,竟是滚不下来,是不想说,是不愿说,还是猛然记起这个话题原来曾与人约定,是不能说不可说的呢? 
对面的新同伴敏感地瞥了莫於虎一眼,低下头去,也不说话,两个年纪相若的少年,就在这清风里哑然相对。 
“莫於虎!” 
军队的卒长──一个也不过二十左右的汉子跑过来,气喘吁吁地道:“莫於虎!” 
“到!” 
莫於虎不知什麽事,赶紧站起身来,道:“卒长,什麽事?” 
卒长往地上啐了一口道:“还能有什麽事!你我他妈的都是替人卖命的!不是要送命的事情能叫你?” 
莫於虎心一沈,问:“要打仗了?” 
卒长不理他的问题,径直说:“今儿你就搬出这里,到那边和先锋营的一起住去!趁今儿吃一顿好的吧!到明儿早一过,就不知你是人是鬼了!” 
说完转身就走了。 
望著卒长的背影,莫於虎往前追了两步,又停下,只觉心里一片空白。他自愿参加军队,满心里以为可以为国效劳,可是进军队才不过两个月,看到这支强拉来的军队的颓废气势,再经历了眼观耳听的现实,心里早已凉了大半。前两次正规军队的士兵,尚且被辽军打成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这次滥竽充数的军队,更少生还希望。 
他呆呆立在营帐前,心里一片茫然。毕竟还是青涩少年,遇事实难决断。 
忽觉身畔一缕暗香,悄无声息。──有人在背後问:“你不想去打仗?” 
莫於虎没有回答。 
身後人又问:“──你怕死吗?” 
莫於虎一怔,心里一抖,死?是,他不想死!不想死得这麽毫无价值,不想这样没有用武之地的死去,──陡然转身,只听这个叫阿苏的新同伴说: 
“我可以代替你上战场。” 
“你疯了?卒长不是要你做文书吗?你没必要去送死的!” 
太过诧异,莫於虎吼了起来。愕然地看著对面的少年,他发现自己完全理解不了这个冷淡得几乎无情无欲的人。 
这世间,有人是连死都不当一回事的吗? 



名叫阿苏的少年,仿佛看穿了他心里所想,微微一笑,平淡而疲倦:“有人在等你回去。──我没有。──明天我代替你去,你做这个文书吧。”说完转身就走。 
莫於虎看著他瘦弱的背影,心里一片惘然。 
有人等? 
没人等? 
一个世间,两种境界? 



宣和四年,燕京城里。 
翰林供奉府。 
“大石林牙,这里袖子卷了……” 
“大石林牙,这里下摺有点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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