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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作品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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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游的人正做一个噩梦。后来,他好像是拿定了主意;一声不响地戴上帽子,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他妻子还在皱着眉头想心事,好像没有发觉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不时喃喃自语:可别把我们引到……可是——可是——我们真是太穷了,太穷了!……,可别把我们引到……啊,这碍别人的事吗?——再说谁也不会知道……可别把我们……”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只剩下嘴唇动弹。稍停,她抬头扫了一眼,半惊半喜地说—— 

“他去了!可是,天哪,也许太晚了——来不及了……也许还不晚——也许还来得及。”她起身站着想,神经质地一会儿把两手绞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一阵轻微的颤栗掠过全身,她从干哑的嗓子挤出了声音:“上帝饶恕我吧——这念头真可怕呀——可是……上帝呀,看我们成什么样子啦——我们都变成怪物了!” 

她把灯光拧小一点,蹑手蹑脚地溜到那只口袋旁跪下,用手触摸着鼓鼓囊囊的边边角角,爱不释手;年迈昏花的老眼中闪出一丝贪婪的光。她有时像灵魂出窍;有时又有一半清醒,嘟嘟囔囔地说:“我们要是能等一等就好了!——啊,只要等那么一小会儿,别那么着急就好了!” 

这时候,考克斯也从办公室回到家里,把这件蹊跷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自己的妻子,迫不及待地议论了一番之后,他们猜到了已故的古德森,认为全镇子的男人里头只有他才会慷慨解囊拿出二十块钱来,用这笔不小的数目去接济一个落难的外乡人。后来,他们的谈话停了下来,俩人默默无言地想起了心事。他们的神经越来越紧张,烦躁不安。最后妻子开口了,好像是自言自语: 

“除了理查兹两口子……还有咱们,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没有别人了。” 

丈夫微微受到触动,从冥思苦想中解脱出来;他眼巴巴地瞪着脸色刷白的妻子;后来。他迟迟疑疑地站起身。偷偷地膜了一眼帽子,又瞟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这是无声的请示。考克斯太太三番两次欲言又止,后来她以手封喉,点头示意。很快,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了。 

这时,理查兹和考克斯脚步匆匆,穿过阒无人迹的街道,迎头走来。两人气喘吁吁地在印刷厂的楼梯口碰了面;夜色中,他们相互打量着对方的脸色。考克斯悄悄地问: 

“除了咱们,没人知道这件事吧?” 

悄悄地回答: 

“鬼都不知道——我担保,鬼都不知道!” 

“要是还来得及——” 

两个人上了楼梯;就在这时候,一个小伙子赶了上来,考克斯问道: 

“是你吗,约翰尼?” 

“是,先生。” 

“你先不用发早班邮件——什么邮件都别发;等着,到时候我告诉你。” 

“已经发走了,先生。” 

“发走了?”话音里包含着难以言传的失望。 

“是,先生。从今天起到布里克斯顿以远所有城镇的火车都改点了,先生——报纸要比往常早发二十分钟。我只好紧赶慢赶;要是再晚两分钟就——” 

俩人没听他说完,就掉过头去慢慢走开了。大约有十分钟,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后来考克斯气哼哼地说: 

“你究竟赶个什么劲呀,我真不明白。” 

毕恭毕敬地回答: 

“我现在明白了,你看,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老是不动脑子,想吃后悔药也来不及。不过下一次——” 

“下一次个屁!一千年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这对朋友没道晚安就各奔东西;各自拖着两条腿走回家去,就像霜打了一样。回到家,他们的妻子都一跃而起,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她们用眼睛就得出了答案,不等听一字半句,自己先垂头丧气一屁股坐了下去。两家都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这可是新鲜事;从前两口子也拌嘴,可是都不激烈,也没有撕破过脸面。今天夜里两家的口角就好像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理查兹太太说: 

“爱德华,要是你等一等——要是你停下来琢磨琢磨呢;可是你不,你非要直奔报馆的印刷厂,把这件事嚷嚷出去,让天下的人都知道。” 

“那上面是说了要发表呀。” 

“说了又怎么样;那上面还说可以私访呢,只要你愿意才算数。现在可好——我没说错吧?” 

“嗨,没错——没错,真是那么说的;不过,我一想这件事会闹得沸沸扬扬,一想到一个外乡人这么信得过哈德莱堡,这是多大的脸面——” 

“啊,当然啦,这些我都明白;可是只要你等一等,仔细想想,不就能想起来已经找不到应该得这笔钱的人了吗。他已经进了棺材,也没有留下一男半女,连亲戚也没有;这么一来,这笔钱要是归了哪个急等用钱的人,对谁都没有妨碍呀,再说——再说——” 

她说不下去,哭了起来。她丈夫本来是想找几句宽心话,可脱口而出的却是这么几句: 

“可是,玛丽,别管怎么说,这样做肯定是最好的办法——肯定是;咱们心里有数。再说,咱们别忘了,这也是命啊——” 

“命!嗬,一个人要是于了蠢事想找个借口,就说‘什么都是命啊!’要说命,这笔钱特地来到咱们家,不也是命吗?老天爷已经安排好的事,你非要插一杠子——谁给你这种权力啦?这叫瞎折腾,就是这么回事——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别再装老实人、装规矩人啦——” 

“可是,玛丽,你也知道咱们从小到大受的是什么教育,把咱们教的只要是老实事,想也不想就马上去做,全镇子上的人都是这样,这都变成咱们的第二天性——” 

“噢,我知道,我知道——没完没了的教育、教育、教育,教人要诚实——从摇篮里就开始教,拿诚实当挡箭牌,抵制一切诱惑,所以这诚实全是假的,诱惑一来,就全都泡汤了,今天晚上咱们可都看见了。老天在上,我对自己这种僵成了石头、想打都打不烂的诚实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直到今天——今天,第一次真正的大诱惑一来,我就——爱德华,我相信全镇子的诚实都变味了,就像我一样;也像你一样,都变味了。这个镇子卑鄙,冷酷、吝啬,除了吹牛、摆架子的诚实,这个镇子连一点儿德行都没有了;我敢发誓,我确实相信,有朝一日这份诚实在要命的诱惑脚底下栽了跟头,它的鼎鼎大名会像纸糊的房子一样变成碎片。好,这一回我可是彻底坦白了,心里也好受了。我是个骗子,活了一辈子,骗了一辈子,自己还不知道。以后谁也别再说我诚实——我可受不了。” 

“我——哎,玛丽,我心里想的和你一模一样,我真是这么想的。这好像有点怪,太怪了。过去我从来不敢相信会是这样——从来不信。” 

随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夫妻俩都陷入了沉思。最后妻子抬起头来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爱德华。” 

理查兹一脸被人抓住了把柄的窘态。 

“如实说出来真没脸见人,玛丽,可是——” 

“没事,爱德华,我现在跟你想到一起去了。” 

“我真盼着能想到一起去。你说吧。” 

“你想的是,如果有人猜得出古德森对那个外乡人说过什么话就好了。” 

“一点没错。我觉得这是罪过,没脸见人。你呢?” 

“我是过来人了。咱们在这儿搭个床吧;咱们得好好守着,守到明天早上银行金库开门,收了这只口袋……天哪,天哪——咱们要是没走错那步棋,该有多好!” 

搭好了床,玛丽说: 

“芝麻开门——那句话到底是怎么说的?我真想知道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好吧,来;咱们该上床了。” 

“睡觉?” 

“不;想。” 

“好吧,想。” 

这时候,考克斯夫妇也打完了嘴仗,言归于好,他们上了床——想来想去,辗转反侧,烦躁不安,思量古德森究竟对那个走投无路的流浪汉说了一句什么话;那真是金口玉言哪,一句话就值四万块,还是现款。 

镇子上的电报所那天晚上关门比平日晚,原因如下:考克斯报馆里的编辑主任是美联社的地方通讯员。他这个通讯员简直是挂名的,因为他一年发的稿子被社里采用超不过四次,多不过三十个字。可这一次不同。他把捕捉到的线索电告之后,马上就接到了回电: 

将原委报来——点滴勿漏——一千二百字。 

约的是一篇大稿子呀!编辑主任如约交了稿;于是,他成了全美国最风光的人。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所有的美国人都在念叨“拒腐蚀的哈德莱堡”,从蒙特利尔到墨西哥湾,从阿拉斯加的冰天雪地到佛罗里达的柑桔园;千百万人都在谈论那个外乡人和他的钱袋子,都操心能不能找到那位应得这笔钱的人,都盼着快快看到这件事的后续报道——越快越好。 

  

2

哈德莱堡镇的人们一觉醒来已经名扬天下,他们先是大吃一惊,继而欢欣鼓舞,继而得意洋洋。得意之情难以言表。镇上十九位要人及其夫人们奔走相告,握手言欢,彼此道贺,大家都说这件事给词典里添了一个新词——哈德莱堡:义同“拒腐蚀”——这个词注定要在各大词典里万古流芳啦!次要而无足轻重的公民及其老婆们也到处乱跑,举动也大同小异。人人都跑到银行去看那只装着金子的口袋;还不到正午时分,就已经有郁郁寡欢、心怀嫉妒的人成群结队地从布里克斯顿和邻近各镇蜂拥而至。当天下午和第二天,记者们也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验明这只钱袋的正身及其来龙去脉,把整个故事重新包装,对钱袋作了即兴的描摹渲染,理查兹的家,银行,长老会教堂,浸礼会教堂,公共广场,以及将要用来核实身份、移交钱财的镇公所,也没有逃过记者们的生花妙笔;此外还给几个人物画了几幅怪模怪样的肖像,有理查兹夫妇,银行家平克顿,有考克斯,有报馆的编辑主任,还有伯杰斯牧师和邮电所所长——甚至还有杰克·哈里代。哈里代游手好闲,脾气不错,是个在镇子里排不上号的粗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是孩子王,也是丧家犬们的朋友,是镇子上典型的“萨姆·劳森”①。其貌不扬的小个子平克顿皮笑肉不笑、油腔滑调地向所有来宾展示钱袋子,他乐颠颠地挂着一对细皮嫩肉的巴掌,渲染这个镇子源远流长的诚实美名以及这次无与伦比的例证,他希望并且相信这个范例将传播开去,传遍美洲,在重振世道人心方面起到划时代的作用。如此等等。 

…… 

①萨姆·劳森是以创作《汤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知名的美国作家斯陀夫人(Hdrriet Beecher Stowe)笔下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知足常乐、嘴不饶人的懒汉。 

…… 

一个星期过后,一切又平静下来;如痴如狂的自豪和喜悦已经渐渐化作轻柔、甜蜜和无言的欣慰——是那种深沉隽永,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满意足。人人脸上都流露着平和而圣洁的幸福表情。 

这时发生了一种变化。这是一种渐进的变化:因为变得非常慢,所以开始时很难察觉;也许大家根本就没有察觉,只有在什么事情里都能看出门道来的杰克·哈里代是个例外。无论什么事情,哈里代总能拿来开玩笑。他发现有些人看起来不像一两天以前那么高兴,就开始说风凉话;接着,他说这种新的现象正在向闷闷不乐的方向深化;后来他又说人家满脸都是晦气;最后,他说人人都变得怒气冲冲,满肚子心思,心不在焉了,就算他把手一直伸到镇子上最吝啬的人裤袋深处抠一分钱,也不会让他清醒过来。 

在这个阶段——也许大约在这个阶段——那十九户要人的一家之长在临睡前差不多都要说一句这样的话——通常是先叹一口气,然后才说: 

“唉,那个古德森到底说过一句什么话呢?” 

男人的妻子紧接着——用发颤的声音说: 

“嗨,别说了!你心里转什么念头呢?怪吓人的。看在主的份儿上,快别想了!” 

可是,到第二天晚上,这些男人又把这个问题搬了出来——照样受到呵斥。不过呵斥的声音小了一点。 

第三天晚上,男人们再念叨这个问题的时候——声音里透着苦闷和茫然。这一次——还有次日晚上——妻子们略微有点心烦意乱,她们都有话要说。可是她们都没有说出口来。 

接下来的那个晚上,她们终于开了口,热切地应和着: 

“唉,咱们要是能猜出来多好啊!” 

一天天过去,哈里代的评论越来越肆无忌惮,越来越讨人嫌,越来越阴损了。他不辞辛劳地到处乱跑;取笑镇子上的人,有时候是一个个地挖苦,有时候又放在一起嘲笑。不过,全镇子里也只有他还能笑得出来:这笑声所到之处,尽是空旷而凄凉的荒漠。哪里都看不到一丝笑容。哈里代扛着一个三角架到处跑,上面放一个雪茄烟盒子,权当照相机;碰上过路的人就截住,把这玩艺儿对准他们说:“准备!——笑一笑,您哪。”可是,如此高明的玩笑也没能给那一张张阴沉的脸一个惊喜,让它们松弛一下。 

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还剩下一个星期。那是星期六的晚上——晚饭已经吃过。如今的星期六没有了以往那种热热闹闹逛商店、开玩笑的场面,街面上空空荡荡,人迹稀少。理查兹和老伴在小客厅里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愁眉不展,满肚子心事。这种情形已经成了他们晚间的习惯:从前他们守了一辈子的老习惯——看书,编织,随意聊天,或者是邻居们互相走动,这些习惯已经成为历史,被他们忘却好长时间了——也许已经有两三个星期了;现在没有人闲谈,没有人看书,也没有人串门——全镇子上的人都坐在家里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地发呆。都想猜到那句话。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理查兹两眼无神地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和邮戳——没有一样面熟——他把信丢在桌子上,重新接上刚刚被打断的思路,忍受着无望而沉闷的苦恼,继续猜度那句金口玉言。两三个小时以后,他的妻子精疲力尽地站起来,没有道晚安就想去上床了——如今这已经司空见惯——可是,她走到那封信旁停下了脚步,没精打采地看了看,然后拆开信,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理查兹正呆坐着,翘起的椅子背顶着墙,下巴额埋在两腿当中;这时候他听见了东西倒地的声音。原来是他妻子。他赶快跑过去搀扶,不料她却大叫起来: 

“别管我,我太高兴了。你快看信——看哪!” 

他接过信来就看。一目十行地看完,他的脑子就像腾云驾雾一般。那封信是从很远的一个州寄来的,信里说: 

我和你素不相识,不过这没有关系: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刚从墨西哥回到家中,就听到了那条新闻。你当然不知道那句话是谁说的,可是我知道,在世的人当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人是古德森。多年以前,我很熟悉他。就在那天晚上,我路过你们那个镇子,坐半夜的火车离开以前,我一直在他那儿做客。他在暗处对外乡人说那句话的时候,我在旁边听见了——那是在赫尔胡同。当时,从去他家的路上,直到后来在他家抽烟的时候,他和我谈论的都是这件事。他在谈话中提到了很多你们镇子上的人——对大多数人贬得都很厉害,只对两三个人还算手下留情;这两三个人当中就有你。我说的是“手下留情”——仅此而已。我记得当时他讲到,说实在话,全镇上的人他没有一个喜欢的——一个都没有;不过说到你——我想他说的是你——这应该不会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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