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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人-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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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当着病人的面大喊大叫,激动不已。他总是说他的附属医院在这样一个时刻警惕、实行宵禁、战争期间的莫斯科城里工作,应该一如既往、运行规范,这是对那帮希特勒和戈林匪徒的最好的回答。他说他不愿听到任何对战争困苦的抱怨之声。那些懒汉和游手好闲之徒应该去见鬼。恰恰是现在,在百般艰难的时刻,医院理应有更加严格的秩序。而他本人依然恪守准时查房的习惯。他是这么准时,以至于助理护士根据他的出现来调对病房里的钟表。即使在令人惊恐的空袭的时候也未能破坏这个人的守时习惯,也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全体职员创造了奇迹,在极其难以置信的条件下保持了战前的秩序。

有一天上午查房的时候,院长——我们姑且称他为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吧,一下子撞到并排放在三楼楼梯拐弯处的两张床上。

“这算是什么样的展览啊?”他大声呵叱道,从那毛茸茸的眉毛下瞥了一眼主治医生,那眼神竟使这位身材高大、背略拱的、已经不算年轻的令人尊敬的人挺直身子像小学生似地说:

“夜里刚送来的……是飞行员。这一个大腿和右手骨折了,情况正常。不过那一个,”他用手指了指一个年龄不能确定、骨瘦如柴、一动也不动地闭目躺卧的人说,“那一个情况很糟糕。蹠骨碎了,双脚正在溃烂,不过最严重的是他极度地虚弱。送行的二等军医写道,似乎这脚掌粉碎的病人是从德国人后方爬了十八天爬回来的。这当然是夸大其辞了。我当然不能信。”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没有听主治医生的话,他撩开被于。阿列克谢·密列西耶夫两手交叉放在胸上躺着。雪白的衬衫和床单明白地衬托出一双包着黑皮的手,那简直可以用来研究人类的骨骼结构。教授仔细盖好飞行员的被子,温怒地打断主治医生的话。

“为什么躺在这里!”

“走廊里已经没有空地方了……您自己……”

“什么‘您自己’,‘您自己’的!那个四十二号房间呢?”

“那可是‘上校室’呀。”

“上校室?”教授突然发火了,“是哪个蠢货想出的花招?上校室!真是蠢货!”

“可是有人关照过,要为苏联英雄保留备用室。”

“什么‘英雄’不‘英雄’的,在这场战争里大家全是英雄。您还想教我什么?谁是这儿的头?谁不喜欢我的命令,可以马上滚蛋。马上就把飞行员搬进四十二号房!你们竟异想天开,还‘上校室’呢!”

他向一旁走去,身后簇拥着一批静悄悄的随从,可是突然他又转回来,俯向密列西耶夫的病床,将那只圆润的、被消毒水浸蚀无数次的、正在脱皮的手放在飞行员的肩膀上,问道:

“你真的爬了两个多星期,从德国人的后方爬回来吗?”

“难道我真的得了坏疽病?”密列西耶夫沮丧地问道。

教授怒气冲冲地扫了一眼站在门旁的随从,然后直直地盯着飞行员的那双充满忧伤和担心神情的眼睛,突然说道:

“骗你这样的人是罪过。是坏疽。不过不必垂头丧气。天无绝人之路,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记住了吗?就这样。”

说完他就走了。他身材高大、声音洪亮。不一会儿远处走廊的玻璃门后面又传来了他那雷鸣般的嘟嘟抱怨。

“是个有趣的大叔。”密列西耶夫说着,沉重地目送着他的身影。

“是个疯子。你看见了吗?想讨好卖乖呢!这种冒充老实的人我们还看不出?”库库什金一边在自己的床上答话道,一边嘿嘿地假笑,“那就是说,我们配到‘上校室’里去唆,真是荣幸之至呀。”

“坏疽。”阿列克谢轻轻地说,接着又忧郁地叹息:“坏疽。”

第02节

所谓的“上校室”病房位于二楼的走廊尽头。室内的窗户一个朝南,一个向东,所以阳光能够整天照射进来,渐渐从一张床移到另一张床上。相比起来这间房间并不大。从遗留在地板上的黑色斑迹来看,战前这里放置了两张床,两个床头柜,中间还有一张圆桌。现在这里放了四张床。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浑身上下裹满了绷带的伤员,就像襁褓中的新生婴儿。他一直仰躺着,从绷带的缝隙处盯着天花板,目光呆板、毫无生机。另一张床,与阿列克谢的床并排,床上躺着一个极好动的人,那张军人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麻子,胡子是斑白色的,人又殷情又好谈。

大伙儿在医院里很快就混熟了。傍晚时分,阿列克谢就知道麻子是西伯利亚人,农庄主席,是个猎人。他的军职是狙击手,而且是非常幸运的狙击手。叶利尼城下的著名战役开战时,他正在西伯利亚师服役,他的两个儿子和女婿也在同一部队。他参加了战争,他说他“敲掉”了近七十个德国兵。他是“苏联英雄”,所以当他向阿列克谢介绍自己的姓的时候,阿列克谢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那并不出众的外貌。他的姓名当时在军队里是如雷贯耳的,许多大报都用专门文章报道过这个狙击手。医院里的人,无论是护士、主治医生,还是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本人一律尊称他斯捷Аひ镣蚺滴妗�

病房里的另一个病人,缠在绷带里,整天躺着,关于自己的事一言未发。本来嘛他就什么也不想说,可是无所不知的斯捷Аひ镣蚺滴嫒唇墓适虑那牡馗嫠吡嗣芰形饕颍核翘箍瞬慷拥闹形荆彩歉觥八樟⑿邸薄4犹箍搜2饺刖樱秸槐⒕筒握剑诓剂兴固匾涣⑻辗蛞浇蛄说谝徽獭T诒鹇逅雇锌顺窍轮奶箍舜笳街兴奶箍吮换骰倭恕K吞肓肆硪涣局富庸僖丫笸龅奶箍耍焓S嗵箍搜诨は蛎魉箍顺吠说木印T诓伎撕拥恼蕉分兴鹗Я说诙咎箍耍毫松耍伤值巧狭说谌咎箍耍犹嫖牧ぃ约褐富恿印:罄此笕肓说鹿说暮蠓剑萌咎箍俗榻ǔ捎位餍∽椋诘鹿说拇蠛蠓接蔚戳艘桓鲈拢麝⒅睾妥荻印K谜匠∩弦牌娜剂稀⒌┖捅赣昧慵醇佑汀⒉钩涓谀抢铮诖舐妨脚裕滩萑缫鸬牡凸壤铮谏趾驼釉笾校7抛糯罅课奕丝垂艿母髦中秃诺谋换骰档奶箍恕�

葛沃兹捷夫出生在达拉高布日近郊。当他听到苏联情报局的战报说战线已经逼近他的故乡时(坦克手们是从领队坦克里准确地收到这一消息的),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他炸毁了他们的三辆坦克,率领幸存下来的八名士兵,潜入密林。

就在战争爆发的前夕他曾回过趟家里,回到那位于蜿蜒曲折、绿草茵茵的小河之畔的小村庄里小想数日。他的母亲是位乡村女教师,生了重病,这样父亲就将儿子从部队里召了回来。父亲是个老农艺师,州苏维埃劳模的代表。

葛沃兹捷夫回忆起那座学校旁边的矮小却很结实的小木房子。母亲又干瘪又憔悴,无望地躺在旧式沙发上。父亲穿着过时的茧绸上衣在病榻旁焦急地咳嗽,不停地捻着白色的胡须。三个妹妹都还年少,身材不高,皮肤黝黑黝黑的,酷似母亲。他回忆起那个个子颀长、蓝眼睛的乡村医生冉尼雅来,她乘着木橇一直把他送到车站,他答应每天给她写信。现在他像一头野兽在白俄罗斯境内沿着被蹂躏的田野,顺着被烧焦的、空荡荡的村庄,绕过城市,避开大道东躲西钻。他忧伤地思忖道:即将见到的小屋会怎样呢?他的亲人们是否已经离开村庄了?要是他们没有离开,又会怎样呢?

果然如此,葛沃兹捷夫在故乡的所见所闻竟比最悲惨的想象还要可怕恐怖。无论是小屋亲人、冉尼雅还是村庄本身都已无处寻找。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一边手舞足蹈、嘟嘟哝哝,一边在炉子上烧着东西。那个炉子孤零零地立在烧焦的废墟上。从老太太嘴里他打听到,当德国人来的时候,女教师的健康更加恶化了。农艺师和女儿们犹豫不决,既不能运送折腾她又不能撇下她不管,这样一家人就留下来了。德国人得知村里还有一户是州苏维埃劳模的代表,就把他们抓起来,当天晚上将他们吊死在小屋旁的白桦树上,随后一把火烧了房子。冉尼雅呢,她跪到为首的德国军官那儿替葛沃兹捷夫一家求情,好像是受尽了折磨,似乎是那个军官还威逼她相从,至于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太太也不得而知。直到第二天夜里姑娘才被从军官的屋里抬了出来,人已经死了。她的尸体竟然在河边暴躺了两天!村庄是五天前才烧毁的。德国人之所以烧它,是因为有人放火焚烧掉了他们放在集体农庄马厩里的油灌车。

老太太领着坦克手来到一座房屋的废墟上,并将那棵苍老白桦树指给他看。还在孩提时,他就在那粗大的树枝上荡秋千。可是现在白桦树枯萎了,五根残断的绳子挂在被热气熏死的树枝上飘来荡去。老太太一边手舞足蹈地走着,口中叽叽咕咕念着祈祷,一边又将葛沃兹捷夫领到河边,让他看看姑娘暴尸的地方。那个姑娘,他曾答应过每天给她写信的,可是后来他一封也没写啊。他站在沙沙作响的苔草丛中,伫立了一阵,转身向树林走去,那里他的战友在等待他。他一语未发,眼泪一滴也没掉下来。

6月末,当高涅夫将军的部队在西线发起进攻时,葛利高里·葛沃兹捷夫同自己的战士一起突破了德军的阵线。8月份他得到一辆崭新的、大名鼎鼎的“T一34”型坦克。入冬之前他就在全营里以“无可匹敌的人”而著称。人们谈论他,报纸上介绍他,他的那些事迹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但都是真人真事。有一次派他去侦察,夜里他驾着坦克,加足了马力猛地跃过德军的防御线,顺利地越过地雷区。他开始射击,弄得敌人惊恐不安。他冲进一座为德军占领,又被红军用半圆形包围圈牢牢钳住的小镇里,然后又冲到另一端的我军阵地。这一行动着实让德国人惊慌失措一番。还有一次,那是在德军后方打游击。他一下跃出埋伏点,向德军的马车辎重队发动突然袭击,用坦克的履带把马匹、大车和德国兵碾得稀哩哗啦。

冬天他率领一支为数不多的坦克小分队去进攻日热夫附近的一个设防村庄里的卫戍部队,那里驻扎着敌人的一个小小的作战指挥部。当坦克小分队越过防御带的时候,就在村庄入口的附近,一只装满燃液的瓶子击中了他的坦克。浓烟滚滚、令人窒息的火焰吞噬了坦克。可是他和坦克手们仍继续战斗。坦克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在村庄里纵横驰骋,坦克上所有的枪炮左右横扫,坦克左突右闪,追赶着、用履带碾压着那些逃窜的德军士兵。葛沃兹捷夫和那些当初与他一道杀出包围圈最后又被他精选来的坦克手们十分明白,油箱和火药说爆炸就爆炸,他们就要牺牲了。浓烟熏得他们呼吸沉重,炽热的甲板灼伤了他们的皮肤,烤着了他们的衣服,但是他们仍然坚持战斗。一发在坦克履带下爆炸的重型炮弹将坦克炸翻了,或许是爆炸的气浪,或许是掀扬起的沙土和雪扑灭了坦克上的火焰。人们把葛沃兹捷夫从坦克里拖出来时,他已经浑身烧遍了。他是和射手并排坐在炮塔上的,射手牺牲了,他就顶替死者,继续战斗。

已经是第二个月了,坦克手仍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康复毫无希望,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有时整整一天不发一语。

重伤员的世界通常局限在他们病室里的墙壁之内。这些墙壁之外所进行的战争,大大小小的事件,以及由此而激起的沸腾的热情,每一天都会在人们的心灵上留下新的痕迹。而重伤员的病房却是禁止传播外面世界的消息的,这样院墙外的风暴传到这里时也仅仅是遥远而又微弱的余波了。病房里的人身不由己,只好以日常琐事度日。一只昏昏欲睡、满身尘土的苍蝇不知从何处飞落到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玻璃上——这是一件大事。病房护士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今天穿了一双崭新的高跟鞋,下班后直赴戏院——这是一条新闻。端上来的第三道菜不是大伙儿吃腻了的干杏果冻,而是甜汤黑杏——这也成了谈论的话题。

对于重伤员来说,使他们永远忘不掉的是那些既恼人又漫长的医院生活,是他们的伤势。负伤使他们无可奈何,脱离了战士的行列,脱离了艰苦的战斗生活,来到这儿躺到这张又软和、又舒适然而立即就生厌的病榻上。他们惦念自己的伤口,是肿大呢还是骨折呢,想着想着就昏然入睡,并且还梦见伤口。一觉醒来,就立刻焦急地设法打听,消肿了没有,紫块退了吗,体温是高还是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灵敏警觉的耳朵对每一丝声响常常会觉得扩大了十倍;精神也是这样,总是集中在自己的病痛上,感到伤口越来越严重。让那些在战场上视死如归、意志最坚定的军人也怯生生地从教授的语调中捕捉细微差异,看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脸色,屏住呼吸猜测他对病情进展的意见。

库库什金总是怒气冲冲、怨这怨那的。他老是觉得夹板夹得不够紧,这样断骨就接不好,以后还得弄断重接。葛里沙·葛沃兹捷夫沉沦于神情沮丧、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老是沉默不语。但是不难看出,当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给他撤换绷带,把几士林一点一点地涂抹到他的伤口上的时候,他是那么地焦急不安,紧紧盯着自己的烧伤的身体:皮肤呈暗紫色,像破衣烂布似地贴挂在身体上。不难看出当他听到医生的谈话的时候,他又是那么地仔细留神。斯捷Аひ镣蚺滴媸遣》坷镂ㄒ荒芄蛔叨娜耍」鼙彻孟窀匙樱沟梅鲎糯脖卟判小K3S挚尚τ帜张刂渎钫ㄉ怂摹胺雇啊闭ǖ约罢鹕艘鸬摹案盟赖募棺瞪窬住薄�

密列西耶夫小心仔细地隐藏着自己的感受,假装对医生的交谈索然没趣。可是每一次解开绷带去电疗,他一看见脚背上暗红的紫块在恶化,缓慢而顽固地往上攀爬的时候,就惊得目瞪口呆。

他的性情变得暴躁、忧郁。同伴的一个笨拙的笑话,被单上的一道皱褶,年老的助理护士手中滑落的一把刷子,一切都能惹起他难以抑制的怒火,大发雷霆。尽管一份严格规定的、逐渐增量的医院里良好的饮食很快就使他恢复了体力,当缠裹绷带或光疗时,他再也不会因瘦骨嶙峋的样子让年纪轻轻的女实习医生恐惧害怕了,但是他脚上的病情也越来越糟糕,与他肌体的日渐结实恰恰成反比。红肿仍在往上拥,一直越过踝骨,脚趾完全失去了知觉,用针扎进去,也不觉得疼痛。后来终于有了一种新的方法控制了肿胀的蔓延,名字起得稀奇古怪的,叫“封锁疗法”。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简直令人无法忍受。白天阿列克谢把脸埋在枕头里静静地躺着。夜里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给他注射吗啡。

“截肢”这个可怕的字眼如今在医生的谈话里越来越平常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有时停在密列西耶夫的床边,问道:

“怎么样,爬爬虫,痛吗?要么,切掉怎么样啊?咔嚓一下——扔到一旁就了事了。”

阿列克谢浑身一阵发冷,心小颤怵不已。他咬紧牙关,免得大叫大嚷起来,一个劲地摇头。教授却生气了,嘟嘟噜噜地说:

“忍吧,忍吧一那是你的事。我们还是用这个办法试试。”说完又交代了新的嘱咐。

他随手关上了房门,走廊里查房的脚步声沉静下去,然而密列西耶夫紧闭双眼想道:“脚,脚,我的脚……难道真的要变成一个没有脚的人,成为一个装上假肢的残废,就像故乡卡梅欣那个老艄公阿尔卡沙大叔那样吗?游泳的时候,也像他那样先把假腿摘掉、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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