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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人-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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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济娜依达的爱称。

公共汽车在林荫道的拐弯处消失了。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灰尘落了下来。穿着罩衣和条纹睡衣的疗养者慢慢地在公园里散开了。密列西耶夫来到疗养院的前厅,那里的大衣架上挂着的军帽都带淡蓝色的帽箍,地板的一角堆放着九柱戏的柱子、排球、褪棒球和网球拍。刚才那个瘸腿的亚美尼亚人把他领进了办公室。近看之下,他的脸严肃而聪明,一双大眼睛美丽而忧伤。路上他玩笑式地说他是疗养院月光委员会主席,并宣称,月光浴已为医学证明是治疗各种伤痛的方法中的最有效的方法。在这件事上他决不允许有自发和无组织的现象,所以夜晚出去散步的证件由他亲自签发。他说起笑话真是张口就来,不过这种时候他眼睛里的表情却是严肃的,而且目光敏锐、好奇地打量着交谈对象。

一位身穿白大褂、头发红得像火焰似的姑娘在办公室里接待了密列西耶夫。

“密列西耶夫吗?”她放下正在读的一本书,严肃地问,“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吗?”她用不满的目光打量了一下飞行员,“您怎么愚弄我呢?我这里明明写着:‘密列西耶夫上尉,从H医院来,没有脚’,而您……”

此时阿列克谢才仔细打量了她那张与所有红发女人一样的白白净净的小圆脸:一团古铜色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细嫩的皮肤白里透红。她的眼睛像猫头鹰一样又圆又亮。她有些无礼地打量着阿列克谢,神情是既惊又喜。

“反正我是密列西耶夫·阿列克谢,这是我的介绍信……您是辽丽雅吗?”

“不是,您听谁说的?我是济娜。您的假脚怎么是这样的?”她不相信地望着阿列克谢的脚。

“噢,那么您就是那位费嘉把心交给你的济诺奇卡了?”

“这是不是布尔那兹扬少校对您说的?他可达到目的了。唉,我真是恨透了这个布尔那兹扬什卡!他跟什么人都开玩笑!我教费嘉跳舞,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说说看!”

“现在您教我跳舞,行吗?布尔那兹扬答应给我开月光浴的通行证呢。”

姑娘更加惊奇地瞥了阿列克谢一眼:

“可是怎么跳呢?没有脚也跳舞吗?得了……您大概也喜欢跟人家开玩笑。”

这时斯特鲁契柯夫少校跑进屋,一把抱住阿列克谢:

“济诺奇卡,我们已经商量妥了:让上尉到我的房里住。”

长时间在一起住院的人们再见面的时候就像兄弟一样。阿列克谢很高兴又见到了少校,就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面一样。斯特鲁契柯夫已经把背包安置在疗养院里了,所以少校觉得自己像在家中一样。他认识这里所有的人,人们也都认识他。仅用一天的光景他就和一些人成了朋友,不过也和另一些人吵过嘴。

他俩住的小屋的窗户对着公园,房前是一排挺拔的松树、一丛绿油油的欧洲越橘和一棵细小的山梨树。山梨树上有几片像棕榈树一样精致得仿佛是雕刻出来的瓜形叶子,轻轻摇曳着,唯一的一串沉甸甸的果实已经变黄了。吃过晚饭,阿列克谢立刻上了床,在那被夜晚的雾气弄得又潮又湿的被单上伸直了身子,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个晚上他做了许多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恶梦。他梦见淡蓝色的雪和月亮。森林恰似一张毛茸茸的大网把他整个罩住,他想从里面挣扎出来,可脚又被雪缠住了。阿列克谢焦急万分,他感到有一种模糊的、可怕的厄运对他紧追不舍,脚在雪里冻得麻木了,已经没劲把它们拔出来了。他辗转反侧,不停地哼哼直叫——眼前的森林又变成了飞机场,又瘦又高的尤拉坐在一架样子古怪、没有机翼的软体飞机驾驶室里。他面带微笑,一挥手,飞机直冲云霄。米哈依拉爷爷抱着阿列克谢,像对小孩子似地对他说:“让他走吧,让他走吧,我们洗个蒸气浴,暖和暖和身子。很好,好极了!”但是老爷爷没有把他放到热气腾腾的蒸气浴板上,而是放到了雪地上。阿列克谢打算站起来,但又无能为力:大地紧紧地吸住了他。不,这不是大地吸住了他,这是一只熊把它那热乎乎的肥胖身躯压到了他的身上,使他呼吸困难。这只熊一边打着鼾声,一边摧残着他。这时,身旁驶过一辆辆满载着飞行员的汽车,这群愉快地望着窗外的飞行员没有一个人发现他。阿列克谢想喊他们过来帮忙,想奔向他们,哪怕做个手势也好,但是他怎么也做不到。嘴张开了,可喊出的声音跟耳语似的。阿列克谢觉得他被窒息的心脏仿佛就要停止了跳动,他仍然做着最后的挣扎……不知何故眼前又掠过长着火焰般头发的济诺奇卡的笑脸。她那双有些无礼的、充满好奇的眼睛闪烁着嘲笑的神色。

阿列克谢醒来时仍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四周静悄悄的,少校仍在睡梦中打着轻微的鼾声。一束透明的月光透过窗户,撒落到地板上。为什么会忽然梦见那些可怕日子里的种种情景呢?阿列克谢从来不去想它们,即使有时想起来,也觉得那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一阵均匀宁静的声响和梦中的絮语伴随着夜晚空气中的沁人心脾的凉意涌入这被月光照射的敞开的窗户。这声响一会儿令人激动地纷至沓来,一会儿又沉寂下去,慢慢飘逝,一会儿又凝固在沙沙作响的音符上,让人心神不宁。这是窗外的松林发出的声响。

飞行员在床上坐了起来,久久地倾听着这神秘的松涛声。后来他猛地摇了摇头,好像要把这莫名其妙的梦魔赶走似的,于是他全身重新被一种固执而快活的精力支配着。他应该在疗养院住二十八天,然后决定他是去作战、飞行或过常人的生活,还是在电车上永远需要别人让座位,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他。因此这二十八天既漫长又短暂,几乎每一分钟他都得为争取做一名真正的人而进行战斗。

在月光如水的夜色里,在少校鼾声的伴奏下,阿列克谢在床上制定了训练计划。这个计划包括早晚的体操、走路、跑步和腿部的特殊训练。然而特别感兴趣、使他的假脚得到全面锻炼的,倒是他和济诺奇卡谈话时在他脑中闪现的想法。

他决定要学会跳舞。

第03节

在8月一个宁静的、晴朗的中午,大自然中的一切都闪闪发光。但是从一些蛛丝马迹看来,在这炎热的空气中已经使人感到一种轻微的、凋零忧郁的气氛。小溪在灌木丛中蜿蜒地流过,发出温柔的潺潺的流水声。在一个很小的沙滩浴场上几个飞行员正在晒太阳。

由于天气炎热,他们都懒洋洋地躺在那里打着盹儿,连那个精力十足的布尔那兹扬也默不作声,把他那只残废了的、受伤后又没有接好的腿埋在温暖的沙子里。他们躺在榛树灰色的叶丛中,外人无法看到他们,但他们却能看见绿色草地上踩出的小径。这条小径一直延伸到河边谷地的斜坡上。正在摆弄着腿的布尔那兹扬在这条小径上看到了一个令他惊叹不已的场面。

昨天那个新来的人从小树林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条条纹睡裤,一双皮鞋,可没有穿衬衫。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就把两肘放在腰间,突然跳了起来。他跑步的姿势很特别,一跳一跳的,跑了大约有二百米,就开始走,这时他已气喘吁吁,汗水淋淋。休息了一会儿,他又跑了起来。他的上身泛着光,就像跑得筋疲力尽的马的两助。布尔那兹扬默默地让他的同伴看那个奔跑着的人。他们开始从灌木丛后面观察他。这些并不复杂的训练竟把这个新来的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浮现出痛苦的模样,有时还哼哼几声,但是他仍然没完没了地跑着。

“喂,朋友,是兹那明斯基①兄弟的荣耀让你不得安宁玛?”布尔那兹扬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①苏联著名赛跑家。

新来的人站住了。他脸上疲倦和痛苦的表情消失了。他冷漠地望了一眼灌木丛,没有吱声,摇晃着身体,迈着奇怪的步伐走进了树林。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杂技演员?还是疯子?”布尔那兹扬不解地问道。

刚从打盹中醒来的斯特鲁契柯夫少校解释道:

“他没有脚。他在训练假脚,他想回到歼击机飞行队去。”

这些懒洋洋地躺着的人好像被泼了一头冷水。他们一个个地跳了起来,马上议论开了。大家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年轻人原来被截去了双脚,他们除了觉得他的步伐有点怪异之外,倒没有发觉到别的特别之处。他们觉得他没有脚却想驾驶歼击机,这种想法似乎有些荒唐、不可思议,甚至是对飞行的亵渎。他们想起有些人由于一点小毛病——掉了两个手指、神经容易激动、平足病——就被逐出飞行队的情景。对飞机驾驶员的身体状况永远都会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即使在战争期间,这种要求也比其他兵种要严格得多。总之,用假脚,而不是用真脚来驾驶歼击机这样精密、灵敏的飞机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当然,大家一致认为密列西耶夫的想法是无法实现的。可是这个无脚的人那种大胆狂热的梦想却把他们吸引住了。

“你的朋友不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白痴,就是一个伟大的人,”布尔那兹扬总结了这场争执,“对他来说没有中间道路可寻。”

疗养院里住着一个没有脚而梦想驾驶歼击机的人的消息,立刻在疗养院的各个病房间传开了。吃午饭的时候,阿列克谢已成为大家注意的中心,可是他自己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大家都注意着他,听见他和同桌的人一起哈哈大笑。他的食欲很好,吃得很多,像往常一样把漂亮的女服务员称赞一番。看见他跟同伴一起在公园里散步,学习打槌球,甚至还在排球场上玩排球,大家还发现,除了他的步伐缓慢,有些不太自然之外,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他大普通了。大家立刻对他习以为常了,不再去注意他了。

阿列克谢来到疗养院的第二天晚上,他就来到济诺奇卡的办公室。他把午餐时留下的蛋糕用牛蒡叶包着,彬彬有礼地亲手交给她,然后便无拘无束地坐在桌旁,问她何时履行自己的诺言。

“什么诺言?”她高高抬起她那描画过的柳叶眉,问道。

“济诺奇卡,您曾经答应教我跳舞。”

“可是……”她想反驳他。

“别人对我说,您是一位天才的老师,在您这儿没有脚的人能学会跳舞,而那些正常的人,正相反,非但要失掉脚,而且连脑袋也会丢掉,就像费嘉那样。我们何时开始?最好不要白白浪费时间。”

不,她确实喜欢这个新来的人。一个失去双脚的人请你教他跳舞!为什么不教呢?这位皮肤黝黑、双颊黑里透红、长着一头漂亮鬈发的年轻人很容易使人产生好感。他走起路来就跟好人一样,他的目光富有魅力,但有些放肆,还有些忧郁。跳舞在济诺奇卡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她喜欢跳舞,也确实会跳舞……不,密列西耶夫真的惹人喜欢。

一句话,她同意了。她告诉他,她是跟全索科尔尼基①著名的鲍勃·高洛霍夫学的跳舞,而鲍勃·高洛霍夫又是著名的保尔·苏达柯夫斯基的得意门生和继承人,这位苏达柯夫斯基在某地的军事科学院,甚至还在人民委员会的俱乐部里教授舞蹈;她还告诉他说,她从这些大人物那里继承了交际舞最优秀的传统,所以她大概也能把他教会,虽然不是很有信心。因为没有真的脚,怎么能跳舞呢?她对他提出了非常严格的要求:他必须服从领导,刻苦用功,不许和她谈恋爱——因为这会打乱功课的进程,更主要的是:当别的舞伴邀请她跳舞时,他不准吃醋,因为总和一个人跳舞,舞技会每况愈下,而且很枯燥,没意思。

①莫斯科近郊著名的避暑地,多松林。旧时是沙皇狩猎的地方。

密列西耶夫无条件地接受了她提出的要求。济诺奇卡把她那火焰似的头发一甩,敏捷地转动着秀气灵巧的小脚,当场在办公室里就为他示范了第一个舞步。以前,卡梅欣的消防队乐团在城内的小公园演出的时候,密列西耶夫也曾潇洒地跳过“俄罗斯舞”和一些老式舞蹈。他很有节奏感,所以他很快就掌握了这种“快乐的科学”。现在他的困难是:他跳舞时所要控制,而且要灵活地、运用自如地控制的并不是有血有肉、富有弹性的、灵活的脚,而是用皮带绑在小腿上的皮革制的假脚。这就需要比常人付出更大的努力、更紧张的肌肉和顽强的毅力,才能通过小腿的动作迫使笨重的假脚活起来。

但是他终于迫使假脚顺从了。每学会一节新的舞步,其中包括的滑步、前进、换位、站定,所有这些被著名的保尔·苏达柯夫斯基理论化了的、冠以响亮、悦耳的术语的交际舞的复杂技巧,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快乐。每学会一节新的舞步,他都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带着他的女教师翩翩起舞,或者把她抛向天花板,庆祝他战胜了自己。但是,任何人,首先是他的女教师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些复杂的、各具特色的踏步给他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这门科学让他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谁也没有发现,他怎样微笑着,在漫不经心擦汗的时候也把脸上抑制不住的眼泪一起擦掉了。

有一天,他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卧室,虽然异常疲倦,但是心情却相当愉快。

“我在学跳舞!”他郑重其事地对站在窗前沉思的斯特鲁契柯夫说道。这时窗外夏季的一天正在悄悄地流逝,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在树梢上闪烁着淡黄色的火花。

少校没有吱声。

“而且一定要学会!”密列西耶夫执拗地补充道。他很惬意地从小腿上摘下假脚,使劲用手指甲搔着被皮带绑得发麻的双腿,甚至搔出了指甲痕。

斯特鲁契柯夫一动不动,他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哽咽,他的肩膀也随之向上耸动了一下。阿列克谢默默地钻进了被窝。一件与少校有关的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个年纪已经不轻的人,前不久对女性还是满不在乎的,而且常常逗乐地把她们嘲弄一番,弄得病房里的人哭笑不得,现在却忽然谈起恋爱来了,像一个五年级的学生那样,不知不觉地、情不自禁地,而且看来是毫无希望地在谈恋爱。他曾好几次跑到疗养院的办公室给一个住在莫斯科的姑娘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打电话。每当有人到莫斯科去,他就托人捎给她鲜花、水果、巧克力,还写了便条和长信,一旦有人带给他那熟悉的信封时,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

但是她不愿跟他做朋友,不想深入了解他,不给他一点希望,甚至毫不怜悯他。她在信中说,她爱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死去的人,并友好地劝少校远离她,忘掉她,不要在她身上白花钱、浪费时间……就是这种冷冰冰、干巴巴的语气。这种在恋爱上表现出来的带有侮辱性的友善和同情的语调,实在使他恼火。

阿列克谢已经躺下了,盖好被子,机灵地沉默着。这时少校突然离开窗口,摇晃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道:

“你说,她要什么,要什么呢?我是什么,让人这么瞧不起?是丑八怪,老头子,还是什么坏蛋?要是换别的女人……唉,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扑倒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身子使劲摇晃,连沙发也跟着呻吟起来。

“可是,她是女人啊!她对我应该有感情呀,至少也该有点好奇心吧。要知道,人家爱她呀,是那么爱她!……唉,辽什卡,辽什卡!你了解他,了解您的这位……好,你说说:他哪一点比我好,他有什么地方打动了她的心?他聪明?漂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英雄好汉呢?”

阿列克谢回想起了政治委员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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